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情伤(1 / 1)
当慕容殇一摇三晃地消失在长廊的另一端,一直漠然的红衣女子仿佛突然失去了支持,身子一软便坐在了地上。碰在镂花的朱红色门扉上,她的眸子蒙上一片灰色。
仿佛回到了白天,她站在拐角处,看着那一批声势骇人的黑衣把式。一个全身罩在灰色斗篷里的人在她离开后不久就出现了,与黑衣把式短暂地交流了两句便进了酒楼。这个人自然引起了暗中观察的罗言的注意。然而她万万不曾想到,当她站在窗外,看着此人脱下斗篷露出的面孔,还有那个一身蓝袍气势不凡的年轻身影,竟是素有“不合”的厉凌天和慕容殇,那一刻的震惊不压于六月飞雪天降刀子。而他们接下来的话更是将她温热地心一寸寸打进冰窖。
靠在在门扉上的女子突然呵呵低笑起来,眼角却分明有泪滑下。设计!背叛!当一切突然毫无遮掩地呈现在她面前,她却赫然发现这并非终点。设计算什么呢?他是慕容少当家,她是黑衣门门主,本不应该相互设计么?背叛算什么呢?两个一样聪明的人在一起,明知不可能,明知他已有妻,所以一月内从不提对方身份,不就是早有准备,刀上舔蜜的人会怕疼么?那么真正让她绝望的终点是什么呢?
对了,她今日还去了个地方。当她和墨跟着顾家车队来到那一户已然破败的大宅门前,看到门上斜挂着的粘满蜘蛛网的匾额上写着“李家”两字。那两字笔墨苍劲,如龙腾虎跃,依稀可见当年的风采。李家是谁?慕容殇为何千方百计躲过慕容秋复的眼给它送东西?“李家啊?”“……”
“那个男的好像是个穷小子,不然她爹也不会不准两人成亲。听说后来那男的当了强盗了,杀人如麻啊!他好像叫什么古什么什么来着?……古项?对,就是这名儿来着。”
“不过后来听说那李爱霞有了那个男人的孩子,被那男的抛弃了,她还回来过来着!”
“就是大女儿,我不会弄错的,跟男的私奔的就是李爱霞。李爱云?不不不,李爱云是后来才跟着她姐姐去了,不是跟人跑了的。”
真相并不难找,然而却是那样伤人。那些话还在耳边回响,一次又一次,时小时大,如魔音穿脑。然而混沌的脑子却更加清晰起来。李爱霞?李爱云?古项?古云?慕容殇?萧情?原本应该毫无关系地人突然奇异地联系在一起。
犹记得她在萧家遇到萧情蓝维儿的时候,便知道六年的噩梦另有真相。古项为何会在六年前找上她,将她从菅家内院掳出来?从那时她便从未放弃过寻找真相。她后来又在慕容家遇到李爱霞,那个口口声骂着古项魔鬼的疯女人,所以她在萧家慕容家都安排了眼线监视着两人,并时刻与他们保持联系。然而一直以来黑衣门的眼线都没传来什么有用的消息,反是她的后手,作为三大上家的罗记穿插的眼线时时都有发现。
现在,桌上的两叠信,再加上今日听那张姓老者所言,真相已然若隐若现。在萧家得到的消息,萧情曾经爱过一个女子,后来女子他嫁,所以他为情所伤从此不问世事。这个女子便是他时时念叨的叫“爱云”的女子。据罗言推测,这“爱云”便是古云之母,“团云似花”的主人,李爱霞之妹李爱云,也是那个令古项为之疯狂的女子。同样李爱霞的日常作息甚至疯言疯语都被一笔不落地记了下来。其中多次提到,李爱霞每犯疯病总说古项要抢她儿子。
古项为何抢她儿子?她的儿子不就是慕容殇么?以前罗言总是不明白,但当那张姓老者言之灼灼地说李爱霞怀了古项的孩子,一切似乎都变得顺利成章。慕容殇是古项的儿子,所以古项一直试图将他从李爱霞手中抢过来,所以才会出现厉凌天先前的疑惑。是古云在帮着慕容殇吧,所以顾家当才会轻易将黑衣门从慕容家的势力中心排挤出来。
慕容殇是古项的儿子?呵呵,真是讽刺啊!她一直恨着古项,连带着恨着他的儿子古云,然而她现在又做了什么?在跟古项的另一个儿子花前月下!
