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暗堂(1 / 1)
那是一片花圃,虽然因久无人料理而破败了,但依旧有几种错季节的花挂了些朵儿。花白发须的老者弓腰颓然立于其中。罗言初见这情景,还以为是回到了几年前,她站在远处看着古项,顿时一阵恍惚。那位置正是古项当初的最爱。被这突然一声冷喝,老者蓦地回过身来,正是多是不见得菅云。罗言立刻皱了眉,“是你?”她将菅云等人从萧家接出来后便将他们直接扔到了黑衣门,若非今日见到,她自己都忘了这回事。
“你——”菅云似乎也很意外,一声惊呼却是噎在了嗓子里,顿时埋下头来,一阵猛咳。这时又从门外进来一女子,一身粗布灰衣,素面素手,正是菅家四女菅寻。她走到菅云身前轻缓地为他抚着背,神色间尽是担忧。菅云半晌抬起头来,脸色绯红,嘴角犹挂着血丝,却是率先对菅寻叱道:“谁让你进来的?”菅寻瑟瑟缩手,委屈地埋头。菅云眼里闪过一丝慈爱的神色,缓声道:“出去吧!”菅寻缓步出门,一直偷眼好奇地打量着罗言。罗言见此微不可查地皱了眉。
菅寻出了门,罗言冷声道:“又是谁准你进来的?”菅云看着罗言,似乎可以穿透她的面纱看到她真正的面容,叹息一声,“莫儿!”罗言身子蓦地一颤,将他们带到黑衣门,她一直未曾出面,他竟然知道她的身份。罗言一阵迷茫。
菅云的情绪很激动,道:“我早该想到,早该想到,会在菅家内院掳走你的只有他啊!”罗言一个机灵,三两跨过去,激动道:“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告诉我,你知道什么,她是谁?那个女人是谁?”
菅云的身子被罗言剧烈摇动着,他看着罗言,面色平静,眼里也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罗言突然松了手,风扬起她的面纱,露出一只好看的唇角,那唇角莫名地挑了起来,“不能说对不对?古云不说,萧情不说,蓝维儿不说,你也不说。没关系!我自己会去找!”一顿道:“莫如,就先从这‘团花似云’开始找,如何?”声音平静似水,仿佛刚才近乎疯狂的激动不是她。
“古云,古云,是她的孩子?”菅云自听到那‘古云’二字便如失了魂。罗言不理他,从袖筒中摸出个火褶子来,“噗——”轻轻一吹便陡地蹿起一簇火苗,笑道:“这带火折子的习惯还是古项给我训练出来的呢,今日可算是用上了!”说着凌空一抛,那火折子画出一道圆弧便落在了朱红色廊道上。这院子毕竟已建成许久,平常又无人料理,天干地燥,雕梁上的金纸方见着火便蹿起老高,火势瞬间猛涨,四处乱窜,不一刻便演变得不可收拾。
菅云这时才醒过神来,疯了一样向大火扑过去,用脚踩,用袖子扑打。他的衣服很快也着了火,袖子领子当即就被烧光了。这场火将近烧到了翌日午时才熄灭,菅云被人从那里拖出来就直接昏了过去。那片院子完全成了一片焦黑的废墟。
黑衣门的暗堂就建在黑衣门的地下。罗言方一踏入这地界,立时便眯了眼。即使是白天,这里也是透不进任何阳光的,仿佛永世的黑夜,只偶尔墙上杈一火把,让人勉强能摸清那弯曲潮湿的通道。纵然如此,通道旁那一个个就着原本的泥石挖出来的土洞依旧完全伸手不见五指。这些土洞仅能容得下几人,排布得毫无规律可循,洞连洞,洞通洞,洞并洞,即使是常年生活在里面的人也极容易迷失方向。
罗言一路行处,除了听见地下水流下来滴滴答答的声音,土洞里传来的尽是鞭笞声惨叫声呼喝声。这洞与其说是洞,莫如说是刑室,既是黑衣门执行刑罚的地方,也是训练黑衣门新人的地方。当然与其说是‘训练’,莫如说是它人为制造了一个地狱,凡是能从这里爬出去的就是黑衣门的成员,否则就成为这里的血泥。能从这里爬出去的本身也已成为了一条厉鬼,做一个杀手已绰绰有余,黑衣门残酷的名声多半也是来源于此。
罗言曾经也是这里的一员,经过了无数种刑法的千锤百炼,她自然最清楚里面的残酷。她第一次来时是被古项亲手扔下来,或许他那时就已经打算好了让罗言继位,因此在这件事上尤其坚持,使八岁的罗言在这里经历最刻骨的半年,也是在这里认识了冷月李规——
“咚——咚——”声音若有似无。罗言转过一个弯又突然退了回来。她将耳朵贴在墙上才确定,这声音正是从面前的石壁里传出来的。
“咚——”
“咚——咚——咚——”
仿佛是有人不断地擂着土墙,声音很微弱,在那些凄厉的呼喝声中微不可闻却很特别。罗言皱了眉。这石壁常人看不出什么异样,就连她刚才都将它当做废弃的土堆了,若不是这声音将她引了过来,她甚至都不会多看它一眼。只是这一打量却发现了它的明显不同,“土堆”足有十余尺高,却是上下一样粗,顶上如被一刀削去般平整,与头顶上的地面间只有一条极窄的缝隙。她却知道这土堆并不简单,正是在黑衣门有‘狱中狱’之称的“无门”。里面是挖空的小石洞,专用来关受不了锻炼要死的人,而它的设计几乎是封闭的,进去的人十有八九再也出不来了,欲出无门,欲生无门。
