第六十一章 心死(1 / 1)
某一刻,慕容殇的眼里似乎翻腾起滔天的绝望和痛苦,然而转眼间,当罗言再欲看个清楚时,他已一脸平静地转开脸,任由萧晓哭倒在他的身上,一双素手慌乱无措地在他背上堵着,似是希望将他背上狰狞的伤口抹平,然而恐怖地血仿佛永远也流不尽,还是从她的手指间不断地冒出来。
“让开!”
厉凌天很快带着大夫赶了过来,但是萧晓就是守在慕容殇的身边不愿离开,结果直接被脸色不好的厉凌天拽了开去,大夫方才趁机替慕容殇处理起伤口来。
“你放开我,我要救他,他流血了,夫君流血了!”
萧晓的一身橙黄色罗裙上已经全是染红的鲜血,又哭又闹疯狂地往慕容殇扑过去,无奈被厉凌天死死地抓住,于是转而对厉凌天又抓又打起来,凄厉之极。
慕容殇却一直双手撑膝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脚下,无动于衷。厉凌天也被早已失了理智的萧晓搞得狼狈不堪,转而狠狠地向罗言瞪过来。
在大夫替慕容殇处理伤口之时,罗言和慕容秋复等人都一直未开口。中途萧晓哭得昏厥了过去,让人带下去休息了。大堂上一干人各有所思,大夫离去后,都再度默契地将视线转移到了慕容秋复身上。
慕容秋复脸沉似水,自那李爱霞身边的嬷嬷招出话来他便一直是这般神态,此时目光犀利地转向那些突然涌进门来的顾家当杀手。
这些人浑身带煞地围堵在大堂门前,丝毫没有要退下去的意思。
慕容秋复冰寒地看向沉默的慕容殇:“怎么?你要逼老夫让位不成?”
他话音一落,那些杀手齐齐上前一步,隐隐将罗言等人围在正中。众人的视线此时也都转到了慕容殇的身上。
他却仿佛失了魂,对慕容秋复的话毫无反应!
慕容秋复见此突然有些感慨地道:“可惜啊!我也知道你对慕容家的这份心思,本想亲手将她交给你的!但是既然你已不是我慕容家的骨血,老夫也就不能再把她交给你。为了你好也为了我慕容家,你就自己对外宣布放弃这少当家之位吧,我会把它交给你大哥!”
说完看向一直脸色阴晴不定的厉凌天。控制着顾家当的终究还是他,如今这杀手是去是留就看他的决定了。
但是厉凌天显然一时间还不能消化慕容殇不是慕容家骨血这个事实,竟然一直没有表态。一时间大堂上就如此僵持了下来。
又过了半晌,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噔噔噔地脚步声,一直没有表示的厉凌天突然脸色大变,满脸惊讶地望出去。
来人不见其身,狮子般的大吼声已经响亮起来:“兔崽子,你在作甚?没有慕容当家哪里还有你老子我?还不让这些满身死气的家伙滚下去?”
“父亲,你怎会在此?”
说话间一个牛高马大的身影已经旋风般卷进了大堂,正是那一身响马气息的厉山虎,厉凌天之父!
厉山虎方一站定,先是一双骇人虎目扫过一干顾家当杀手,一声如雷冷哼,然后指着厉凌天劈头盖脸就是一声大喝:“你管老子在此作甚?是不是老子不在你就要恩将仇报,对你爹的大恩人不敬?”说完脸色骤然一变,转身已是满脸乐呵呵地向慕容秋复拱手道:“大恩人,兔崽子作孽,我来抓他回去!”脸色转换之快令众人为之一呆。
再说慕容秋复初一闻他的声音就已起身相迎,再听得厉山虎作此言当即笑道:“老伙计哪里话?咱们好久不见,待会儿可得好好喝两杯!”
厉凌天被父亲一吼无言可对,再见了两人情形,又看看一直毫无反应地慕容殇,终究只能苦笑一声,一挥手将一干杀手赶出大堂。
那边慕容秋复和厉山虎重新落了座,这边罗言却已经冷笑起来!
绝啊!绝啊!她只差没有替慕容秋复鼓起掌来!原来她自作聪明,终不过替他人作嫁衣!
世上哪里会有这般巧合的事?无缘无故这本应呆在江春城的厉山虎就跑到慕容家来了?正好替慕容家解决了顾家当这心腹大患?如果这一切是慕容秋复安排,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早已知道慕容殇的身份!若是如此,他为何在嫡庶之争时帮助慕容殇?还将少当家之位传给他?
