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章:从起点到终点(1 / 1)
A
一夜似睡非睡的吴永昊期盼着他脑海里的天堂。
晨熹的微光从纸糊着的玻璃夹缝里透进,房间里熟睡的呼噜声在打颤,吴永昊一直睁着眼睛,眼前跟脑海都是一片迷茫,只听到呼吸的声音起起落落的推被子和背后的闹钟滴嗒滴嗒响以及坐在厨框上的风扇呼呼声,有时这些响声还和窗外的汽笛举行交响乐。
盼着天亮,看新的世界!
一阵激烈的闹钟叮叮铃铃地响起来,睡在下铺的吴永清从床上翻腾起来,整得床架咯吱咯吱起伏作响。他一边穿衣服一边拍拍铁架子叫道:
“昊,起床了,快点快点!”
继而他开门冲进卫生间,开门声如爆炸一般巨响。
瞬间,其他房间的人也躁动起来,闹腾腾的不亚于菜市场。
吴永昊最后一个洗完,屋子里已只剩下兄弟俩。他回到房间时,吴永清正将鸭绒被拧成团塞进小一点的塑料袋子里,完成一半,楼下传来面包车清脆的鸣笛声——那声音是在召唤他们的。吴永清停下手中的活,提着堂弟的行李就蹬蹬蹬地飞快地下楼去,直冲到面包车前,丢下行李,迅速跑进另一座楼,几秒钟后匆匆忙忙从里面搬出十多个折叠的纸箱。
后面赶来的吴永昊,站在古彦的身边,脑子一转,跟在吴永清后面慌张跑进一个房子,他出来时两手空空的——古彦的小舅子李铮和吴永清已把最后一些纸箱抢走了。
紧接着,吴永清将行李扔上车,推着吴永昊挤进车厢,关上车门随古彦出发。
他们要从二环到五环的工厂。
解除小区的路障后,面的经过一段坑洼的水泥路拐了几个弯上了宽敞的大道,飞驶前进,紧接着上高速。透过车窗看一排排的路标、房子朝他们后方跑去,渐渐地,高楼换成了低房,又出现一排排笔直的树,前面都是树,柏油路夹在中间是一条无头无尾扭动的游龙。最后,车子再向前驶一段拐进一条泥土路,颠簸摇摆一阵后,面的停在一个大铁门前停下。
门开后,车子直奔向前,再辗过数十米长的泥砖在一座倒V形铁板房顶的长方形的厂房大铁门停下。
B
目的地是古彦两年前办的陶瓷厂,它坐落在五环的一个大区小村附近。它所在的工厂片区里共有四家厂房,四家厂房依次排着,古陶阁在第三的位置。四个厂房离保安室近的两个是金属加工厂,第三是古彦的陶瓷厂,最后一个是塑料厂,还有一个大型仓库,窗子破裂不堪,墙壁到处都是脱皮露出沙子红砖的小块块,库房里空空的。整个厂区地面铺着大块的水泥砖,经过了十多年的人走车辗,全都变了形,道路变得凹凸不平。厂房外围是高过三米的砖墙,墙角安置着几株落叶乔木,起风时地面上叶子四处飞散着。
古彦下了车,腰夹一个皮包,理了理头发推开厂房半掩的小门走进去,后面跟吴永清兄弟俩。
一个理着板寸头穿着蓝色工作服,光膀子的肌肉男坐在门旁,在一盆污水面前低着头津津有味地吃着早餐——他身旁一张圆形的矮桌子上放着一碗稀饭,饭里浸泡着两个比眼珠子稍大些的包子,碗沿上搁着一根咬掉一口的油条。桌上还放着一些还未接到茶壶上的泥把手。
“老板,这么早!来来来,吃个包子。”那人见古彦便站起来笑着说,把碗里的小笼包夹到古彦跟前。
古彦赶紧闪到一边,转身对吴永昊说:“这是江师傅江胜军。为人总是这么热情!他是专门负责化浆的,是个大嗓门,外号狮子吼江里混。”
吴永昊笑了笑,吴永清却说:“江师傅好!”
