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五章（1 / 1）
“赤日炎炎似火烧，御花园里半枯焦。宫人心内如汤煮，一只皇后把扇摇。”我念着改编的诗句，泛舟躲在荷塘边的树荫下纳凉。这半个多月来，火轮高吐，酷暑难当，而且一直都没有下雨。好在还没有哪里有旱灾，但是如果再不下雨，今年这旱灾怕是要旱帝都咯。
赫赫炎炎的不仅是这天气，近日朝中也是“炎阳炙人”。朝中接连三位大臣被满门抄斩，其中一位还被株连九族，这自然是长秋宫的杰作。云夕霏最近就如同这烈日，又毒又辣。宫里人人自危，我看到他都躲得远远的，深怕殃及池鱼。
“希望二公子大婚那天不要这么热。”骤暖吃着葡萄，在一旁说道。
前几日我爹送来请柬，钻石王老五、我二哥赵陵终于结束单身，与王太医的小女儿喜结连理。“是啊，这么热的天，新娘要穿那些繁琐的嫁衣，还不得中暑。”
“不知道新娘好不好看。”
“小时候见过一面，瓜子脸，挺秀气的，现在应该也不差。”我咬了一口西瓜，说道。
正说着，一个太监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仔细一看，是秋岚。秋岚跑到岸边，满头大汗地跪着请安。“秋岚，什么事这么着急？”
“回娘娘的话，皇上今早下朝后就把自己关在长安宫里，谁都不允许进屋。昨晚晚膳没用，今早的早膳也没用，奴才没了主意。”秋岚趴在地上，着急万分地说道。
“今日是不是三位大臣行刑的日子？”
“正是。”
“何时？”
“午时三刻。”
我抬头望了一下天空，“皇上是心里不舒坦，随他去吧，让他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也好。两顿饭没吃不打紧的，你回去好好守在屋外，备些瓜果凉茶什么的。”我让骤暖回屋拿了纸笔来，写完我递给秋岚，说道：“你去一下刑场，行刑前把我写的念一下，你识字的吧？”
“奴才识字的。”
“先拿去给皇上看一下，快去吧。”秋岚应着，又急匆匆地跑回去。
“娘娘，你写了什么？”骤暖好奇地问道。
我笑了笑，“一篇好文。”我写的是孟子的《鱼我所欲也》的第一段话。这三位大臣的罪名是叛国通敌，也不知道云夕霏从哪里挖来的罪证。骤暖一口咬定是云夕霏栽赃陷害，本来我还将信将疑，可小皇帝的态度让我全然相信了。只希望三位大臣明白，如果他们真是冤死，那他们就是舍生取义，他们的死重于泰山。
三百三十七口人被斩首，老天爷也于心不忍。到了下午，黑云压城，电闪雷呤，下了一场大暴雨，这雨一直下到第二天凌晨才停歇。暴雨下过之后，又陆续下了几场大雨，这天总算是凉下来了。
八月初八，良辰吉日宜嫁娶。柳绿将我打扮一番，坐上轿子，带着贺礼，大张旗鼓地出了皇宫。行了半个时辰，轿子停了下来，骤暖扶我下了轿子。将军府外用红缎搭起高朋，挂着大大小小的红灯笼，一派喜气洋洋。门前空地上以我爹我娘为首跪着一大帮人，高呼着：“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快步走了过去，扶起爹娘。“快快请起。”娘紧紧抓着我的手，泪眼相看，无语凝噎。“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快进屋。”我爹说道。我被簇拥着进了将军府。我坐在大厅的正位上，环顾四周。二哥一身大红锦袍，头戴玉冠，玉树临风，神采奕奕，傻笑嘻嘻地看着我。大哥一身深紫色长衫，气宇轩昂，眼睛含笑地看着我。大哥身旁站着的绿衣女子是我大嫂，她抿嘴笑着，一只手搂住我的小侄子。
五岁的小侄子眨巴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我对他招招手，他拖着胖嘟嘟的身形，迈着小短腿跑了过来。我抱住他，捏捏他的脸蛋，好可爱！我从怀里拿出准备好的玉佩，挂到他的脖子上。“阿珂，你叫我什么？”我笑着问他。
“姑姑。”阿珂软糯糯地答道。
“真乖。”我亲了他一口。大家都笑了起来，说说笑笑，一时气氛融洽。过了一会开席了，我和女眷们坐在里屋吃饭，男人们都在外堂。由于碍着我是皇后，饭桌上大家都谨言慎行，本来我还想听听有什么八卦新闻，结果大家一直在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而我为了维持我的皇后形象，也谨言慎行，一顿饭吃得我消化不良。
