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六章 不知味 四(1 / 1)
三天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却又不长。
第三天下午,我再次来到道观外面,却不见青淮的身影。
突然,道观里一个声音说:“来找青淮的话,就进来说话吧。”
我认得那声音,是瞿道长。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但是没有人出来。我迟疑片刻,推门进去。
瞿道长站在香炉前面,他的面前摆了一张八仙桌。见我进来,他友好的笑了笑,向我招招手。
我会意,走向前去。
没走几步,背后“砰”的一声响,门被重重的关上了。
我吓了一跳,连忙回头,这才注意到院子的不对劲。树上和墙上,连同门的背后,都贴满了朱砂画的黄符,整个道观的顶上,盖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四个道士分别站在院子的四角,手里拿着绳索。我扫了一眼,没有看到青淮。“青淮在哪儿?”
瞿道长一声冷笑,并不答话。
“你们应该不会伤他,那我也就走了。”我无奈的转身,想冲出去。
他哼了一声:“孽畜,我紫英观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那,青淮在哪儿?”我见他并没有任何放我走的意思,只好重复了一遍。
“住口,青淮的道号也是你能叫的!”他吼了一声,手里拿上一把桃木剑:“我那弟子天生聪慧,心地善良,不想却被你这妖狐迷了心窍,离经叛道,今天,我要帮他斩了这孽缘!”
缘从何来?
我叹口气,在手里蕴上法术,准备随时还击,一边大声说着:“青淮,不管今天我能不能离开,都是跟你道别来了!”
没有回答声,但我知道他在。脑海中突然浮现起隔门谈话时候的场景,我心中不由感到一阵悲戚。
“说什么废话,青淮他已经知错悔改,不会救你的。”瞿道长冷笑一声,使个眼色。
四周的道士一起把绳索扔了过来,我灵巧的一避,手轻轻一扬,那四根绳索便蛇一般活动起来,缠上自己的主人。
一时间,满院子都是哇哇叫的声音。
瞿道长见施了法术的绳子对我没用,先是惊讶了一下,随后用桃木剑挑起一张黄符,指着我吼道:“看你道行不错,不好好修行,偏偏下山为祸人间,看我不收了你!”
我被他的气势逼得向后退了一步。
紫英殿的门突然被人撞开了,青淮站在门口,右臂袖口有血滴下来。
“青淮,回去!”瞿道长吼道。
青淮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师父,黧白对我有救命之恩,求你饶过他。”
“不肖之徒,你竟然为他求情!”瞿道士火冒三丈,用桃木剑指着我:“这妖狐诡计多端,用障眼法骗了你,你却在这儿为他说话!”
我被“妖狐”两个字刺了一下。
“师父,弟子发誓,从此之后不再与他相见,他也从此回到山中,不再涉足人世……”
“住口,你真是被他迷了心窍,满口胡言!”
我想开口帮忙,但见他抬起头来,下唇一圈血淋淋的齿痕。
此时如果我开口的话,反倒辜负了他一片心意吧。
“师父,徒儿不孝,与妖狐结交,被其所救,今日当将此命归还,以此了结。”说完,他从身后摸出了一把匕首,刺向自己的心口。
那把刀上带着淡淡的烤鱼香味。
我飞速闪身到他旁边,一把夺下他手里的刀。正想开口安慰,却只觉得心脏部位一阵刺痛。
青淮绝望的看着我,手里握着一把短柄的桃木剑,剑刃已经全部没入我的胸口,只留了一个手柄在外面。
“好徒儿,好计策!”瞿道长哈哈大笑着。
我痛的闷哼了一声,直直的盯着青淮。
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寸一寸把桃木剑□□。
每拔一寸,我的心脏都一阵剧痛的颤栗,全部拔出的那一刻,新鲜的血喷涌出来,溅到他的身上。他低头盯着手上的鲜血,我盯着他的眼睛。
我苦笑,一把钳住他的喉咙,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右手握刀,轻轻抵在他的胸口,接着转过身,笑嘻嘻的看着瞿道士:“反正我也活不了了,不如让我死在山上如何?”
