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华丽之下（1）（1 / 1）
嫣城的宫洛家享有明烨国嵩野王朝兴国公的世袭爵位，是自三百年前开国之时就已扎根嫣城的贵族世家。宫洛府邸占了大半条街道，装潢摆设极尽奢华。由于即将举办订婚典礼，平日里就已经门庭若市的公爵府近来更是热闹非凡，门口摆起了摊子，为的是“周济穷人，积累功德，以求福祉”，于是公爵府门口便排起了长长的队，来的都是等着接受兴国公恩泽的穷苦百姓。
马蹄声带来了面容俊朗的贵族公子。宫洛潇风跳下马，看着家门口的热闹景象，心里却反倒沉闷了一截。他将栆色马匹交给下人照顾，不再多看门前一眼，便大步走进公爵府，穿过蜿蜒曲折、雕刻华美的走廊，径直来到自己的书房里。
贴身随从已经被他派走，一路走来，女仆家丁们看到大少爷略微阴沉的脸色，除了行礼之外，无人敢上来多话。想起刚才在宫中见嵩华帝的情景，宫洛潇风不禁感到心中郁闷：他从未见过皇帝陛下那样小心翼翼的样子，连自己下令也不敢。莫非关于政变的传言，竟是真的？
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到好笑：民间已有关于宫廷政变的传言，他身为宫洛公爵的长子、皇家武士指挥使和帝都五大营的将领，却对此一无所知，这算是怎么回事？
在椅子里坐下来，呷一口女仆端上的茶，宫洛潇风再一次皱起了眉。他又想起了最近朝廷里的人事变动——定国公和英国公都已经换了姓氏，除此之外，一大批侯爵和伯爵也都换了人。如此剧烈的贵族更换，自嵩野王朝建立以来还是头一回。据宫洛潇风打听，这些确实都是皇帝陛下亲自下的命令，可是……皇帝为何要这样做？
据宫洛潇风的了解，当今的皇帝也算得上是一位明君，处理事情向来极有分寸，怎会突然来这样的贵族大换血，弄得人心惶惶，政局不稳？宫洛家的兴国公爵位已经沿袭了三百年，根基深厚，一时难以撼动，但这样下去，宫洛家怕是也十分危险吧？
“哥哥，你回来了？”
年轻男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宫洛潇风抬头，见弟弟宫洛玄风锦袍白扇，正缓步走进房间。这个小他三岁的弟弟是宫洛公爵的养子，长得清秀斯文，从小娇惯，体弱多病，但舞文弄墨、弹琴下棋却是十分在行的。
“玄风，你来了。”宫洛潇风淡淡一笑，说，“坐吧。你身体好些了么？”
“好多了，在房里闷不过，所以出来走走。”宫洛玄风一边坐下一边微笑说道，“哥哥从兰若公爵府回来，怎么不把泓月小姐请到家里来玩一玩呢？”
“她呀……她最近很忙，没空。”一提起这个兰若泓月小姐，宫洛潇风就感到头疼，“难不成你还希望她来家里闹一番？”
兰若泓月是兰若家四小姐，是嫣城出了名的美貌千金。因为是同辈中最小的孩子，兰若泓月一直备受宠爱，因此虽然美丽多才却也娇纵傲气，很少有人能管得住她。但问题是，出于多方面的原因，这位骄纵千金不久便要嫁入宫洛家了，订婚典礼将在六天后举行。而这位小姐挑中的夫君，正是宫洛家的大公**洛潇风。
这个麻烦就着实大了。自从定下婚约，泓月小姐就常常光临宫洛公爵府，安排这安排那，俨然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可是宫洛公爵不但不生气，反倒对这个准儿媳十分满意，常常说道：“泓月还未满十八岁就懂得主持家务，将来必定能成为一位贤惠的夫人啊。”
除此之外，泓月还要求潇风常去兰若公爵府和兰若夫人聊聊天，以“加深了解，增进感情”。对于任何男子来说，这都是十分别扭的，更何况是十六七岁便在外带兵的潇风公子了。可是宫洛潇风的神奇之处就在于，无论怎样的别扭和不耐烦，他总能保持着礼貌的微笑，耐心地和那位即将成为他丈母娘的公爵夫人聊天，因此兰若公爵府那边对他也是印象极佳的。于是在旁人看来，这次联姻可谓是天作之合。