吃完饭，二哥骑着白色骏马，带领着迎亲队伍，在热烈的鞭炮声中浩浩荡荡地前去接新娘。骤暖欢喜地跑前跑后，那高兴的样子，只差没有凤冠霞帔，不然准以为她是新娘。
娘带我来到我以前住的屋子，两人并坐在藤榻上聊天。我怕说多了露出马脚，便只是摇头或点头，偶尔说上两句。聊了一会，骤暖走了进来，说是云宫主来接我回宫。我心中诧异，他怎么来接我回宫，不是说溶月来接的吗。娘依依不舍地把我送到府外，我走到轿子旁，云夕霏帮我掀开轿帘。我看了他一眼，坐进轿子里。
轿子行进着，我眯着眼睛打起盹来。突然身下一空，还没来的及叫出口，我就被捂住了嘴。风吹过耳边，眼前的风景“嗖嗖”地向后倒去。过了一会我们来到郊外，在林子里停了下来。
“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吧，云宫主。”我“呜呜”地说道。云夕霏放开我的嘴，“绑架皇后是什么罪名？满门抄斩？”我转头看着他，“腰上的手麻烦也放开。”
“我的满门早就被斩光了。”
“那挖出来鞭尸。”
“五马分尸，弃尸荒野。如果你找到他们的尸骨，记得一定要告诉我，我感激万分。”
“哼！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不回答我的问题就算了，还点晕我！”我伸出手指在云夕霏身上一通乱点，“看我的葵花点穴手。”我点到他的腰时，他突然笑了起来。坏小子，原来怕痒！我索性挠他的腰，云夕霏“呵呵”笑个不停。
闹了一会，云夕霏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着他笑得面若桃花，我的心神不禁荡漾啊荡漾。“这次本姑娘暂且饶了你，若有下次，定叫你笑趴在地上。”
“多谢姑娘饶命。”云夕霏恭恭敬敬地向我一揖。
我很是受用，对他点了点头。“上次你虽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我已经有了答案，你绝对不是太监。”我两手交于背后，笃定地说道。
“这么确定？”云夕霏好笑地看着我。
“如果你是太监，绝不会老是避开我的问题，不正面回答。木已成舟的事实，怎么会不敢说。”
云夕霏赞赏地点点头，“说的很对。”
“那我问你最后一遍，你是不是太监？”我郑重地看着云夕霏。
云夕霏摇了摇头，“我不是太监。”
哦耶！我心中狂喜，哈哈，被我猜对了！云美人果然不是太监！我强力抑制要跳起来欢呼的心情，急忙转过身，转移注意力。我环顾着四周的青山绿水，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你把我绑到这里来做什么？”
“自然是带你出来玩。”云夕霏整理着被我弄皱的衣襟，说道。
“等一下被他们发现我不在轿子里怎么办？”
“这你无需担心，我都安排好了。”云夕霏走到我身旁，“这里风景很美吧。”
我点点头，“是很美。”林子外是一望无垠的草地，草地上盛放着粉色的野花。碧绿的草地与澄蓝的天空在地平线的尽头相接，澄蓝的天空中飘着朵朵流云。“红树青山日欲斜，长郊草色绿无涯。”我叹道。
云夕霏握住我的手，拉着我向草地走去。他边走边说，“近来看到我都躲得远远的，你也害怕了？”
“最近你就像三伏天的太阳，谁见了你都得躲。”
“那你怎么还敢写篇文章让秋岚在刑场上朗读？”
“我这不是为了让三位大人死得瞑目，赞美他们是贤人，是舍生取义的大贤人，这样他们就能安心地去黄泉路。”就知道他会找这个茬。
“你的意思是，我是见利忘义的小人。”云夕霏提高音调。
“没有没有，你是见利思义的至人。”我赶紧顺毛。
云夕霏冷哼了一声，说道：“如果哪天我上断头台，你会不会也写篇文章念与我听，让我安心上路。”
我心中一紧，雀跃的心情一下掉落谷底。我低头想了一会，说道：“我想起一首诗，记不很全了，大概是这样写的：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你也不用管，迟早有那一天；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要不然趁早忘了这世界上有我，省得想起时空着恼，只当是一个梦，一个幻想；可是天亮你就得走，你真的忍心丢了我走？我又不能留你，这是命；但这花，没阳光晒，没甘露浸，不死也不免瓣尖儿焦萎，多可怜！你不能忘我，爱，除了在你的心里，我再没有命；是，我听你的话，我等，等铁树儿开花我也得耐心等；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飞，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我折下手边的一朵花，把花递到云夕霏面前。我微笑道：“如果你死，我会在你耳边念这首诗给你听，你喜欢吗？”
