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九、劫成(二)(1 / 1)
五天后。
天色已曙,旭日霞光使京城沐浴在一片淡金的光辉之中,人声渐喧,大街上车马亦渐渐多了起来。四名懒洋洋的门丁将城门打开了,城外挑柴担菜的乡人立即快步向城门走来,鱼贯地走到门丁摆出的桌子前掏出几枚铜板交纳了城门税,从满脸不耐烦的门丁手里接过一块竹板削成的进城路牌,再急急忙忙地赶进城去,想要趁着时辰赶个早市,好多卖几文钱回去养家糊口。
远处,两骑快马正直奔城门而来,来到近前,马上的人带住了缰绳。两匹高头大马先后放慢了脚步,它们看来肯定已不歇气地驰了一整夜了,此刻浑身都冒着汗气,白沫沿着马嚼子向下滴落着,马背上的两个年轻人面上都显露出风霜劳累之色,显然是赶了长时间的路途。
坐在桌后的一个门丁瞥了这两人一眼,懒洋洋地问道:“哪儿来的?进城干什么?”年纪稍长的男子一俯身,将一小锭银子掷到他面前桌上,道:“小人是与兄弟进城探亲的。”门丁收起了银子,不再絮聒,便将两枚路牌递了过去。
那年轻男子接过了路牌,向身边同伴一使眼色,二人并马入城。
京城柳树胡同里的栖燕楼此时也沐在了晨光之中,檐下的两只大红灯笼烛火虽未熄,但艳俗的红光已显得黯淡无色,彻夜嘹亮的歌吹已经停歇寂静,此际正是所有妓院行馆最为冷清的时刻。只不时有一两个客人带着倦怠与满意的神色走出院门,跟在他们身后相送出门的妓/女衣襟半敞,鬓发散乱,脸上尚存残余的脂粉与倦容,一来到门外,她们便眯起了疲倦的双眼,躲避着晨光,似乎被这稀薄的光芒刺了眼,与客人话别几句之后,便匆匆地掩着怀回到楼中去了。
那两个乘马的年轻人此时出现在了栖燕楼的门前,遥望着栖燕楼的院门,二人勒住了马,低声相语,似在商议什么。
这二人正是返回到京城的沈亦刚与黑瞳。在返回途中,二人已计议过到了京城应该到何处落脚,好图谋营救傅韫石从牢中脱身。
在目前这样的情势下,无论定国公府还是东安王府,均已不是能够落脚的地方了,而沈亦刚虽在京中颇有几个朋友,但是二人都料想只怕是要出到劫牢的手段相救傅韫石,那可是犯了法纪的事情,若是藏身于朋友的家中,事情一发,必要连累了朋友,因此二人都不愿意到朋友家落脚。
思来想去,黑瞳便建议到栖燕楼落脚藏身,一来那是烟花之地,前来楼中狎宿的客人龙蛇混杂,且栖燕楼在京城中十分出名,嫖客中着实不乏达官权贵之辈,城丁们往往不敢到这样地方搜查,若包了房间住在妓院中,倒要比住客栈来得安全;二来黑瞳只觉江大娘对己颇有情义,往日常对自己多方照顾,况在目前这样的情势之下,也只能信任于她了。
沈亦刚考虑良久,思忖自己虽与江大娘不熟悉,但是从上次黑瞳醉酒显露了女儿身,而江大娘为其遮掩守护一事看来,似乎她对黑瞳的确是没有什么恶意,何况江大娘乃是一个做生意的人,大不了再以利相诱,也应该可以相安。况目前已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二人商议已决,遂来到了栖燕楼。
沈亦刚为人谨慎,先叫过旁边一个嬉玩的孩童,给了他几个铜钱,让他到栖燕楼中去将江大娘请出来:“便说跟傅将军的那位少爷请她来一下,有话儿要说。”那小孩拿了钱,依言进去了。
二人有外边等了一刻,便见江大娘急步从院中走出,鬓发未挽,未及妆梳,焦急地四下张望,一见黑瞳与沈亦刚二人,目光一凝,笑容瞬即在她的脸上绽放,向着他们迎了上来。
楼中此时十分冷清,没有什么客人一大早便会来寻欢的,劳累一夜的妓/女与龟奴们都歇息去了,沈亦刚与黑瞳二人跟着江大娘匆匆上了楼,江大娘将他们带进了上次黑瞳醉眠的那间暖阁里。
将门小心地掩上后,江大娘回过身来,盯着黑瞳,半是关切半是埋怨地道:“前儿在街上看到贴出的榜文,小妇人才知黑瞳少爷已逃出京城去了,心里还想,无论少爷是如何惹了太子殿下,只要逃得出去,便应该平安无事了,天下这么大,哪里找不出藏身的地方儿来!——少爷还回来干什么?这么危险的地方……”
黑瞳听她口气之中透出关切,心中先稍微松了松,看了沈亦刚一眼,道:“江大娘,我们两人返回京城,只是打算……打算寻个法子到牢里看望一下傅将军,与他商量一个妥当方法,找熟人说情打通门路,求着太子将傅将军从牢里放出来。只现在这个情形,我俩不便去住客栈,所以只有来寻江大娘了……”
江大娘走上前来,拉住了黑瞳的手,诚挚地道:“少爷放心,我江氏虽是一个吃行院饭的女流之辈,但也不是不知道一个‘义’字儿的。说句不知上下的话儿,少爷在小妇人眼里,便如同一个好友一般呢。况且现下少爷有了为难的地方,便想到小妇人,光凭着这份心,小妇人自该为少爷担当了。——便请二位住在这里罢,小妇人决计不让旁人走进这间阁子,每日由小妇人亲自将三餐送进来,决不会透露了风声。待二位将事办好后,再将二位平安送走。可好么?”