“很忙……兰若家是在忙订婚典礼的事吧？”宫洛玄风的脸色微微一暗，“哥哥可真是好福气，如此受兰若公爵的赏识，年纪轻轻便是皇家武士指挥使，又掌管金狐营，还有如此美貌多才的未婚妻。”
“你就别开我的玩笑了，”宫洛潇风微微笑了笑，说道，“这些福气，不都是从兰若公爵大人那儿得到的么？”
宫洛家两兄弟和兰若泓月从小便认识，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兰若泓月也从小就十分仰慕她的“潇风哥哥”。可是几乎没有人知道，在宫洛潇风心里，这个小他将近六岁的贵族少女只是一个妹妹，他从没有将她当做妻子的念头，倒是宫洛玄风一直十分喜欢她，却只有把那份爱慕之情藏在心里。
这样的关系保持了一段时间，兰若泓月总是一有机会就粘着宫洛潇风，宫洛潇风却一直声色不动，也不挑明，因为他还没有想好如何对她说，也不想因为这件事得罪了权倾朝野的兰若家。如今兰若公爵有意提拔他，并且将自己的宝贝女儿许配给他做妻子，宫洛潇风就更是不能多说什么了。这些日子以来，听着那些或真或假的赞美和奉承，宫洛潇风虽然心中不舒服，却也只是微笑敷衍，尽量把话说得滴水不漏，因为他知道，身在官家，政治联姻带来的无奈总是难以避免的，既然不得不娶她，那么成亲以后，好好待她便是。
他这一辈子，注定是要沉浮于官场宦海之中了。
对此宫洛潇风一直感慨良多，却不想多说什么，于是转移话题道：“前两天你说要谱一支曲子，现在进展如何了？”
终日和琴棋书画打交道的宫洛玄风心无城府，自然不会料到这其中有诸般曲折和难处，因此在他的眼里，宫洛潇风和兰若泓月可谓是两情相悦、佳偶天成，这让宫洛玄风一直心中发堵，总是忍不住想提，可是往往话一出口便后悔不已。现在宫洛潇风主动转移话题，他自是求之不得，连忙稳了稳情绪，说道：“已经写出了大半，哥哥要不要先听听看呢？”
还没等宫洛潇风开口，宫洛夫人身边的一个婢女却进来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说道：“两位少爷安好。玄风少爷，夫人请您过去。”
宫洛玄风皱了皱眉，说道：“母亲？我刚从她那儿过来啊，她找我有什么事么？”
婢女垂目道不知，宫洛玄风也不能说不去，于是便站起身来，对宫洛潇风说：“哥哥从早上出去就到了现在，一定累了。你先休息一会儿吧，吃了晚饭我再弹曲子给你听。”
宫洛潇风也站起身来，微微一笑，点头道：“嗯。既然芯姨有事叫你，你就去吧，别让她等急了。”
宫洛玄风点了点头，在婢女的跟随下走出房门，正好遇上青岚迎面而来。两人未搭一言，宫洛玄风便离开了。青岚默默行了一个礼，等宫洛玄风离开后，才快步走进房间。
见青岚进来，宫洛潇风马上问道：“查到了没有？那几位姑娘是怎样的来历？”
“来历还不是很清楚，但她们的确是最近才来到嫣城的，现在住在清风酒店五楼。”
“清风酒店？”宫洛潇风沉吟道，“看来也是有钱人家的女儿……但若是随新贵族入城的，怎会住在酒店里呢？就她们五人吗？”
“就她们五人。”青岚说，“属下是想，她们会不会是提前进京，等家族到来的？”
这似乎勉强说得通，但若是如此，她们又为何要先行进京呢？
宫洛潇风又想起早上在芬华大街看到的五位姑娘，越来越觉得她们大有来历：她们都姿容出众，衣饰华美，娇而不媚，举手投足间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应该是出身贵族家庭的女子，只是十分面生，在这之前他是决计没有见过的。至于那名紫衣女子……那美丽耀眼的容颜，那明亮锐利的眼眸，那清冷高贵的气质，那低头微笑的温柔，只看一眼，便让他无法忘记。一样是美丽优雅、气质高贵，但他总觉得她和她身边的几位姑娘不同，可是究竟不同在哪里，他也说不上来……
