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五、初探(上)(1 / 1)
五、初探(上)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黑瞳嘴里低声念念有辞,手中的毛笔在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下《诗经》中的《无衣》篇章。
坐在一旁的傅韫石虽督着她念书习字,但双眼已盲,看不到她写的字,说道:“诗是念得不错,字写得如何?练了不少日子了,可有长进些么?”
一边的宁大勇笑道:“回将军,黑瞳写字的功夫已经很好了。”
傅韫石知道他不识之无,听他这样说,便笑道:“是么?怎样好法?”
宁大勇回道:“黑瞳的字儿写得比昨日要黑得多了,精神着呢。”
黑瞳闻言不禁噗哧一笑,傅韫石亦笑起来,说道:“哦,今儿是谁磨的墨?”
宁大勇忙道:“是我,将军。”
傅韫石笑道:“那么这只能算是你磨墨的功夫好,与黑瞳写字的功夫无关。”
宁大勇讪讪地向黑瞳吐了吐舌头。黑瞳瞥见他连脸上也溅了几点墨汁,甚是滑稽,强忍住了笑,低头继续写字。
谢正人从门外进来禀道:“将军,夫人遣人给将军送月饼来了。”
傅韫石站起了身,黑瞳与宁大勇忙一齐跟着立起,便见定国公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玉钗领着两个抬着大食盒的婆子进来,后边还有两个小厮抬了两坛贴了黄封的酒。玉钗向傅韫石行礼道:“奴婢给大爷叩头。夫人叫奴婢给大爷送月饼来,说这是京城里最有名的寿春居制的月饼,府里订了五百个,刚送到府里来。这一盒里有一百个,中秋节马上到了,大爷尝个新儿。今儿皇上赐了五坛酒给老爷,是西域贡来的蒲桃酒,老爷也叫送两坛来给大爷。”
傅韫石恭立道:“是,儿子领了老爷夫人的赐。”回头吩咐谢正人取了钱来赏给玉钗,玉钗忙叩谢了。傅韫石叫了宁大勇与袁世源放好饼和酒。听得玉钗又道:“老爷夫人且说,叫大爷身边的黑瞳哥哥上前边去一趟,老爷有话要问呢。”
傅韫石微微一笑,道:“是。”便叫黑瞳:“你跟玉钗姑娘到上房去回老爷夫人的话,顺便为我谢赏,说我回头便亲自去向老爷夫人问安。”
黑瞳只好道:“是,将军。”
那日定国公傅瑞祥听了傅韫石伪言,已信黑瞳乃是傅家血脉。虽然目前黑瞳的身份尚未公开为傅家承认,但“他”既是傅家“唯一的后嗣”,傅瑞祥未免也时时加以关注起来,多次交代傅韫石对黑瞳严加教导,待过得几年后再寻个机会正式将黑瞳立嗣,好接续傅家香火。国公夫人谢氏性格极为贤惠,自傅瑞祥将此事暗中向她讲了以后,她亦对黑瞳另眼看待,不时借口询问长子近况,叫了黑瞳到上房去瞧瞧,问上几句话。黑瞳俊秀聪颖,虽在他们面前极为拘谨寡言,但颇得谢氏夫人喜爱。阖府里的下人一来早有“那个黑瞳其实是大爷的私生儿子”的传言;二来老爷夫人都对黑瞳如此看待,故也都不敢对黑瞳稍有怠慢。
黑瞳跟着玉钗来到前院上房,自垂手在房外站了,玉钗入内禀报:“跟大爷的黑瞳在外边听候吩咐呢。”里边已忙说:“快让他进来。”
玉钗打起了帘子,黑瞳低着头走进房去,只见傅瑞祥与夫人都正坐在厅中,于是行了礼,道:“将军说问老爷夫人安,并谢老爷夫人赐的月饼和酒,回头将军还要亲自上来侍奉老爷和夫人。老爷和夫人若有什么差遣,尽管交给小的去办好了。”
谢夫人早笑道:“没什么事儿。只想问问石儿这几日身上可好,他眼睛不便,也不用过来侍奉,不然倒要累着。——近些时石儿都做什么呢?可有督着你念书?”
黑瞳回道:“将军身子很好,进食与入寐都按着时辰。这几日闲时都在命小的念《诗经》,练些字。”
傅瑞祥道:“现在你的书也有了长进罢?”