古彦又指着厨房门口的一张圆桌上吃饭的那些人“前面那些吃饭都是从江西请来的师傅,他们都是我们厂里的精英。”
江胜军说:“哪里哪里?老板太过夸奖了。”
“先吃饭。”古彦说完走开,吴永昊跟在他后面,吴永清则向江胜军要包子吃,江胜军却小气地掩起了饭。
“你他妈的也太小气了吧!还没见过你这么种人。”
吴永清拍了拍他的头一下走开了。
看见古彦,圆桌上吃饭的工人都站起身亲切地同古彦问好道早,古彦点点头就拉开门帘走进厨房去了里面的办公室。
吴永昊也随后进了办公室。吴永清则是一路走一路跟人打招呼,别了江胜军,他又跟把兄弟黄义康闲聊上了,接着又拍了拍已吃好饭的叫许元春的肩膀像亲兄弟一样的攀谈,然后走到餐桌前停住。他双手按在一个凸顶的五十多岁的男人肩膀上,使劲地捏住说:“老顽童,这破东西你还吃,你是猪啊!”
这话惹起了众怒,在座的十几号人瞪眼圆珠的。
吴永清赶紧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说:“呵呵,说错了,这是人间美味。我掌嘴,我也还没吃,等下我也吃一大碗。”
“没勇气,今天怎么有空来了?”
老顽童笑着问,他笑露出一副糠色的牙齿。他叫冯家财是古陶阁里的烧窑师父,五十来岁,为人风趣幽默是古陶阁里的活宝,绰号老顽童。
吴永清笑着说:“最近管得严了,今天放风。”
黄义康说:“你小子,一来厂里就如鱼得水了,回店铺以后就像死了娘一样的。”
吴永清说:“那是当然,我是恨不得从地狱来到这个天堂啊!”
许元春说:“那最近怎么都不见你了,肯定是发了什么横财了。”
吴永清说:“屁!要是有横财发,我连这破天堂也不想呆了,还不是老板不让过来。”
冯家财笑呵呵地说:“还是因为那次喝高了吧!你们这些小伙子也太小气了,四个人喝那么多酒,也不分一点给你们尝尝,真是不够意思。”
这时厨房里有人叫吴永清:“喂,没勇气。老板叫你。”
“鬼叫鬼叫什么?”吴永清瞪了对他喊的人一眼,摸了摸冯家财的头说,“没有这事。”
他最后扭着小步向办公室走去。
那个被吴永清训斥的人是古陶阁里的“二号人物”,人称马老大,古彦的亲舅马树新。
片刻后,马树新走出厨房。他说:“呃,冯师傅,那个新来的小朋友,老板说就交给你做徒弟。”
这位只有一米六个头,年近古稀瘦小的老头是个出了名的好事鬼。
冯家财说:“乱讲,是给你当徒弟的。”
“真的,就是刚来的那个小子。不信你去问老板。”
“早就知道了,还用你放屁!”
一个叫兰加强的年轻人不屑地看着马树新,他是古彦的妻表弟,视马树新为对头。
大伙轻视地眼光全抛向他。
坐在一旁抽烟的江胜军说:“是派给老大你的吧!看你美的,莫非要把他训成特务不成。”
马树新说:“呃,难道我还骗你们的不成,真是给冯师傅的,千真万确的事情。”
饭桌上一个专职雕刻的年轻师傅董仁贵说:“我看未必,说不定是老板看你这人不老实,让他来接替你的。”
马树新轻蔑地说:“他?”
大伙看到马树新那不屑的眼神都笑了。
“哦!那老顽童今年又多一个猪脚了!”
专门负责泥坯补水的林杏菊为老顽童拍手叫好,大伙听她的话又都笑了。她是修坯的许元春的妻子。
江胜军大叫:“怎么不给我也安排一个徒弟?老大,这明显不公平嘛!”
马树新说:“你江胜军还要什么徒弟,你整天闲的不得了!”