至此,其实一切已经明了。慕容家和黑衣门数十年的合作,再凭着古项当年作风,黑衣门的势力定然已经完全侵入慕容家势力中心,成为慕容家的心腹大患。
而慕容殇当上少当家,定然一心一意清除黑衣门势力,再加上他古项之子的身份,古云定然不会多加阻挠。这也正是顾家当能在短短三年时间完全取缔黑衣门在慕容家势力,甚至因此引起厉凌天怀疑的原因。
而现在慕容秋复再借她之手废去慕容殇,手中又掌握着克制厉凌天的王牌厉山虎,顺利接管顾家当。既清除了黑衣门,又掌控了顾家当,真是一石二鸟的良策啊!
这让罗言怎能不心服口服?而罗言的猜测也不是毫无根据的,那李爱霞口口声声说古项抢她儿子,既然她能怀疑,又怎会不引起慕容秋复的注意呢?他若要查清慕容殇的身世也并非不可能啊!
可怜这慕容殇呕心沥血培养顾家当,清除黑衣门势力,最终得到了什么?
看一眼一直无言的冷月,白衣门主的眼角飒然挑了起来,含着残酷地笑意:“慕容当家,事关朱雀慕容之血脉,当家可得谨慎处理!否则出了这鱼目混珠之事,如朱雀慕容这份家业可就彻底断送了呵!”
她倒是很想看看这慕容秋复该如何处理这个“儿子”,想必他给出的答案会让九泉下的那个人“高兴”的,古云也不会失望呵!
慕容秋复听得此言,脸色骤然一沉!就算不是亲生,在十余年父子相称下或许也会有些感情,但是这家业传承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他想轻饶了慕容殇都不成?
他还未说话呢,那边厉凌天阴冷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白当家倒是个热心肠,对慕容家关心的紧,只是听闻黑衣门最近也不大好过啊,指不定哪天就被人抄了老窝!”
“呵呵!此事就不劳厉当家忧心了,要抄了我黑衣门老窝的人还没生出来呢,这不,前不久有几只老鼠趁着没人溜了进去,结果还不是狼狈四蹿!”
两人表面和气,实则夹枪带棍地说了两句,很快又将注意力放到了慕容秋复身上。
慕容秋复就这片刻功夫神色已恢复如常,一声轻咳将众人视线吸引过来,郑重地问沉默的慕容殇:“殇儿,现在我来问你,白当家的证据指明你非我慕容骨血,不知你可有话说?”
这时,慕容殇终于动了一下,然后说出一句令人惊讶万分的话来:“没错,我的确不是慕容骨血!”平静地话仿若微风不惊轻尘,却令大堂上气氛为之一滞。众人原本以为他会千方百计为自己开脱,却不想他竟如此坦诚地承认了。
慕容秋复也是一怔,满含深意地看他一眼,又道:“你是何时知道此事的?”
慕容殇终于抬起头来,令人心惊地是,一层死气正从他的脸上弥漫开来,迅速笼罩了全身!
这种死气不是因为身死,而是心死!仿佛因为心死,洗涤了一切爱恨情仇过往恩怨,他年轻的脸上再也没有意气风发,就连他深入骨髓的阴郁都消失无踪,唯留下麻木,漠然与空洞,平静地叙述道:“我七岁就已经知道了!”
大堂上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同时只听得“哐当”声大起,慕容秋复和一直面无表情的罗言同时面色大变地起身!
慕容殇却毫无所觉,平静地说下去:“我七岁就已经知道自己并非慕容家骨血,而是一个叫古项的男人强暴了我的母亲生下的孽种!”
“那天我无意钻进那条通往母亲院子地下的通道,然后发现了那个无人的巨大楼阁,看见平常美丽的母亲披头散发四处游荡,声声诅咒着那个令她怨恨的男人。”
“那时我就缩在假山里,我才终于知道,为什么母亲总是不理我,为什么父亲总是用怪怪的眼神看着我,为什么不论我作甚么总是不如大哥和三弟得宠……”
随着慕容殇地叙述,罗言的心里已经翻腾起滔天的浪花!红眸瞋圆地看着那个一脸麻木地说着自己的往事的少年公子,她终于明白那曾一度出现在这个少年公子脸上的近乎绝望的恐惧和痛恨,还有他不惜一切代价毁灭黑衣门的决心!
一个自小生活在家长异样眼光下的孩子,一个七岁的孩子,骤然得知自己不过是母亲被人强暴生下的孽种的孩子,他那时该是何等的恐惧?又背负着何等的痛恨?
七岁得知真相,八岁与厉凌天开始策划建立顾家当,十八岁将黑衣门驱除出慕容家,指使着顾家当袭击黑衣门,是何等毅力让他策划十这一切?又是何等毅力能支持着他背负着这样的秘密长大?