黑瞳道:“是。将军说小的还算讲得通书上的文字,从明日开始,便让小的开始读《史记》了。”
谢夫人忙道:“跟石儿说,念书固是好事,也不必拘得太紧了。过几日便是中秋节,倒叫石儿让你——让你们几个也到外边散散罢。”回身叫玉钗道:“叫小厮们把赏给跟大爷的人的东西备好,一会子送过去罢。”玉钗应着出去。
傅瑞祥正色道:“你们几个跟着石儿从关外回来,是有军功在身的人,打过仗,洒过血,与府里普通家人自是有别,只要循规蹈矩跟着石儿,我们再没有用家规约束管辖过你们的。况且你也知道,石儿待你更不同他人,因此你更要懂得自重争气。京城不比边塞,在军中养成的野性子还是改了的好。以前胡闹做出的种种事情,如今你要知道悔改,不许再犯!”
黑瞳低头道:“是。”
谢夫人看丈夫一眼,笑道:“他一个男孩子,又是在军队里长大,出兵放马砍头洒血的,自然有点儿野性子。老爷竟是别急,我看黑瞳本质是好的,虽年纪小胡闹些,只要石儿慢慢教导,再没有不成器的。”叫了黑瞳近前,打量着这“孙儿”的脸庞,眼中露出慈爱之色,微笑道:“长得跟石儿真有些相像——毕竟在石儿身边呆久了。”便细细问她在军中生活等事,黑瞳只觉拘谨,但不敢告退,只得一一回言。
正在闲谈时,府里的管家进来禀道:“禀老爷,礼部郑大人差人送了一封书子来给老爷。”将一封书信递了上来。
傅瑞祥启信看了,便问管家:“送信的人呢?”管家回道:“在外边候着。”傅瑞祥道:“让他进来罢。”管家答应着出去。
谢夫人问道:“郑大人有什么事啊?”
傅瑞祥道:“他荐来一个人,说是镖行出身,手上功夫很硬,寻常武师都不是对手,人也忠厚诚实。因镖局散了,投到了郑府,郑府用人已冗,正要精减,但看他确实不错,转荐了来给我们。既如此,就留在府中任个护院罢,也不必扫了郑大人面子,咱们也有求人家的时候呢。”
谢夫人听了无言。一时管家带了那人进来,向傅瑞祥与谢夫人行下礼去。黑瞳刚才在一旁听说这人武功好,未免有些好奇,注目看时,只见来人是一个英伟的年轻男子,神气清朗,态度从容,举止矫捷。傅瑞祥随问了几句话,这年轻男子应对亦十分得宜,傅瑞祥点点头,亦觉满意,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男子答道:“小人姓沈,贱名亦刚。”
傅瑞祥道:“郑大人荐了你来,你可愿意在我府中当差吗?”
沈亦刚道:“小人久闻国公爷待下宽厚仁德,知人善用,久已心向往之。幸得郑大人成全,投书将小人荐到府上,若能蒙国公爷留下使用,则小人幸甚。”
傅瑞祥点头道:“你既如此说,便在我府上做个护院吧。日后你若果然能干,我便推荐你出去当个皇差,也可混个一官半职,谋个出头的机会。”沈亦刚忙俯头道谢。恰玉钗掀帘子进来回道:“东西都备好了,这就叫人搬过大爷的院里去吗?”
谢夫人便道:“沈亦刚,你先帮黑瞳督着小厮们好生抬了东西过去,顺便让大爷认认人。——黑瞳,跟你们院里人说不必再过来谢赏了。”
黑瞳应道:“是。”又行了一礼道:“黑瞳代跟随将军的几个哥哥们谢过老爷夫人的赏。”
谢夫人慈爱地看“他”一眼,道:“我还叫人给你做了几件衣裳,待做好了回头让玉钗送去给你。”
沈亦刚跟着黑瞳,带领抬着赏赐物事的家人们走向傅韫石所住的东院。
他自受了萧衍德寻女之托,便定下混入定国公府的计划。为免傅家人起疑,还通过萧衍德的关系到郑府转了一个大弯,才由郑府荐到傅府来。现既已顺利混入傅府中当了差,当下便只寻思着如何打探东安王爷小郡主的下落。
正在心中转着念头,却听走在旁边的那名叫黑瞳的少年道:“沈大哥,往这边走。”
沈亦刚忙道:“是。”跟着黑瞳转入另一条回廊。瞥见这少年似乎年纪甚小,身材也稍嫌单薄,暗猜他该是傅府拨给傅韫石使唤的小家人,便搭讪道:“小兄弟的家也在府里吗?”
