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第十章 不相忆 一(1 / 1)
笑语恩怨几多时,心有恨兮心不知。
怎奈明月谙世语,躲入云中不教思。
师父这一去,整整一百年。
桃园里的花一百年没有开,只剩了碧绿的叶子和光秃秃的枝桠。我坐在树枝上,俯瞰着整座桃园,心里空荡荡的。
时间慢的好像要把人逼疯一样的。
终于有一天,我再也忍不住了,沿着一条山路没命向西跑。我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只是再也不想独自呆在小木屋里。
山路都是一样的,山林的味道也都很像,甚至连每个地方的溪水和游鱼,都长得极为相似。我一直跑到腿脚酸痛,再也跑不动,一头栽倒在一扇小小的门前。
恍惚之中,似乎有人走过来。
我想跑,一动也动不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善哉善哉。”那人说了句什么,伸手把我抱了起来。
迷迷糊糊中,我闻到一阵清雅的檀香味道,那味道有一种奇特的安慰作用,让我沉沉的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床上跳起来,眨着眼睛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极小的屋子,泥筑的墙,剥露着灰黄色的土。床很简单,比师父的还要简陋,枕头则直接是一块圆木。不远处的桌案上,整整齐齐的摆着一卷卷的书。
一个剃着光头的人正坐在蒲团上面,一下一下的敲打着木鱼,嘴里念念有词。他面前桌子上放着一卷经书,每念一会儿,他就停下来伸手翻一页。
和尚?
我想着,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
他停下来,转过头看我,笑着说:“你醒了?”
我正要回答,却突然想起自己还是狐狸的模样,连忙刹住了话头,只是冲他摇摇尾巴,就当做是回答了。
“那便好。”他说,笑了笑,转过头去继续念经。
我不知道自己该走还是该留。
或许出去转转也不错吧?刚好也不用打扰他念经了。
我想着,放轻脚步,走到院子里去。寺庙院落很小,却不知为何显得极其宽敞。一棵银杏树立在院子中央,叶子一半金黄一半翠绿,极为漂亮。
地上除了银杏叶子之外,连棵杂草都没有,青石板铺成的小路更是一尘不染。院子西面是佛堂,里面供着几尊佛像。我在门口看了看,并没进去。
东边则是伙房,还有一张简简单单的小木桌。旁边的桶里有半桶米,地上放着几棵青菜,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我转了一圈,然后在银杏树下盘着身子卧下,开始打盹。
只要有人声,就算那人是个和尚,就算那声音是念经的声音,我也认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和尚念完经,走过院子,瞧了我一眼,到东面的伙房去了。
不一会儿,他搬出一张小桌,支在院子里,然后端着一碗青菜和一碗没有多少米的白粥出来了。
我抬起眼皮看了看他,然后缩回脑袋继续睡觉。
有人在旁边的感觉真好啊……
“小狐狸,吃饭了,”他叫我,盛了一碗粥放在地上,“佛门之地没有肉类,你将就一餐,等伤势好了,自己去捕猎吧。”
我虽然有时候肚子会饿,但是不吃东西也没什么大碍。
何况这和尚的米就那么一点,分给我那么多,他自己怎么吃得饱呢?
我从地上叼了一片银杏叶在嘴里,细细的嚼着。我不太喜欢那个味道,但也并非不能忍受。
和尚笑了:“小狐狸,米够吃的,不用吃树叶。”
我瞥了他一眼,慢慢起身,走过去,伸头到碗里吃粥。
热乎乎的白米粥,有一种极其特殊的香味,从来都让人难以抵御。
他笑着:“慢点吃慢点吃,这里还有。”
我吃完一碗,摇摇尾巴,然后回到刚刚睡觉的地方,坐下,仰头看着树梢上红色的阳光。师父有的时候会说“你能不能像是只可爱的普通狐狸”,我学过,可总是学不来。
“小狐狸,你与佛有缘呢。”和尚说,笑着。
他也是好久没跟人说话了,闷得难受了是不是?我斜眼睨了一下西面的佛像,有点好奇的想。
他不再作声,默默的吃完了饭,在门前的溪水旁边洗了锅和碗,收拾停当之后,回去做晚课了。
我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又去溪边发了一会呆。
月亮爬上枝头,清辉格外明亮,正适合修炼。
我跳上房顶,坐在屋脊上,仰起头面朝月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月光。皎洁的银白丝线渐渐地聚集在我的呼吸里,随着我一吞一吐微微颤动着。
一阵冷风吹来,我打了个大喷嚏。
木鱼声突然停了。
“小狐狸,是你吗?”和尚问。
我吓了一跳,差点从屋顶上摔下来。为免他起疑心,迅速从房顶上跳下来,蜷在银杏树下,假装自己睡得正香甜。
他推开门,看了一眼,又把门关上,木鱼声再次响起。
和尚一直敲到月亮也下山,才开门来找我:“小狐狸,山里夜色凉,进屋来睡吧。”
你当狐狸是你们人吗,那么没用的?
