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第十章 不相忆 二(1 / 1)
第二天晚上,和尚做晚课的时候,我又跳上了屋顶。
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停下来:“谁?”
“大师先做完晚课,再说话也不迟。”我笑。
木鱼声迟疑片刻,才又响起来。过了些时候,他停下来:“施主,请讲吧。”
我笑笑:“两百年前,我下山游玩,遇到一位小姐。那位小姐以琴声而闻名,容颜倾城,可是性情平素清高,不与人结交。那天我只不过在檐前躲雨,却不想入了小姐的视线。小姐不知为何动了心,发誓愿意为我等候终生。”
“施主拒绝了?”
“是,”我忍不住笑了,“黧白自知身处无尽的时间之中,不愿受相思和离别的煎熬,所以逃掉了。”
“阿弥陀佛,”和尚叹了口气,“有缘无分,恐怕也是命中注定。”
“她终身未嫁,等了我一辈子,最后郁郁而终。红颜无辜,这莫非也是命?”
“那位小姐的执迷,不过是因缘之果。命该如此,又有何事需要感叹呢?”和尚说,声音平缓,语调和诵经的时候毫无二致。
“如果我留在那位小姐身边,陪她了却此生,又当如何?”我问。
“如若施主留下,才是对小姐的负心。”和尚回答。
我沉默片刻,忍不住笑了:“大师,看来你还没有超脱尘缘。”
“施主,正是因为没有脱离尘缘,贫僧才会在此出家,施主才会此时路过,才会有你我二人的交谈。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既然如此,我明日再来。”我笑,跳下屋顶,脚落地的瞬间,变回狐狸,窝在银杏树下,沉沉的睡过去。
我一直害怕梦到那些幢幢的影子,但是今晚,我很想见到他们一次。
和尚推开房门,向院子里看了一会儿,然后关门。
第三天他起得很早,比往常还要早一些。做过早课,他把小桌摆到院子里,把粥放到我面前。
“小狐狸,你昨晚看到什么奇怪的人了?”他问,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
我向后缩回头。
“如果你不是有时候太笨,我还当是你成了精。”他笑嘻嘻的,看上去心情很好。
这天做完晚课,他并没急着读经书,而是端坐在蒲团上,静静地等着。
我跳上屋顶,一边呼吸着月光,一边想着该怎么开口。
“施主,你到了?”他问,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动静。
“是。”我简短地回答。
“施主今天,要讲什么故事呢?”他问,语气波澜不惊。
“三百年前,我下山找人,路上救了一个受责的犯人。那犯人是位姑娘,父亲冤狱被杀,家人被流放。那位姑娘感激我的救命之恩,便与我同行。我们一起到了江南,在一个道观里,那位姑娘为我求了三支签,三首签语,却没能解开任何一个谜。最后我才明白,自己所要找的,不过是幻影罢了。于是替姑娘父亲洗脱冤情,送她回家,自己回到了山上。”
不休沉默片刻:“施主所要找的,分明便是那位姑娘。”
我愣住了。
“今生因缘,皆前世而起,如果施主要找的不是那位姑娘,又为何相识相遇,相救相依?”
三支签语在脑海里浮现,字字句句,如今却全都对的上。我要找的人,一直在我身边,我却一直没有认出来。
“但是正因为缘分止于此,你们才对面不相识,最后擦肩而过。造化之意,施主又何必心怀遗恨?”
注定要错过,是这样吗?
当初如果我认出了她,事情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施主所要找的人,是那位姑娘,但也并非那位姑娘。”和尚又说,“一切恩怨情仇,或许在你救她的时候,就已经全部结清了吧?”
我沉默片刻,想着和尚的话。半晌,有些沙哑的开口:“大师所言极是,黧白在此谢过。”
今天的事情,说的够多了。
“黧白先行告辞,改日再叙。”我说完,跃下屋顶,回到银杏树下。
九百年来的事情,突然间一点一滴全部回到了脑海里。曾经,我的记忆随着磨人的岁月慢慢消失着,现在却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全都清晰如初。
那些个名字渐渐熟悉起来,那些个声音渐渐到了耳边,那些个曾经模糊的身影和面庞如今渐渐地清晰了起来。
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但是我都还记得。
第四天,和尚又起得很早。他拿了蒲团在院子里,把木鱼抱出来,再把经文打开。
我盯着他,想知道他到底玩什么把戏。
“小狐狸,万物皆有灵性,我念经给你听,说不定你也能修炼成仙。”他笑笑,开始念经。
我听不懂经文的意思,但又不愿就此走开,于是卧在树下,边打着盹儿,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他念经。
第四天的晚上,没有月亮。
我躺在屋顶上,耐心的等着他做完晚课。
“施主,既然来了,不如开始吧。”他突然停下,对我说。
我笑了:“大师还未做完晚课,黧白等一会儿无妨。”
“晚课岂只是诵经呢,”他放下木鱼,“施主,还是开始吧。”
“大师,你知不知道道观里的道士,会降妖除魔?”我问。
他犹豫片刻,缓缓开口:“有所耳闻。”
“四百年前,师父派我下山办事,我在路上遇到一个降妖的道士,出于好奇,想要帮他降住害人的妖物。”我想了一下,笑嘻嘻的解释,“虽然我也是妖,但还是有分别的,大师懂得?”