红衣当家摇着头,惨然一笑,突然被一片浓重的阴影挡住,睁着泛红的眼看向来人。一身黑袍的年轻暗卫墨剽悍的身子如一座山矗立在她的面前,巍峨也散发出一股黑暗冰冷的恐怖气息,隐约间似要掩盖日月光辉。棱角分明的俊逸脸庞毫无表情,一双清亮的眸子又变成那样暗沉无光的黑色,瞳孔中隐约有魔影转动,将眼白都染成了诡异的浅蓝色。这样一双眸子冷冷地俯视着罗言,某一刻竟让她产生自己于他如蝼蚁的卑微感。
“墨?”罗言怔怔地出声。这样的气势是从何时开始总是出现在他的身上?罗言隐隐感到墨身上正在发生着什么。倏地,仿佛惊动了魔影,罗言小小的喊声传出,墨周身散发的恐怖气势瞬间消失无踪。年轻暗卫的眼再度变得清亮,俯身抱起女子,一言不发的进门去。罗言蜷着身子深深地窝进他的怀里。墨本欲将她放到床上,然而她一惊,双手吊着他的脖子,脸埋得更深更深。墨就这般抱着他,站在床榻旁一直到很久很久……
翌日一大早罗言和慕容殇离开了江春城,两人都消失地无声无息。十余日后绥京黑衣门门前来了两人,正是一步步从江春城走回来的罗言和暗卫墨。一身白衣如雪五官掩在面巾下的罗言峭楞楞站在门前,与那身侧一身黑衣的墨活脱脱地狱黑白无常。经过不久前与顾家当一战,再加上如今江湖三霸斗得不可开交,黑衣门的守备更加严密。交叉巡视的黑衣鬼影一见二人立刻群涌而来,数十把钢刀在二人头上交织成网,任他是长了几只翅膀也休想飞得出去。
墨面无表情,身上却开始聚集起暴风雨般的气息。罗言黑眸一沉,看了一眼他的情况,右手一挥,一道黑影激射而出,“哆”的一声钉在黑色大门上,赫然是一枚黑衣令。这些鬼影一见此物便立刻散开,继续巡视起来。
二人毫无阻拦地进了门,立刻见到闻信而来的黑衣左使李规。不过月余未见,再见时已是人世迥异。罗言一刻停顿都没有就直奔自己的卧房而去。李规显然也发现了她的异常,原本已开始接受黑衣门的她,为何突然又穿上了那身白衣,将自己疏远于黑衣门之外?那样的冰冷与漠然。黑衣左使直觉,他们之间已经瓦解的屏障再次出现,甚至更加坚不可摧。
回到房间,罗言第一眼习惯性地望向角落那黑色的屏风。屏风后空无一物,她才转眼找了人来,问清楚菅云的下落,然后转身而去。团云似花经过那一次大火彻底成为废墟,焦黑色的残垣断壁上如今竟已经爬满了翠绿色的植物。罗言穿过废墟,如雪的白色袍裾在地上拖过,染上刺目的黑色,却丝毫未能引起自己主人的在意。转头回望,不禁想起这里曾经是怎样一处奢华如宫殿的存在。李爱云在这里生活过吧?那个人也无数次在这里怀念她呀,他的疯狂,他的憎恨,他的竭斯底里她都曾亲眼见证啊!