想归想,要想不回到那种闷得发疯的一个人的生活,我就得表现的像是“一只与佛有缘”的狐狸。
我慢慢站起来,踱着步子到屋内,盘在他的蒲团上,沉沉的睡过去。
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和尚就起身出门,一直到中午的时候,才背着一袋米回来。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略微艰难的身影,摇了摇尾巴。
他把米放下,擦了擦汗水:“这些米够我们两个过冬了。”
我要在这儿过冬吗?我一边想着,放慢了摇尾巴的速度。
“你是不是在想什么?”他问,笑嘻嘻的看着我。
和尚年纪并不大,不像是得道高人,看上去一脸的稚气,也不像是看破红尘在此出家。他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岭之中,拜佛念经,实在有些奇怪。我想着,瞥了他一眼,假装听不懂。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都如常过去。和尚的活动很简单,要么就在佛堂参拜,要么就在北堂念经,剩下的时间扫扫地打理打理树木花草。
我在旁边看着他,倒也很惬意。
他有的时候只是念经,有的时候跟我说话。说话的时候要么是在讲佛经,要么就是讲故事,或者只是自言自语,说一些我听不懂的东西。
我只是听着,从来没有想过要回答。
直到有一天,月光清透,懒懒的洒在我的身上。我坐在屋顶,深深的呼吸着月光。屋里和尚正念经,然后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愣了一下,终于忍不住问:“你叹什么气?”
房里的人沉默半晌,手里的木鱼也停下来。
我有点后悔张口说话,连忙收了元气,准备随时逃走。
突然,和尚说话了:“小僧不休,问施主何方神圣?”
我吓了一跳,差点掉下来:“在下黧白。”
“阁下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说话?”他问。
我想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不下去:“黧白只是路过在此休息,只听大师长叹,不知为何事心烦?”
“阿弥陀佛,出家人本应六根清净,不休自知修为尚浅,但倒也并不为心烦之事。”
我趴下,安安静静的听他说话。
他见我并未做声,便自己接下去说:“时日漫长,苦海无边。不休只叹不能脱离此种轮回苦楚,早日登得极乐世界。”
“西方有山,山外则是仙境,若是想要摆脱轮回,为何不翻山越岭,岂不是更要快些?”我问,看着天空,摇摇尾巴。月亮圆满的时候,往往没有星辰,虽然修炼依赖月光,但是我对星辰依旧无比的眷恋。
“施主此言差矣,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业,人世轮回之苦,也便是不休的业。”他敲了一声木鱼,声音空洞的像是从时光的隧道之中穿过来。
我想了一会儿,不觉也叹了一口气。
“施主为何叹气?”他问,似乎笑了。
“我活了九百年,人世的九百年不过是九生九世罢了,黧白却要带着所有记忆,看着生死离别,整整九百年之久。大师所忧虑的事情,已经是黧白所羡慕的,又何须感叹呢?”
不休思索片刻,缓缓开口:“九百年?”
“是的。”我化成人形,翻个身,躺在屋顶上。
和尚不说话,可我突然第一次有了想要倾诉的欲望。即便面对师父时也不曾想说的话,此刻全都到了唇边。
“九百年,九次相遇,每一生每一世都刻骨铭心,”我看着月光,皎洁一如九百年前,“大师想要听故事吗?”
“阿弥陀佛。”
“时日太久,我记不起全部,一天一个可好?”我问。
“施主觉得恰当便可。”
“一百年前,我在山溪里救了一条鱼。”
“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和尚说。
我笑了:“我把那条鱼养在了水潭里,每天蹲在山下,与那条鱼对视。我一直记得他,但他好像从来都不认识我一般。”
和尚沉默了一下,慢慢回答:“施主,贫僧听说,鱼的记忆,不过一呼一吸之间。那条鱼并非没有记住施主,只是,记住然后忘记。”
“许多次?”
和尚回答:“许多次。”
一片云飘过来,遮住了皎洁的月光。
和尚又开口:“施主,那条鱼后来怎么样了?”
“不知道,也许游到海里去了,也许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苦笑,揉揉眼睛,“大师,今天的故事结束,明日再见。”
说完,我跳回到银杏树下,盘起身子,沉沉的睡过去。
和尚的木鱼声,响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上,他没起床。
我叼着他前一天剩的半筐馒头,放在他的床边,轻轻的在旁边躺下。
和尚翻个身,看着我。“小狐狸,昨晚说话的那个人,是你吗?”
我不回应,跑回厨房,又叼来一碟咸菜,放在馒头旁边,然后蹲在那儿,摇着尾巴看他。
他自己苦笑着摇头:“怎么可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