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八章 花不语 三（1 / 1）
我接过她手里的琵琶，帮她拿着，然后两个人一起到后院的花园去了。
花园里已经有一些人在了，还有一些卧房里亮着灯，阵阵乐声传来。虽然已经是夏天，但夜晚的风依旧凉的让人透心寒。
“姑娘的琵琶声中，有故事？”我问，带她到一个亭子中坐下，把琵琶放在面前的石桌上。
她依旧垂着头，但毫无疑问的在笑：“公子是通音律之人。”
我摇头：“不，只是觉得，很熟悉。”
“这曲子里有个故事，公子想不想听？”她问。
“还请姑娘为黧白讲来。”
她站起来，走到亭子边，慢慢的开口：“传说有一位小姐，小姐自小痴迷于琴艺。小姐出身名门，本有一桩好姻缘，却在出阁的前夕，却毁了婚约，不顾家人阻拦，搬到了一座宅院中居住，并成为了一名琴师，很快扬名天下。慕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小姐却始终没有等到那个她想等的人。”
我默默的听着。
她转过身来：“有一天她终于等到想要等的人，却是神女有意，襄王无情。”
黧白，世间之事皆有定数，即便是你我，也无逆转之力。师父的声音在耳边轻轻的响起，带着些许无奈。
我看着裙裾飘扬的莲笙姑娘，不知道该说什么。
“黧公子，如果那位小姐等的是你，你会怎么做？”她问。
“黧白已经与此世间之事再无瓜葛。”我简短地回答，“姑娘，宴会应该结束了，我送你回去。”
她盯着我，一双灵动的眼睛里透出愤怒，然后走到我旁边，拿起琵琶，猛地往地下一摔。
琵琶碎成了两段。
“姑娘……”
“黧白，算你狠。”说完，她气呼呼的走掉了。
我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静静地听着前院幽幽的琴声。
即便她等的是我，我所能回报的又是什么呢？十年，百年，甚至更长的等候？
琴声突然乱了起来。
一阵夜风吹来，树叶和草丛沙沙作响。
石一川突然在我旁边坐下，手里拿着一壶酒：“黧老弟，陪大哥喝一杯？”
我很想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于是结果酒杯，客气的笑着：“那是当然。”
“黧老弟，你为早上的事情生气啊？”石一川给我倒酒，似乎不经意的说。
“没有。”我笑，接过酒杯。
“不是我不想跟你叙旧啊，”他一饮而尽，满面的歉疚，“实在是有规定，今晚之前，不得与举子交谈，否则重罚。若是当时与你相认，恐怕咱们两个都脱不了干系啊！”
这个算是不错的解释。我想着，敬他一杯酒，然后把自己那杯偷偷倒进袖子里。醉酒是很可怕的事情，特别是在月光微弱之时，很容易现出原形。
“那天在红笺那里见到你，还当你只是过路人罢了，不曾想是一名举子，真是缘分，你我今后必定同朝为官，为这个，我们也要喝一杯！”他哈哈笑着，又给我倒了一杯酒。
我继续应着，假装喝下。
不多久，两大坛酒就见底了，他已经略有醉意，站立不稳。
“一川兄你醉了，黧白先行告辞，改日再叙。”我笑，站起来，假装自己也站不稳。
他挥挥手，然后倒在桌子上睡着了，鼾声顿时响起来。
我暗自笑着，起身回卧房。
石一川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第二天，吃过早饭，乐师们又来了，不过这次是辞行。
红笺小姐站在队伍的末尾，身后跟着一脸疲倦的阿锦。
我心里仍然挂念着琵琶曲，目光在人群中扫来扫去，寻找着那个叫莲笙的姑娘，却没找到她的踪影。
正当我想问她去哪儿了的时候，突然，院子外面来了一小队官兵，径直走到了我旁边。
周围人全都散开，离得远远的，似乎生怕被沾染上什么疾病。
为首的官兵看了看我：“你就是黧白？”
我点点头。
他一挥手，两个人上来，动作迅速的用铁链把我锁上。
周围一片议论声。
石一川一脸的惊讶，拦住为首的人：“他犯了什么事，这是谁的命令？”
为首的人连忙行礼：“回将军，是丞相的命令，此人冒充举子参加考试，犯了欺君之罪。”
“黧白？”石一川看着我，满脸的不可思议，“你是冒充的？”
我看着他，并不答话。
红笺小姐脸色苍白，踉跄了一下，阿锦连忙扶住她。
“我也不知。”我笑着说，没有看她。
官兵牵着铁链，把我带出了院子。
我并没接受任何审判，便被带到了大牢里，关进了一间牢房。
牢房里阴暗潮湿，很像是我长大的洞穴。发霉的味道像是腐烂的树叶，让我觉得很亲切。我倒在地上，舒舒服服的嗅着。
牢房没有窗户，只有走廊尽头一点火把的光亮传过来。
还好我是狐狸，借着这点光看东西也毫不费力。
虽说逃走毫不费力，但我实在好奇事情始末，所以打算安安静静的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传来。
“就是这里，只能呆一小会儿。”狱卒说，然后脚步声远了。
别的牢房里犯人探出头来，看着来人，笑着喊着，大声叫着：“快看，有女人来了！”
有几间牢房里传出不怀好意的笑声：“小妞儿，进来陪陪大爷……”
我皱眉，一挥衣袖，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有人走到我的牢门前，隔着栅栏站着。
是阿锦。
我身上穿着一身囚衣，不好意思的对阿锦笑了笑。
她看上去气呼呼的，可是又一脸悲戚之色。
我心中突然升腾起一阵歉意：“阿锦，牢房污秽之地，你怎么来了？”