可是这一切都已毁在她放的那一把火里。一瞬间她的眼前仿佛也升腾起一片滔天大火!烧吧!烧吧!她看见一个与李爱霞颇像的女子在火里挣扎,转瞬即消失无踪,一个疯狂的男子在火里竭斯底里地哀嚎着,最后也变成尘土!她的红唇勾起一个完美的弧度,她的眼里染上血光,丝毫不弱于黑衣左右二使的血光。
是啊,其实她比任何人都嗜杀吧!她曾在梦里将那个人一次又一次地杀死,她在暗堂里杀的人少么?呵呵,这一瞬间白衣的女子双眼血红似鬼,这才是她的真面目啊。恐怕李规冷月看到她的样子都会感到诧异了吧,那个总是竭力阻止他们杀人的当家竟是这样的人啊。多么虚伪!多么残酷!她太会隐藏,这一点在那日菅家大堂上就早有印证,她当时是想杀菅欣的吧,结果却将它怪在墨身上!那个人果然是了解她的呵。
“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冷血,残忍,自私。你天生就是个适于黑暗的人。”仿佛为了印证她的想法,那个人的话又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呵呵,烧吧!烧吧!把一切都烧光吧!她会笑着看一切消失。
“三姐?”隐约间有一道细小的声音在白衣女子身后响起。她赫然转身,那一瞬间她血红的双眼引来一声惊叫。
“啊!你是谁?”菅寻抱着头,惊恐地看着罗言。她身上宽大的粗布灰衣不停地抖动着,仿佛要把心上的阵阵阴寒抖落。罗言呵呵笑道:“四妹,我是你三姐啊!”独属于白帘的沙哑声音出奇的温和,与那血红色的双眼共存却是飒然生出种诡异感。
“不!不!不!”菅寻恐惧地摇着头,眼里扑簌簌地落下泪来,不经意间又看见白衣人的身后走出一个黑色的颀长身影。脸上那双如盲人般暗沉无光的黑眸俯视着她,就如俯视着一只蝼蚁的魔神,那眸里隐约有魔影在躁动。
“啊!”似是恐惧到了极致,菅寻一声惊叫踉踉跄跄地往远处跑去。罗言漠然地看着她的远去,好看的眸子里血光凝聚不散,然后转身往废墟后那一大片深不可测的树林走去。在林子里有几间散落的茅草房,崭新的茅草显示着这房子建成不久。院子里晾着两床花布被褥,隐约间竟不似在杀手组织之内,反而是到了乡下某户农家。
罗言和墨双双停在门前,听到房里传来个虚弱的声音:“寻儿,是不是你回来了?”接着便是一阵抓心挠肺的咳嗽。罗言推门进去,狭小的房间阴暗异常,空气中的阵阵霉味让她蹙了眉。半晌方才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在角落的木床上找到了她要找的人。
菅云缩在满是污垢的灰色被褥下,久病的身体消瘦得只剩骨头架子,哪里还有一点曾经傲然商场的风骨。他还未发现罗言的到来,只顾埋着头咳嗽,因此罗言只看到了一头蓬乱的花白头发不停地耸动着。在床头放着一张帕子,上面赫然是干涸的血迹。被褥上隐约也有些斑斑点点的血痕。
“寻儿,咳咳,怎,怎么不说话?”菅云终于缓过口起来,听床前之人半晌不出声,仿佛想起了什么,拿着帕子的手突然顿着不动了。他缓缓地抬起头来,浑浊的双眼对上来人血红的冷眸,仿佛是受了惊,又是一阵咳嗽。罗言眸中血光闪动,却是极轻柔地替痛苦的老人抚起背来。
然而菅云再度缓过气来时,却是连连苦笑,嘶哑的声音极为刺耳,“报应啊!报应啊!真是报应啊!”“他竟然把我的女儿弄得跟他一样,这就是他对我的报复啊!”“咳咳,咳吼……”
一阵咳嗽,菅云似是终于发泄完,平静地对罗言道:“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来!”罗言不应声。菅云也不在意,自顾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之中,悠悠地说:“我早该想到,能在菅家内院把你劫走的人只有他啊!”
“这是他对我的报复!是我当初拆散了他和爱云,所以他就来报复我啊!呵呵!那日,我实在是很想念爱云啊!虽然她已经和他成亲,可是我真的忘不了她啊!所以我就大胆地跑到了黑衣门外,让她的丫头蓝维儿替我带信约她在后山见面。终于,我又见到她了。好久不见,她还是那么漂亮,但是消瘦了很多,似乎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罗言站在床旁一动不动。回忆起往事,菅云的病情似乎也缓和了些,不再频繁地咳嗽。“我知道,她的丈夫是黑衣门的门主,她很善良,不喜欢他杀人,所以总是郁郁寡欢。我原本已对她死了心的,那时突然又觉有了希望。我说:‘爱云,爱云,你不开心就跟我走吧!’她没有直接拒绝我,她说她已经有了孩子。我知道她是不会跟我走的,因为她很爱他。当时我一听说她有了孩子就嫉妒疯了,一把抱着她,我求她,我说:‘爱云,你跟我走吧!我不能没有你啊!’”