罗言毕竟不再是暗堂里的人,本不该插足这里的事,脚却像被那擂土声缠住,定定地动不了。犹豫了了一下,双腿一弓高高跃起,手扒着上面的缝隙横着身子就挤了进去。挂在墙上,摸出火折子吹燃,先将这无门打量了一翻。仅能容得下两人背靠背站立的的深穴,四面土壁上地下水渗出来,在穴底蓄起一凹泥水,泥浆中花蛇纠缠成一团,四面墙上也是各种蛇吐着信子虎视眈眈,角落堆着一堆染泥的人骨。最后才是人骨旁那卷成一团的人,与其说是人倒更像是皮包骨头的骨架子,身上裹着腥臭的淤泥,静静的蜷成一团,若不是看到他胸部起伏现出的肋骨,罗言是绝不会注意到他的。但与他微弱的生命气息不同的是,他的右手已完全变了形,血肉模糊白骨尽现却以一个极有规律的频率擂着前面的土墙。
他的意识已完全模糊,手上的动作显然是由于惯性,连罗言进来发出的一系列响动,都完全没有反应。罗言皱了眉,用脚将他翻了过来。同时这人也有了反应,大概是对光的本能,竟然拖着半截淹在泥水里的身子爬了过来,抓着罗言的白衣下摆不放手。罗言拽着衣服下摆挣了几次竟然都未能挣脱出来。“别——”大抵也是罗言拽得急了,他突然抬起头来发声了,虽然只是干瘪嘶哑的一个字。
罗言将他打量了一翻,见他还不过是个七八岁的男孩子,因为身体太瘦小,给人一种畸形的头大身小的感觉,但那张全是淤泥的脸还是不难看出他原本的漂亮。深陷的眼眶里是一双淡金色的眼珠,睫毛显得尤其纤长,鼻梁挺圆,颧骨突出,下巴尖削,却依然能给人圆润之感,想来以前也是有一张极讨喜的娃娃脸的。罗言没有再挣,任由他牵着,道:“你擂墙作甚?”声音沙哑不辩男女,亦无任何情绪。这是个不应有任何情绪的地方。男孩改为抱着罗言的腿,几不可闻地道:“救,救我!”罗言一怔,在无门里多半是静静等死的人,但她在这双清澈的的眼里看到了对生的强烈渴望。
——她当初也是这样拉着古项的腿,说:“救我!”古项面无表情地道:“只有你自己可以救自己。”——罗言蹲下身,看着男孩道:“我救不了你!”男孩的手拽得死紧:“救我,我,我想活下去!”——古项嘴角牵起抹血腥的笑容,“想活下去?好,拿起你的刀,去把拦着你的人统统杀掉,一个不留!”——“你想活下去,那么自己从这无门爬出去吧!”男孩瑟缩了一下,“不!不!我,我不能!”“为甚么?”男孩这时已完全清醒了过来,缩向角落,环抱着瘦小的双腿,浑身战栗,“我,我不想杀人!”出去便是你死我活的残杀。——古项双眼血红,“那么你就没有活下去的权利,因为外面那些人时时刻刻都想杀了你,剥你的皮,拆你的骨,喝你的血!”——罗言冷冷地问:“你不想活下去了吗?”
“不!我想,我想活下去,我不想死!但,但”“没有但是!”罗言面无表情地截断他,指着角落的白骨堆道,“到那上面去!不是想活下去吗?这泥里有尸毒,它会很快腐蚀你的身体,内脏,直到你死为止!”他的眼里布满惊惧,望着罗言,半晌才将注意力转到那堆白骨上。那里盘旋着数条如他手臂一般粗细的花蛇,无疑是这里的王者,因此占据了这里最好的位置。它们虽然无毒,攻击力却是极强的,此时正吐着信子,黑眼冰冷虎视眈眈,若不是惧怕罗言手中的火折子,它们恐怕早已扑过来若往常一样将这垂死的人瓜分入腹。
“杀了它们!”“——”男孩不动。“还在迟疑什么?杀了这些不长眼的畜牲,你和它们只可以活一个!杀了它们,或者成为它们的腹中肉!”男孩身体剧烈地颤抖,突然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一条大蛇见此张着大嘴就扑了过来,长牙直刺他的细颈,同时身体也缠了上来,顿时与小孩滚成一团,同时其它大蛇也趁机围拢过来,咬着肉便不松口,贪婪地吮吸着他的血液。男孩竟然丝毫不惧,亦不管其它花蛇,只一把扣着颈间的大嘴就往两边掰,直接将那蛇嘴上颌骨掰断。那蛇顿时疼得缩成一团,紧紧勒着男孩的腰,蛇尾如鞕狠狠地扫向他毫无防备的后背。男孩脸被憋得发紫,硬生生接下那花蛇的拼死一击,一手扣着它翻腾的七寸,一手摸过一块骷髅头就往那蛇头上砸。只一瞬间便连砸三十余下,直将蛇头砸得稀巴烂方才转向下一条,那狂暴的劲头哪还有垂死的样子?
罗言一直冷眼而视,直到他将所有蛇都砸得脑浆崩裂,自己爬上那堆白骨又蜷缩成一团,道:“现在感觉如何?”男孩抬起头,双眼已经成了血红色,脸上也是血污。那血污却并不是他的,而是与群蛇缠到最后时刻他几乎是无所不用其极了,有时也是咬着蛇尾便不松口,这血也正是如此而来。“我,我能活下去了么?”虽是如此说,他的眼里却突然流下两行泪来。罗言心里一阵抽痛,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逼他。“很痛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