黑瞳道:“我不是傅府家人。我是将军从军中带回来的兵士。”
沈亦刚稍觉惊讶,笑道:“真看不出来。”看到黑瞳不悦地投来一眼,忙又道:“我还以为当兵的都该似我这般粗材呢。小兄弟年少斯文,只像个读书人。”
黑瞳只觉他小瞧自己,淡淡地道:“我从小就在军队里长大,跟随傅将军打过几十次仗了。”
沈亦刚暗忖原来这少年是边塞住民的孩子,难怪会在军队中长大,笑道:“原来小兄弟还是老兵了。人不可貌相,刚才是我失礼了。”
黑瞳见他道歉,也一笑,便不再计较,道:“将军身经百战,但也是一样的温文敦厚。只跟在将军身边的几个哥哥都与我一样,是军队里出身,都是大大咧咧的粗人。”
沈亦刚微笑道:“这么说来,大爷从军中带回的几位哥哥只怕是常得罪大爷身边的姑娘们吧?”
黑瞳笑了笑,道:“将军身边没有丫头。老爷夫人原也送了几个丫头来给将军使唤,但将军说既没有内眷,有丫头进出反不方便,就退了回去。所以除了厨房里的几个粗使婆子,东院里没什么女人。”
沈亦刚愕然道:“大爷身边没有丫头?”
黑瞳见他神色变化,奇怪道:“是啊,将军的衣食起卧一直都是我们几个人服侍。丫头们都是前院上房里的,没事自不会到东院里来。”
沈亦刚想了一想,说道:“大爷曾买过丫头么?自小儿就买下的。”
黑瞳见他对丫头的事如此关注,更觉奇怪,道:“这个我可不知道了。”
沈亦刚心想这少年既是刚跟着傅韫石进京,自然不会知道这事。念头暗转,忖道:“傅将军十五年前便奉旨出征,自不会将一个两岁大的小女奴带着去,那么想来当时被买来的小郡主是被留在傅府中了。想来此时小郡主长大了,也必是在国公夫妇身边使唤。只不知是哪一个丫头?”想到刚才在前院里看到傅府中丫鬟们着实不少,若有东安王的小女儿在内,倒也要花上好一番功夫才打听得到。
进了角门,二人来到东院。
黑瞳带了沈亦刚去见过傅韫石,禀知是老爷夫人新收的护院。沈亦刚给傅韫石拜倒行了礼。傅韫石颔首,问道:“你原是在哪儿高就?”
沈亦刚答道:“小人原在一家镖局里做趟子手,身上算是薄薄的有点儿功夫。年前我们掌柜的洗了手,小人便由着一个亲戚荐到礼部郑大人府里当差。但郑大人处只护院的就已有十五六人,说用不下,因见小人做事还算妥当,顾惜小人,便荐来国公爷府上来了。”
傅韫石随意问道:“你原在哪一家镖局?”
沈亦刚道:“是京城神虎镖局。”
傅韫石点点头,微笑道:“我家老爷待下也甚宽,你若果是有用之才,老爷必不至亏待你。”
沈亦刚道:“是。刚才国公爷也是如此勉励小人。”
傅韫石叫谢正人取出银子赏了沈亦刚,沈亦刚道谢后辞了出来。
傅韫石沉思半晌,只听黑瞳在院子里将赏赐之物分派给众人完毕,走进房来,便叫道:“黑瞳,过来。”
黑瞳过来问道:“将军,什么事?”
傅韫石道:“刚才这姓沈的什么样子?”
黑瞳一怔,便将沈亦刚外貌略加描述。傅韫石听了,又道:“你与他一道过来,他有问你什么话么?”
黑瞳笑道:“这人挺奇怪的,别的倒不问,只问咱们府上的丫头。”
傅韫石“嗯”了一声,缓缓坐直,道:“他问的是谁?”
黑瞳道:“没说是谁,只问我‘将军可有自小儿就买下的丫头’,我只奇怪他为什么只对丫头们感兴趣。”正说着,看到傅韫石脸色沉了下来,忙问道:“怎么?将军,有什么不对劲么?”
傅韫石冷冷地道:“这姓沈的不是正当来头的人。京城中的神虎镖局的掌柜单新泉是我的老相识了,他局里的趟子手都是他的弟子,可没有姓沈的。何况单新泉也还没洗手歇业呢。”
黑瞳怔了怔,只道:“看样子这人倒不像个坏人……”
傅韫石一笑,道:“看样子你也不像个杀过人的人啊。”
黑瞳无言以答。傅韫石便道:“倒也用不着担心,若这姓沈的只为避祸之类原因投到咱们家,不得已才编些谎话应对,那也罢了。只是须得防着他有什么叵测居心。”
黑瞳应了。傅韫石却又陷入沉思中,喃喃自语道:“自小买下的丫头?……他到底想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