许元春用撒娇的口吻,使着撒娇的手势,摆弄着撒娇的身姿笑着说:“就是,就是!给你派什么狗屁徒弟,好让你去放着正事不做,去外面玩花姑娘。”
他那身姿的确难看,他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不比马树新高几分,有一个啤酒灌太多的竹桶肚子,外号——矮冬瓜。
在场的人险些都笑弯了腰。
江胜军骂道:“矮冬瓜!你说什么?就你有一个黄义康了不起。”
已经打下卡上班的黄义康说:“嘿,你们说你们的,别把我扯进去。”
“好了!走走走,时间到了,等下老板出来又要骂你们一顿。”
马树新看了看墙上的钟,嚷嚷着,只要古彦在厂,他所说的话就大有分量了。
余笑随着大伙回各自的岗位而散开。
C
机器声一响,古陶阁又开始忙碌的一天。
吴永清堂弟俩从办公室走出来,厨娘小丽给他们各盛了一大碗浓稠的稀饭,没有菜。
吴永清看了看稀饭又看了看小丽,皱着眉头走开了。吴永昊用筷子将碗里未分解的米团挑开勉强喝了几小口,放着碗跟着吴永清走到烧窑区。
冯家财正清闲着用嘴咬着手指在磨指甲,他穿着一个后背写着“瓷都”字样的背心,露出稍肥的胳膊,见吴永清走来,孩子般热情地从竹椅上站起来。
他说:“啊!没勇气,看来最近你又瘦哦。”
吴永清诙谐一笑说:“还不是想你想成的。”
冯家财笑着指着吴永昊说:“这你弟弟吧!”
“这不废话。”
“废话是交际的开始,介绍一下。”
“大名鼎鼎的吴永昊,未来吴氏集团的大大……大总裁。”
吴永清一口气讲完了二十多个“大”字。
“是嘛。”冯家财呵呵大笑,“那我要好好巴结了。”
三人以笑声开场。
忽然,吴永清一改嬉皮笑脸正经地说:“我已经提醒你了,你可不能亏待了他!”
“遵命!咱们俩谁跟谁啊!”冯家财呵呵地笑,露出那口糠色的牙齿。
“那就交给你了,帮我看着点,别让老马欺负了!”
“放心,有我在呢!”
冯家财同吴永昊笑了笑。
“那……!昊,你就跟我们的老顽童好好学吧!那边那个我也跟他说好了,叫他平时多帮着你一点,在这里你就放心吧!”
吴永清指着在磨坯区的黄义康。
“哦!”吴永昊点点头。
冯家财说:“就这样就走了?晚上留下来爽两口怎么样?差不多你有一个月没有跟他们聚一聚了。”
“还有事情要做。喝酒就免了,上次老马告发后,我、义康和眼镜几个人被老板骂个半死。管他妈的,等眼镜回来后,我来再过来敬你几杯,他儿子周岁我们都没去,倒刮了我们几个千百来块,这次回来不请大伙搓一顿,老子跟他绝交。”
“眼镜”指得是张秋生。酒徒,自比酒量胜过李白。
冯家财爽快答道:“好嘞!”
D
就这样,吴永昊就算是定住了,一个上午他哪儿也没去。
他开始学给陶坯扫灰。只是他想不通,为什么吴永清说这个地方好呢?这是一个浑浊的世界,地面上、竹架上、机器上、房顶上、人身上、他手心里握着,满世界都是泥土。
他沮丧极了。
冯家财待他“引为上宾”,冯家财一边指导着他,一边跟着他闲谈,并没有像赶鸭子上架一样,骂他笨手笨脚的,对于他不小心打破了坯,他也只是诙谐地一笑,并嘟起嘴叫他注意远处马树新的眼光。
冯家财在极力布置一种让初学者轻松快活的气氛。
因为陌生,他最想见到熟悉的身影,而则面前隔着一排排的竹架子,他看不见吴永清在不远处弓着身子磨瓷底,仿佛两者之间相隔着一条银河。
吃午饭前,吴永清磨了整整两箱瓷器,离开了。他只草草地对弟弟说了一句:
“凡事自己小心点,以后有空再来看你。”
“哥,你……”
吴永昊刚开口,面包车开走了。
他无助地站在门外,他觉得自己孤零零的,后半天因为内心的灰暗,他感觉时间走得很慢。
这一天,他都在烧窑区里,就像被锁住了一样,冯家财教他一些基本的扫灰步骤。他没说一句话,只是顺从于别人使唤,紧蹙的眉头没有一丝放松。
这是他来首都的第二天,失望的云团在他的头上环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