“少爷？”青岚的声音响起，“您没事吧？那几位姑娘有什么不妥的吗？”
宫洛潇风回过神来，赶忙笑了笑，说道：“那倒没有……”他转头看着青岚，“她们叫什么名字？”
“属下查过她们在清风酒店的登记，”青岚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她们在柜台登记的是：冰，秋，琳，晶，薇。”
宫洛潇风接过纸条，皱眉看了一会儿。
“没有姓氏？”
“不知道，上面没写。”
宫洛潇风轻轻点头，心中却更添疑惑：若是大族人家，怎会没有姓氏？定是隐瞒了吧……但又为何要隐瞒呢？
“那么……”想起那紫衣女子，宫洛潇风不禁露出微笑，“那名紫衣女子叫什么，你知道么？”那样的女子，必定是有故事的吧？
“这个……”听到少爷问这样的问题，青岚不禁一愣，“这个属下也不清楚……”
“那就算了吧。”意识到自己问的有些奇怪，宫洛潇风连忙说道，“或许人家真是新来的贵族小姐，我们这样调查人家也有欠妥当。这事以后就别再提了。”
“属下明白。”青岚点头道，然后又抬头看着宫洛潇风，“那个……刚刚属下看见玄风少爷从这里离开了……”
宫洛潇风淡淡一笑，说道：“他也是刚来一会儿。芯姨有事叫他过去了。”
青岚在心里哼了一声，勉强压住内心的不快，说道：“该不会是夫人又有什么‘指示’了吧？”
“这阵子，除了宫洛和兰若两家联姻的事情，恐怕也没有什么值得芯姨如此操心了吧？”宫洛潇风平静地说，“算了，这些事情用不着放在心上……我们自己小心便是。”
宫洛潇风口中的“芯姨”，便是现任的宫洛公爵夫人、宫洛潇风的后母了。自宫洛潇风十岁丧母之后，这位新公爵夫人就带着七岁的玄风嫁进了宫洛家。玄风不过是宫洛家的养子，这位夫人也未能为宫洛家增添子嗣，因而难以对宫洛潇风的地位造成大的威胁，但她嫁进宫洛家后的所作所为，从小跟随宫洛潇风的青岚都是看在眼里的，因此他对这个女人的精明能干、缜密果敢是又怕又恨。
但自从四年前从东南部边疆被调回、师从帝剑阁并被委以重任之后，宫洛潇风对待这些问题的态度就显得十分平静。对后母的打算，他洞若观火，却不再想去揭穿或是抱怨什么，只是平静地处于守势。有时候青岚都有些愤慨，宫洛家大少爷却只是一笑而过。青岚了解主子的脾性，明白自己再怎样猜测都是白搭，只好放弃，转而说道：“对了，少爷，还有一件事……”话一出口，他已忍不住笑了起来。
青岚的笑容让宫洛潇风有种不祥的预感，于是赶忙问道：“还有什么事？”
“刚才属下回来时遇上了莲盈姑娘，她要属下向少爷说一声，泓月小姐等会儿要来宫洛公爵府吃晚饭。”
青岚口中的“莲盈”，便是泓月小姐的贴身丫鬟。这个小丫鬟从小便跟在兰若泓月身边，和兰若泓月年纪相仿，主仆二人关系甚是亲密，因此莲盈在兰若家地位颇高，其他仆人丫鬟都不敢得罪她。这个小姑娘本就牙尖嘴利，被捧得多了，更是学了一股娇纵脾气，整日对下人颐指气使，俨然是半个主子。她当然不敢在两位宫洛少爷面前造次，但宫洛潇风对她平日的作为也有所耳闻，因此一直不是很喜欢她。可是这一次让宫洛潇风蹙眉的不是莲盈，而是她带来的消息——兰若泓月要来吃晚饭，这就意味着他又要抽出一个晚上的时间陪她去逛街，然后把她送回兰若公爵府，搞不好还要再和兰若夫人聊一阵……
一想到这些，宫洛潇风就感到心中发堵。然而在青岚面前，他只有勉强压住心中的不快，叹了口气，说道：“这姑娘真是……早上见面的时候，她不是还说她很忙么，怎么现在又跑过来了？”
正说着，却听得花园中笑语渐浓，女仆进来报告说：“潇风少爷，泓月小姐和莲盈姑娘来了。”接着便有越来越近的少女清脆的声音传来：“潇风哥哥，你快来看看，我的新裙子好不好看……”
看了新裙子，就该去陪她逛花园了吧？宫洛潇风顿感头疼，但还是不得不说道：“好吧，我这就去看看。”