云夕霏死死地盯着我，他的眼中有慌乱，更多的是欣喜。他张口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没说出口。他伸手，有些颤抖地接过我手中的花。握着我的那只手，用力得像是要把我的手握进他的骨头中。
过了一会，他平静下来，眼睛像深海，装着满满的柔情，温柔的海水肆掠着将我包围。我有些不好意思，这诗是不是太肉麻了？我摸了摸鼻子，“哈哈”笑了两声，大声说道：“如果哪天我上断头台，我就大声喊‘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个够霸气吧！”
云夕霏笑着捏了捏我的脸，拉着我向草地深处走去。我跟在他身后，哼着不着调的歌。阳光灿烂得有些过分，模糊了我的眼睛，使我只能看清云夕霏的身影，其他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橘红色的光影。风儿轻轻地拂着我的脸庞，花儿柔柔地蹭着我的手心，一切是那么美好，美好得让我觉得我们会一直这样走下去，走到天涯海角，走完一生……
正当我痴痴地想着，云夕霏停下了脚步。他俯身，从草地里拾起一串东西。我伸头一看，竟然是一串金玉相嵌的璎珞。粉色的玉珠用金叶子串连起来，金叶子上坠着镂空的小金花，项坠则是一块粉莹无瑕的椭圆美玉，像是美人的泪滴，漂亮极了。
“云夕霏，你的眼睛够亮啊，被你捡到这么好的宝贝。”
云夕霏从袖子里拿出帕子，轻轻擦拭璎珞。他仔仔细细地擦好，俯身把璎珞又放回了原来的地方，然后在一旁的草地上躺了下来。他望着天空，表情似乎很喜悦，但眼神很悲伤。
我蹲在他身旁，打趣道：“云宫主也知道路不拾遗。”
“这本来就是我的。”
“那既然找到了，干嘛还扔在这儿？”
“扔在这里会提醒我丢了东西，提醒我不要忘记，我丢了东西。”
“你在绕口令？”我听得云里雾里。
云夕霏笑了笑，他闭上眼睛，慢慢说道：“那天下着很大的雨，我在雨中跑了很久，还是被抓到了。我被刺了两剑，倒在血泊中，就像现在这样，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姿势。不同的是，今天没有下雨，我也没有流血。”说到这，云夕霏沉默了一会。他缓缓睁开眼睛，抓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只告诉你。”云夕霏孩子气地冲我眨了眨眼睛，“当时刺客以为那两剑刺进了我的心脏，却不知我生来与人不同，我的心脏是长在右边的。”
我很是吃惊，连忙伸手摸了摸。果然，左边胸口没有跳动，右边胸口有一下下规律的跳动。“大千世界，果然无奇不有。”我感到惊奇。
“后来我被人救了去，却把娘给我的璎珞落在了这里。伤好后我又来到此处，拾到了我当年落下的璎珞。我没有带走它，它是属于这里的，属于那个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男孩的。”云夕霏从草地上站了起来。“然后我每年都会来这里看看它，看到它我就会想起我是谁，我活着是为了什么，我又应该去做些什么。”
我看着云夕霏，艳丽的夕阳照在他身上，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遮住深邃的眼睛。他的半边脸笼罩在刘海的阴影中，嘴角淡淡一笑。那样的笑容仿若春日里匆匆萎谢的最后一朵红英，秋天枝头第一片掉落的树叶，凄楚却决烈。
这样的云夕霏我从没见过，他站在光影中，直直地，说不出的孤寂。如果以前我对他只是喜爱，像喜爱美丽可爱事物那样的喜欢，那么此刻，我想，他击中了我的爱情！
我看着他，心中默念，My river runs to thee. Blue sea, wilt thou welcome me My river awaits reply.Oh! sea, look graciously.