她咬咬嘴唇：“说的我自己想要来一样的！”
我笑笑，接过食盒，开始吃东西。
阿锦看了一会儿，随后在急的跺脚：“你这家伙，做什么不好，偏偏冒充举子，被抓了进来，让我们小姐好生伤心！”
我默不作声，仔仔细细的品着菜肴的美味。口中香气四溢，与牢房的霉味极其不搭。
“黧白，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我们小姐等的人，就是你！”她狠狠地踢了一脚栅栏。
我愣了一下，抬头看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闪着晶莹泪光的眼睛。“莲笙姑娘？”
“是又怎么样！”她气呼呼的吼了一声。
我苦笑：“阿锦，请代我向小姐谢过，可是黧白早已无意世间之事，所以一定不是小姐所等的人。”
“小姐要我给你带一句话。”她说，咬着嘴唇，转过头去不看我。
“不必了。”我摇摇头。
“自古是以情不能自禁。”她不理会我的反应，冷冷说完，转身消失在了阴暗的走道尽头。
情不自禁。
这对我来说，却奢侈的很。
炼狱般的人间岁月，蛮长的、没有终点的日子，时光残忍的像是噬心的虫蚁。
“恕黧白无以为报。”我对着她的背影，轻轻地回答。
“明明是个男人，偏生了一双处处留情的桃花眼。”有人在我背后轻轻哂笑着。
我猛的转头，看到的是牢房爬满青苔的墙。
过了不久，又有脚步声传来，我本能的知道那人是来找我的。
我把食盒藏在后面的干草堆里，然后端坐在牢房门口，等那个人过来。
“黧白老弟，牢房可住得习惯啊？”那个声音不是石一川是谁。
“一川兄，住的还好，很像我长大的地方。”我笑。
“我当你是同僚，没想到是个冒牌货，亏得我那么优待你呢，真可惜。”他笑着，丝毫不像是觉得可惜。
“一川兄的好计策，黧白甘愿认栽。”我盯着他，眯着眼睛笑着。
他愣了一下，随后压低声音：“你说什么？”
“没有，黧白刚刚没有说话，您听错了。”我回答，笑着。
他侧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轻蔑的哼了一声：“如果你求饶的话，我还能在皇上面前求他饶你一命，但既然……”
“不送。”我笑，转过身去面对墙壁。
他袖子一甩，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到了晚些时候，狱卒才送来一碗馊了的饭。我吃了些点心，把那碗饭倒在了墙角里。
我虽然肚子会饿，但是并不怎么需要进食，所以那些饭对我来说，意义仅在于计算时间。开始我以为一天三顿，后来问了一下对面的人，才知道一天只有一顿。
三天之后，牢门又被打开了，这次来了整整一队人。
“黧白？”
“是我，”我回答，依旧端坐着，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笑着看他们。
“王上有令，黧白进宫见驾。”
一个时辰之后，我莫名其妙的站在了晴阳君的面前。
“你就是黧白？”晴阳君坐在宝座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我。
我微微鞠了一躬：“在下黧白，蒙王上召见。”
“你为何冒充举子，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罪？”他问，语气里却没有质问，反倒很是和颜悦色。
“回王上，黧白出身乡野，才能不可为所知，遂出此下策。”
晴阳君点点头：“你的才华果真非一般，洞悉世事之透彻，令丞相大人都感慨莫及。”
我可是比十个丞相年纪都大。
“黧白，我念你是个人才，特免除你的罪过，授予官职，你可愿意接受？”晴阳君问。
我抬头，发现他和丞相正笑着看我：“王上，黧白罪深，若是不加惩罚反倒褒奖，之后人岂不是纷纷效仿，实在不足取。”
丞相想了一下，点点头：“王上，臣以为黧白说的极是。”
“那你打算接受惩罚？”
“此乃死罪，黧白不敢，不如处以驱逐之刑，一来服众，二来也能体现王上悯才恤贤，天下才子，皆尽归附。”我提议道，心里暗自发笑。
晴阳君几乎毫不犹豫的采纳了。
我被流放的消息一传出去，整座城都沸腾了。
晴阳君期待的效果达到，他很是高兴，赏了我不少黄金。
虽说是流放，但是负责的官吏是皇帝的近臣，知道我是获了特赦的，所以没有把我送回牢房之中，而是找了一间客房，好生招待着。
我在他的后花园里转来转去，一时半刻都不肯停歇。因为只要停下来，琴声在耳边，久久不肯散去。
如果遇见你的不是我该多好，如果你看到的不是我该多好？法术再高，却控制不了人心，活了那么久，也逆转不了时间。
阿锦又来了一次，我躲在门廊的后面，借口法令不许，没有见她。
她万分郑重的将一封信交给守卫，嘱咐了又嘱咐，要他一定交还给我。
守卫把信交回到我手里。
我把信举在阳光里，看了看里面的东西。薄薄一张纸，不知道写了什么。
然而，我并不想知道。我把信一点一点撕碎，埋到了花园里一株桃树下面。
流放地是三限山以东的一座废城，离山脚很近，人烟稀少，无人看守。
到了流放地的第二天，我就回山上去了。
年纪越大，记性也就不好，过了那么久，师父应该已经把袍子的事情忘得差不多了吧？我想着，沿着溪流上山，顺便在山脚打了一壶好酒。
山上已经是暮夏，天气微凉，溪水清冽，散发着鱼的腥气。
我看着手中的酒，突然想尝一尝喝醉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