~~~~~~~~~~~~~~~~~~~~~~~~~~~~~~~~~~~~~~~~~~~~~~~~~~~~~~~~~~~~~~~~~~~~~~
宫洛公爵府某个装潢豪华的房间里，雍容华贵的中年女子坐在软椅上，一口一口地喝着茶，神色平静，动作优雅。
“玄风，坐下吧。”
宫洛玄风在母亲旁边坐下，有些不耐烦地问道：“母亲，我刚和哥哥说了几句话，你就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目光如刀一般扫过儿子，宫洛夫人再开口，话语间已有怒意：“你倒是悠闲得很哪……你难道不知道六天后宫洛潇风就要和兰若泓月订婚了吗？你难道不知道婚期就定在一个月之后吗？”
“怎么会不知道。”宫洛玄风闷闷地说，“这么大的事情，早就整个嫣城都知道了。”
“那么，为何兰若家小姐的订婚对象是潇风而不是你？”宫洛夫人的话有几分咄咄逼人，“你难道不知道，婚礼一完成，一切就完了吗？”
宫洛玄风很不服气地说：“我又不是没试过……母亲你又不是不知道，泓月对我一点意思都没有，她从小就喜欢哥哥。而且哥哥才是名正言顺的宫洛家少爷，而我不过是宫洛家的养子，兰若公爵大人哪里会把他的宝贝女儿嫁给我呢？不管怎样，哥哥都——”
“哥哥、哥哥、哥哥，你整天就知道跟在他后面叫哥哥！”玄风的话显然戳到了宫洛夫人的痛处，“你也不看看兰若大人是多么宠爱泓月小姐，若是她执意要嫁你，兰若公爵大人也必定会同意的不是吗？若是你成了兰若家的乘龙快婿，还愁你父亲不看重你吗？但是你看看现在是什么状况！”宫洛夫人急得用手指戳儿子脑袋，“六年啊，六年！潇风被调到韶华郡六年，你都没能扭转局面，你怎么这么没用啊？”
“我有什么办法？”宫洛玄风一边说一边躲着母亲的手指，“事已至此，泓月要给嫁哥哥就嫁呗……莫非母亲还有什么扭转乾坤之术？”
“我还没设法扭转乾坤吗？”宫洛夫人怒道，“没有我，潇风能被调到韶华郡去？但其他的还得靠你呀！你成不了，我怎么扭转乾坤？我总不能强迫泓月小姐嫁给你吧？你还敢说什么‘要嫁就嫁’的话！现在宫洛潇风已任军中要职，在朝中有几分威信，要是真成了兰若家女婿，我们就怎么也扳不倒他了，你知不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这不也是没办法么？母亲您也说了，我又不能强迫泓月嫁给我。”宫洛玄风说，“再说了，哥哥原本就是名正言顺的兴国公爵位继承人，您不要把哥哥得到爵位看得像是末日来临一样。您这么整他，他心里肯定清楚得很，但回来照样尊称您一声‘芯姨’；后来您又算计他那么多次，他也从来没有计较过……”他住了口，因为他发现宫洛夫人已经没有在听了。
“母亲？”
“玄风……你说得好。”宫洛夫人似笑非笑地说。
“什么？”宫洛玄风一头雾水。
宫洛夫人看着自己的儿子，目光瞬间雪亮。“玄风，这是最后的办法了。”她一字一字道，“你就强迫兰若泓月嫁给你！”
“强迫？如何强迫？”愣怔半晌，宫洛玄风忽然从母亲眼中读出了什么，脑子里“嗡”地一响，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不，不能这么做！”他从自己的座位上跃起，脸现怒色，“那实在是禽兽之举，我绝对不会那样做的！而且若是我真的做了那样的事，就算哥哥会放过我，兰若公爵大人也必会将我碎尸万段，不是吗？”
玄风的反应让宫洛夫人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憋了半天，她才得以开口骂道：“这么多年我真是白养你了……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你等着看吧，我们母子俩迟早要死在宫洛潇风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