说到这里,菅云再次咳嗽了起来,嘴角残留着怵目惊心的血丝。“但是我没有料到啊!古项得到消息跟了过来,正好见到我抱着她。那时候他就像疯了一样,一双眼睛也是你现在这般的血红色,转身就跑。那个人其实是自卑的,他从小就穷,后来和她姐姐私奔出来。爱云的姐姐爱上了萧情,他却爱上了爱云,后来他成为了黑衣门的门主,称霸一方,其实心里始终还是自卑的,加上我和萧情一直爱着爱云,这些都加重了他的不安。所以那天他一见我抱着爱云就以为爱云变心了。当时爱云吓哭了,立刻追了上去,我拉都拉不住。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爱云,听说她生孩子后不久就死了,是抑郁成疾。”
罗言依旧未动,由始至终都如一个局外人般平静地听着菅云的叙述。只是那双血红色的眸子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诡光。菅云顿了一下才再度看向自己的女儿,他从未如此正式地审视过这个女儿,即使是在她第一次以罗言的身份出现在菅家大堂时。白衣女子就那样婷婷地立在那里,黑暗中仿佛有一片光芒自她的身体散发出来,那样的傲然与疏离。感叹般地道:“你真的很像她!”
罗言身子骤然一震。这句话萧情说过,蓝维儿也说过,隐约间记得某个时刻古项也如此说过。这就是他将她掳出来的原因?菅云又自顾沉浸在回忆里,“我第一次遇到你娘时,她已经是名动江春的歌女。她很特别,从不愿曲意逢迎于人,因此在江春的日子并不如表面那么风光。她和爱云长得很像,所以我不顾一切地将她买了下来,藏在别院,后来我们就有了你。但是她太骄傲,知道我真正爱着的另有其人,她便想尽办法离开我,直到后来难产而死。”
“你娘是含恨而终的。那天我站在她的床前,她闭眼那一刻都在叫着不甘啊,不甘,她至死都在想着离开我!”“你大概不知道,那时候我看着你是多么失望!在你的身上我没有找到一点像爱云的地方,而且一看到你我就会想到你娘临终前怨恨的眼神,所以我将你放在了竹苑。那时候竹苑还不叫竹苑,叫“行云院”,正是当初爱云在菅家为婢时的院子,而随着时间的过去,我便渐渐忘记了你存在。”
“直到你八岁那年,下人来说你丢了!那时我才想起我还有一个女儿!而那时候菅家正处于一次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所以寻找你的事便搁置了下来。你是因该恨我的!现在想来,我真地错了,错得太离谱。你的长相与爱云的确没多少相像,但是你的性子与爱云太像了,那样倔强,一旦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而这一点,他显然比我更早发现。”
说了这么多话,菅云的气息明显衰弱了下来。每说一阵都会停下来喘息一阵,声音也越来越低,渐渐地竟了无声息。罗言转身无声无息地朝门外走去。她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事,不愿在再此多作停留。然而当她走到门口的时候,菅云竟挣扎着再度开口:“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求!他和她竟陌生至此。罗言脚步一顿,并未回应。菅云又道:“我一生只得几个女儿,然而未曾想,最有心计的居然是两个最不受我在意的庶出之女!”言语中颇多自嘲,“我已经决定了,菅家我没脸再回去,准备将她传给四女菅寻。菅寻能从小装出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而从未被人看出破绽,可见其心计之深,或许较之你也丝毫不逊。而我已破落至此她犹能一直随侍在侧,可见其耐力之深。此女不简单,但是……”菅云一顿,又若有所叹地道:“她终不如你。或许家族争宠的手段她强过你,但是商场上运筹帷幄她远不若你。所以我希望你……以后能……放她一马,看在你……终究是……菅家骨血的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