和尚笑了一声:“那是当然。”
“那道士耿直得很,却心地善良,明辨是非。他本当我是妖物,后面经历了一些波折之后,认为我并非邪魔……”我沉默了一下,想起青淮惨惨的笑脸,“他愿意相信我,他的师父和师兄弟却不愿意,而且在观中设了陷阱,想要杀掉我。”
不休沉默着,我听到经书合上的声音。
“他为了救我,背离了师门,”回忆的越多,心痛的感觉就越来越清晰,“他在我心上刺了一剑,约定来世相见,便自刎而去。”
我一直以为心口处的疼痛不过是错觉,却原来真的受过伤。我还记得,是把短柄的桃木剑,曾经握在他的手里,后来,插在他的心上。
“施主与那位道士……”
“倾心相恋。”我回答,发现再没有比这四个字更恰当的形容。
“阿弥陀佛。”和尚叹了一声,“昨日的故事,施主所要寻找的,便是那位道兄的来世?”
“是。”
“对施主来说,百年不过是时间,可对那位道兄来说,百年是一个轮回,所以,在道兄逝世的那一刻,施主与他的缘分便已尽。”
缘分已尽,是这样吗?
“施主?”
我的心脏很痛。
“我身体不适,明日再见。”说完,我跃到墙上,然后鼓足力气,一头扎进了墙外的山溪里。
溪水冷的让人清醒,刺骨的寒气让心脏越跳越慢,疼痛也越来越缓。
“其实,花沾衣这名字蛮好听的。”
“青淮也很好听,你张口叫我黧白啊。”
熟悉又陌生的哭喊隔着千山万水,越过四百年的时光传到我的耳边。
第五天的晚上,和尚如约在房间里等我。
“五百年前,”我说,并没客套,直接进入话题,“我遇到一位长于琴艺的歌姬,我对她一见倾心。但是她早就已经与一个书生私定了终身,虽然对我很好,却全然只当我做小弟。”
和尚嗯了一声,表示他在听。
“那个书生答应做官之后迎娶她,我便私下里为他打通了关节,让他做了官。”一串音符在耳边隐隐约约响起,随即连成了悠长的曲调,“他倒也遵守诺言,迎娶了歌姬过门,但是却有了新欢。”
“负心之人,常有。”和尚说了一句话,便又沉默了。
“嗯,我施计夺去了书生的官职,把歌姬送回了原来的住处,然后离开了。”
“施主,”和尚沉默片刻,“一赠又收回,轮回之后,又回到了原点。”
回到了原点?
“正是如此,”和尚说,“施主的出现,不过是让世事兜了一个圈子,最后却还是回到了原点。书生依旧是书生,歌姬依旧是歌姬,所有的事情回归原位,并未改变。”
并未改变?
“可是变了啊。”我轻轻的说。
“是的,所有的事情,也从此变了。”他叹了一声。
第六天早上,和尚仍然不肯放弃,对着我念着经。
我用尾巴把脑袋圈起来,表示我不想听他啰嗦。可他似乎并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儿的念个没完。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已经被经文弄得头昏脑胀,脑袋里木鱼声盘桓,怎么都甩不掉。
做过晚课,和尚阖了经书,敲了一声木鱼。
“施主,今晚是什么故事?”他问。
“六百年前,我在山下捡了一个快冻死的小孩子。”我说,想着那个故事。
“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
我听了一天的经文,已经对他郁闷之至,选择无视他的反应:“我把那个孩子养到三岁,然后送下山,让她随着人类长大成人。”
“施主性格良善,善有善报。”他又说,一副恭维的语气。
“我倒是很后悔呢。”我说。
“施主,因缘造化。你救那孩子一命,此为生之恩,抚育三载,此为养育之恩。生养,乃父母之恩,施主身为异类,却有一颗人心。”他说,语气无比的欢欣。
生养之恩。
“施主,世上没有无因之果,施主施恩与人,也是报恩之举。”和尚又说。
他的话,没那么让人烦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