这一刻,白衣的当家似乎有些害怕了!
这个沉重的男人到底背负着什么?而她还要亲手在他的心上划上夺命的一刀,让他失去了他一生视作生命一般的慕容家!
但是,事情至此已经完全脱离了她的掌控!真相已然大白!
慕容殇的叙述并没有持续多久!
大堂上一阵沉默之后,慕容秋复率先从震撼中回过神来,“既然此事你已供认不讳,那么我明日就广召天下,慕容家少当家之位……”
“慢着!”
慕容秋复话未说完,一道女子尖锐的叫声骤然在门外响起!
堂上众人都是一惊,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罗言等人齐齐向门口望去,只见来人是个风韵犹存的妇人,红润年轻的脸颊,赫然便是二房李爱霞!
但她此时一身干净整洁的红色绣花华袍,发丝疏得一丝不苟,哪里还有一星半点儿疯癫的样子?
而此时慕容秋复的脸色已经冷沉似水,冷漠地看着她:“你来作甚?”
然而李爱霞自进来就双眼复杂地望着慕容殇,后者一直呆愣地看着前方,对她视若无物!
李爱霞抬起素手,似乎想摸慕容殇的头,却停在了半空中,转而面无表情地对慕容秋复大声质问道:“你要对你亲生的儿子做甚?你想要他的命吗?”
慕容秋复倒是没想她会恶人先告状,一怔之后暴怒地呵斥:“贱人,所有事都是因你而起,还不滚回去,莫在此丢人现眼!”
李爱霞一声冷笑,红唇一挑,极尽嘲弄之色地看着他:“慕容商家真是好说话,你当初娶我还不是因为看上了我与黑衣门的关系,现今把所有事都推得干干净净,不觉有辱你堂堂慕容上家名声么?”
两人针锋相对,倒是让得罗言厉山虎等人都有些莫名!外界传言果然不可信,看来这慕容秋复背弃萧首儿另娶也是另有缘由。而李爱霞一语罢了,也没有继续与慕容秋复继续纠缠的意思,仿佛是做了什么决定,从袖筒里取出一物来,竟是一小巧精致的平安金锁。
慕容秋复见得此物脸色又是一变,双目犀利地盯着李爱霞:“这怎会在你手里?”
李爱霞脸色又是一阵变幻之后,冷冷地看着他道:“我李爱霞这一生只做过两件后悔的事!一件是与古项那个畜牲私奔离家。第二件!”
说到这里一顿,又道:“第二件,就是十八年前,我产期已近,却怕自己的孩子生下来遭人歧视。正好那时萧首儿也产期临近,于是我买通了产婆,让萧首儿早产,在她产子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调换了两个孩子!”
她此话一出,大堂众人都已经愣在当场,就连一直木然的慕容殇也已经转过头来默默地看着李爱霞!
也就在同时,又从门外冲进一人来,一身凌然气势的萧首儿双目如刀地看着李爱霞,仿佛要在她身上剜出个洞来,声音极尽冰寒道:“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次!”
再说今日大堂这边如此动静自然惊动了这位持家严明的正房夫人,她早已在门外听了多时,此时听得李爱霞之言哪里还能忍得住,自然立即冲了过来。
而李爱霞显然没料到她会在此,一见她现身脸色顿时一白,“噗通”一声便朝她跪了下去,转瞬间已是泪流满面:“大姐,是我对不起你!我李爱霞对不住你们母子!今日我就是来亲手将您的儿子还给你!”说完整个身子都趴到了地上,双手奉上金锁。
这厢萧首儿脸色同样变得惨白,颤颤悠悠地拿起金锁,连嘴唇都细微地颤抖了起来,喃喃道:“这把金锁,是我那日生下孩儿昏迷前挣着最后一口气亲手给他戴上的啊!怎么会?”
“这把金锁是我亲手从殇儿身上取下来的,这也是我当初唯一替他保留下来的东西!”
萧首儿的唇抖得更厉害,连身体也跟着抖起来。慕容秋复在一旁听了半天早已回过神来,赶过来一把拦住萧首儿的身体,问:“李爱霞,仅凭这把金锁能说明什么?”
“是!金锁或许不足以说明什么,但是离儿……离儿的大腿上有一颗胭脂痣,大姐我没说错吧!我的儿子身上因该是有一颗胭脂痣的啊!慕容当家说的不错,殇儿的确是早产,因为他才是大姐的儿子,所以自幼身体不好,连功夫都不能练!……”
“啪!”萧首儿的手抖得越发剧烈,金锁骤然掉在地上,四分五裂。她也仿佛受了刺激,一把推开慕容秋复,疯狂地朝慕容殇扑过去,一把将他的头按在自己的怀里,哀嚎出声:“我的儿子啊!”