从郊外回到城里已是夜幕降临，云夕霏带我来到上次的天然居。我一下子点了两只飘香鸡，又点了几道其他的小菜，过着杏花酒，吃得不亦乐乎。云夕霏则倚在窗户边，望着街市上人影憧憧，神情落寞，一杯没一杯地喝着酒。
几杯酒下肚，我开始有些飘飘乎。我拿起筷子敲着酒杯，胡乱唱起歌来。正唱着欢，隔壁突然传来叫骂声：“隔壁唱小曲的，给大爷我闭嘴，再敢嚎一声，老子就割了你的嗓子！”
“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埋在春天里。”我嚎得更起劲了。
“臭唱曲的，不用等到春天，老子今天就把你埋了！”隔壁怒骂道。
我站到椅子上，准备更加大声地嚎歌。眼前突然有东西一闪而过，接着隔壁发出桌椅倒地声和尖叫声。“死人啦！冯公子被筷子穿喉了！”几个人撕心裂肺地叫着，隔壁一片混乱声。
我看了看云夕霏，他手边的筷子只剩下一根。我立马从椅子上下来，安安静静地坐好。“不唱了？”云夕霏转着手中的酒杯，说道。
我傻笑。
云夕霏对我招招手，指了指他身旁的座位，我立马走过去，坐了下来。云夕霏靠在我身上，把头埋在我的怀里。他深吸了一口气，喃喃说道：“真想就这样沉睡在你的怀里，从此与世无争。”我心中触动，伸手抱住他。
隔壁房间闹得不可开交，不一会官差来了，此地就不便久留了。云夕霏抱着我轻轻一跃，一路飞回了皇宫。临睡前骤暖从将军府才回来，她抱着一大堆的喜果喜滋滋地来向我邀功，说是不负所托，帮我抢了好多喜果。我让她留在将军府抢喜果？这一定是云夕霏的安排。骤暖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我，满满地写着表扬我快表扬我！我热情热烈地表扬了她，骤暖心满意足地出去了。
第二天刚吃完早饭，内侍省来了一群人向我禀告有关中秋宴的事宜。中秋节那天晚上会请各位大臣和他们的家眷到宫中吃饭、赏月，到时还有歌舞表演、烟火表演。所有的菜式、糕点、表演还有家眷名单都要我亲自确认，我这几天忙得晕头转向。
终于到了中秋这天，宫里张灯结彩，庆赏佳节。中秋宴跟家宴差不多，相当于现在的公司年会，不必太拘谨，于是宴会上倒也欢声笑语一片，有几位年轻的官员还行起酒令来。
将军府的人除了我娘其余都到了，但看上去都有些强颜欢笑。明天，我爹和大哥就要领兵去边疆打仗了。蛮夷屡次犯我边境，抢杀掠夺，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所以朝堂上一致投票表决要灭了他们。由我爹和大哥率领三十万大军，杀他个片甲不留，吞并蛮夷。唉，古来征战几人回，难怪他们不开心。
小皇帝端着酒杯，走到我爹面前，把手中的酒杯递给我爹。我爹连忙跪着接住酒杯，宴会一时安静下来，大家都注视着这一老一少。我急忙走了过去，把我爹扶起来。看着他鬓角的白发，看着只及我胸口的小皇帝，不免有些感慨。这个国家的重担竟让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挑着！
我说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我爹伸出满是硬茧的手摸了摸我的发顶，他轻轻说了句：“好闺女。”我的眼泪一下湿了眼眶。我握了握我爹的手，看了他和大哥一眼，拉着小皇帝坐回位子上。我坐在位子上看着眼前的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心中不是滋味，这一切不过是粉饰太平罢了。我坐了一会，装作不胜酒力，匆匆离开宴会。
半夜口渴起来喝水，我端着茶杯倚在窗户边望着夜空。十五的圆月像朵洁白的梨花，绽放在墨蓝墨蓝的夜空上，显得格外皎洁清亮。清辉的月光，像一匹银色的柔纱，从窗口垂落下来，轻覆在我的身上。这一刻我感觉万物都静止了，天地间只剩下我和这一轮明月。
今夜月明入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在窗户边站了许久，远处忽然传来号角声，军队出发了。这次的战事是范丞相一派提出的，我想这背后一定是云夕霏的谋划。那三位大臣死后，他们的位子都是由范丞相这派的人坐上去的。范丞相的势力日益扩大，云夕霏已经掌控了半个朝堂，现在只要我爹一倒，那整个朝堂就会全掌控在云夕霏手中。这次出征的目的恐怕不只是为了讨伐蛮夷，而是……
但愿我想多了。我朝着号角声的方向挥挥手，爹，大哥，望你们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