黑瞳心下感激,低声说道:“谢谢大娘子肯相助,我……我决计忘不了大娘子的情义,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要好好报答大娘子……”
江大娘一笑,道:“少爷别这么说,不然倒是俗了。小妇人原没想图少爷什么报答。二位便安心住下来罢,只别嫌弃小妇人招待不周便是了。”
沈亦刚见江大娘虽已明知黑瞳乃是女儿身,但仍是一口一个“少爷”地称呼,并没有露出异样神色,却也似稍稍放了些心,也开口道:“给大娘子添麻烦了,在下无限感激!”
江大娘嫣然笑道:“沈爷且别说这样见外的言语,小妇人再说句不中听的话儿:这都是看在了黑瞳少爷的面上,小妇人才会担当相帮;若只是沈爷一人来,小妇人还未必敢揽下这事儿呢!所以沈爷也尽可不必向小妇人道谢。”
沈亦刚听她说得坦诚,也笑了,说道:“既这样,这些客气话儿大家便都收了起来罢。”
江大娘知道二人奔波一夜,未曾果腹,当下便出去为二人取早点。
见她出去,黑瞳缓缓吁出了一口气,心事重重地道:“总算安顿下来了,今儿我便去看看,能不能想法子混进天牢里,先瞧瞧大哥的情形如何……”
沈亦刚道:“不,还是我去好了。不然若教那些狱卒认出你来,倒是危险之极,我却不要紧。——何况连着赶这几天路程,你已是累透的了,该好好歇歇,养足了精神再说。”
黑瞳摇了摇头,道:“无论如何,我也要亲自到天牢里去见大哥。”
沈亦刚见她这几日来因寝食不安,且一路急行风霜劳碌,容色显得憔悴了许多,此时眉尖紧蹙,一副既倔强又楚楚可怜的样子,心下怜惜,走上前去轻轻揽住了她,低声道:“好,那么咱们一起去好了。——离太子所定的限期还有三天,咱们好好计议一下,看能不能想出救出傅将军的法子。”
黑瞳柔顺地将头靠在了他胸口,合上双眼低“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二人静静相依了一刻,忽听得门边有人轻轻咳了一声,黑瞳忙睁眼离开沈亦刚怀中,回头看时,却是江大娘手托着一个盘子低头从门外慢步进来,盘中盛着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面。黑瞳不由得脸上一阵飞红,江大娘却全似没看见刚才的情景,只将盘子在桌上放了,柔声道:“二位爷先吃点儿面垫垫肚子罢,再好好休息一阵子,事情总得从长计议才是。”眼看着晕红着脸颊的黑瞳微微一笑,便自出去了,将门仔细掩上。
“她已有了心爱的男人……”江大娘独坐在房间中,对着丈夫的牌位轻轻地低语。厚厚的窗帘垂挂着,尽管外边阳光明媚,但是在她的卧室之中,光线仍然幽暗不明,江大娘便这样静静地沉浸在这水底一般的幽暗中,苍白得如同一缕魂魄。
“邵郎,我该怎么做?看得出来,她与那个男子在一起,当真是幸福的……”江大娘游丝般声音在幽暗的卧室里飘荡消逝,如梦如魅:“这女孩子的命运该当如何?邵郎……是要毁掉她的幸福,还是放弃了我多年的谋划成全她?……其实与那个男子在一起,是她的一生;与太子在一起,也是她的一生,差别只是这一生里,在她的心里装着的到底是幸福,还是仇恨……邵郎,我们也曾有过像他们现在一样的两情相悦和爱恋缠绵,但是如今却天人永隔。你衔恨九泉,而我却毁了良家女子的声誉,经营青楼妓院多年,什么肮脏卑污的事都看见了,都做尽了,我们这是为了什么?付出如此代价之后,我若现在才放手,那么死了也决不能瞑目!……太子终究要在天命下毁灭他的江山和性命,但是那女孩子……那可怜的女孩子便只能成为牺牲……一切都只能怨这不长眼的老天,怨她所背负着的不能更改的天意……”
一个淡得若有似无的痛楚的微笑在江大娘唇边一闪即逝,她白瓷一般匀净的脸庞因着这个笑容而透出了一分苍老之色,眼中有脆弱与决毅交织的光芒熠耀:“邵郎,我决不能放弃,这件事已做到了这个地步,万万不能收手了。即使我为了完成这事,犯尽了天下一切恶孽,活着时要受世人痛恨唾骂,死后要被打入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超生,但我决不后悔,一定要让你预言的天意实现!——邵郎,你在天之灵,定要祐我!”
她掠了掠鬓发,盯着被阴影笼罩着的灵牌,仿佛要用眼睛从这块冰冷的木头上汲取到一种不可言传的力量。然后,她慢慢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退到了门边。
当她走出了卧室的门,将门关好时,她已经又恢复平常的那个态度从容、容光焕发的妓院老板江大娘的样子了。栖燕楼中的姑娘们看着她们的老板娘一面满面春风地与来到院中寻乐的客人招呼着,一面迈着自信的脚步向栖燕楼的大门外走去,一辆套好了马的车子正在门外等候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