这个她从来不曾正眼看过的,甚至百般刁难的儿子啊!然而任由她如何痛喊,慕容殇都是那样一副呆愣冷漠地模样,仿佛失去了灵魂!
而李爱霞还匍匐在地不停地念叨着,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她自私,她夺走了慕容殇的一切……
不知何时,大堂上接连响起“绑”“绑”“绑”的敲击声!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大门的角落放着一张黑檀木镂花桌子。那桌子居然无缘无故地震动起来。有人走过去将那桌子拖了出来!
那一瞬间,大堂空气再度为之一滞。
那个向来一身白色长衫的温文公子此时正披头散发地蜷缩在桌子下,脸上是未理的胡茬,还有未干的泪痕,眼里充满了血丝,他的双手一拳又一拳地擂着桌腿,即使血肉模糊,即使白骨隐现,他还是不断地擂着,仿佛那双手都不是他的手。
在他的身旁还散乱着数个大大小小的空酒罐,这个一生都浮于尘世之外,梦想着出仕的温文公子,一场酒醉之后世界已天翻地覆!
大堂人来人去,竟未有一人发现他一直醉死在这张大堂的桌子底下,而让他听到这近乎疯狂的真相!
他的出现也终于吸引了李爱霞的注意力!她扑过去,一把将他的双手抓在怀里,却骤然被他嫌恶地甩开!
他还在擂着桌腿,不断地麻木地擂着桌腿,在黑色桌腿上留下怵目惊心的碎肉和血液。
“离儿啊!”李爱霞哀嚎,这个悲惨的女人注定什么也得不到。
慕容离仿佛根本未听到她的恸哭,一手抓着半瓶未喝完的酒,撑着墙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向正哭倒在慕容殇身上的萧首儿走去!
然而萧首儿远远看到他就大骂了起来:“走开!走开!都是你们这一对母子,害了我的殇儿啊!还有你!”她又指着慕容秋复,怨恨地大骂:“你这个负心之人,都是你,是你将这两个害人精引进门来!”
萧首儿的话句句是刀,割在慕容离的心上!
他在离萧首儿尚有数步之遥时突然停了下来,看着这个曾是他的慈母的萧首儿声色俱厉的大骂,然后转身,颓废的脸颊上蓦地扬起嘲弄地笑容,一一看过堂上众人,然后仰天大笑出门去!
“世人皆笑我狂人,我笑世人皆成狂!哈哈哈!……”
狂傲的笑声中隐含着凄厉与悲绝!
“孩子啊!我的孩子!”李爱霞想着慕容离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抓到,大堂上徒留下他痴狂的笑声。
而当慕容离白色的身影踉踉跄跄地消失在门口,罗言终于回过神来!
举目四望,萧首儿在大骂,李爱霞在痛哭,慕容殇失了心……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胃里莫名地翻腾起来,白衣当家踉跄走向门外,却在大堂上就忍不住干呕起来!只是一次次地干呕,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这些世家是如此地龌龊,如此令她反感!曾今的菅家,流连于花楼画舫之间的菅云,没有父女亲情,没有姐妹情!慕容家,父子相互算计,母子错位!萧家,那个没有爱情而蜗居深府宅院的萧情!这一切都是如此地不堪入目!
白衣当家再度抬起头来时,眼角已挂上一行清泪,在那如血的眸光下仿若一行血水!
临去前,慕容离嘲弄鄙夷的眼神刺痛她的心,或许她可以硬起心肠伤害阴郁的慕容殇,但是她从来不愿意伤害慕容离!那个一心希望出仕,一心贬斥寒王爷把持君权不尊皇权的愤慨的读书人,那个一生浸淫在世家污秽之中,却连花楼都要绕道而行的干净公子!
白衣当家黑色的发尾与白色的袍裾无端飞扬起来,隐约显得不真实,随时要凌风飘走!
她错了么?她错了么?为了复仇,她做了什么?伤害了慕容离,伤害了慕容殇,伤害了所有人!
但是,不复仇她又情何堪?复了仇,她又为何落泪?难道人一生注定逃不出悲苦?
隐约间,慕容殇死寂漠然的视线再度凝在了那个白色的纤瘦身影上,闪过一丝挣扎,一丝悲悯,却又转瞬间变成了茫茫无际的死亡之漠!
这双眼曾经深邃似海,曾经是她最喜欢的呵,曾经她也亲吻着这双深沉着阴郁的黑眸,然而心已死,情已枯,是否还能复生?他的眼已经变成了死寂的漠然之色,再也回不到过去!
怆然回望那个木然的少年当家,罗言终于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