“妖狐,你死到临头,还做什么挣扎?”瞿道士捋了捋胡子,拿剑指着我。
无耻之极。
青淮突然自己向前一扑,往剑尖撞去。幸亏我手快,及时闪开,只伤了他的皮肉。
“师父,别管我,杀了这妖狐!”他大叫着,却并不挣扎。
“妖孽,你可听到了,还不死心,放开我徒儿!”
我依然笑嘻嘻的:“我被青淮刺中了心脏,必死无疑,但我自知命当如此,并不想要伤他,你闪开路让我走。”
瞿道士的目光在我和青淮之间犹豫片刻,又看了看我胸口血流不止的伤口,闪身让开一条路。
我挟着青淮,一步一步走出道观。
那些道士料想我命不久矣,果然没有追上来。又走出十几里,当我确定没有追兵之后,放开了青淮,自己踉跄前行:“回去吧,他们该担心了。”
他不说话,只是跟在我后面。
我刚刚已经用法力封住了伤口,心脉无事。但是毕竟伤在心上,所以在伤口愈合之前,每次心跳都剧痛无比。
走到山脚下,我在溪边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坐下,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他在我不远处坐下,抱膝看着水面发呆。
“你怎么还不走?”我问,声音有点嘶哑,带着些许怒气。
他看了我一眼,不回答,转身背对着我。
只那一眼,我的怒气便消失的无影无踪:“我只是气你刚刚以身犯险,不过既然没事了,就别闹别扭啦,跟我说句话嘛。”
他把头埋在膝盖里,一动不动。
我爬到他身边,轻轻的扯了扯他的衣袖:“想什么呢,我可是九尾狐狸,九条命呢,不会那么容易死。”
他仍然不笑不说话,又换了个方向发呆。
我伸出尾巴在他颈后挠了挠,他用力把我尾巴拨开,低下头,闷声不吭。
“哎呀,我知道你委屈了还不行吗,我道歉,你别生气了啊。”
他坐的远了一点,依旧不理我。
岂有此理,我可是刚刚才被你捅了一刀啊!
我撇撇嘴,捂着胸口倒下:“好痛,伤口好像裂开了!”
他猛的转过身来,扑到我身边:“你怎么样了?!”
我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却只见他满脸都是泪水。那双瞳仁晶亮的眼睛里,映着莹蓝色的天光,透着淡淡的清凉。
“很疼是不是?”他忍着哭声,下唇已经快被他咬碎了。
我连忙把他泪水擦掉,轻声安慰:“没事,怪只怪黧白妖狐一只,偏长了颗人心。”
他低下头,用袖子抹泪。
“哎呀,你一个大男人,哭的跟个姑娘家一样的。”我笑着把他的手拨开。
他瞪了我一眼:“谁说的,我哪里哭了!”
我不忍再逗他,也没力气再说话,心脏每跳一下都疼得厉害。
“你恨不恨我?”他问。
我轻轻摇摇头,拉起他的手放在我的心脏处:“这是你的,随时拿去,没关系。可是你摸摸,还跳的很开心,恐怕得再补几刀才行。”
他并不抽回手去,用另一只手的袖子抹了抹眼泪。
我安安静静的看着他,心脏跳得越来越缓,痛苦也渐渐的消融。
“你会不会死?”他总算止住了泪水,声音还有些沙哑。
我笑着摇摇头:“我会一直活下去。”
他点点头,在我旁边坐下,随口埋怨道:“一只臭狐狸,怎么活那么长?”
我忍俊不禁,坐起来,把头抵在他的肩上。
他没有拒绝。
“对我来说,岁月太长太久,每多过一日,记忆就像落了一层尘埃,一天天过去,等到尘埃落满,也就什么事情都不记得了。”我慢慢地说,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那你会不会记得我?”他喃喃的问。
我如实回答:“不会。”
“那你会不会忘了我?”他又问。
我想了想:“也不会。”
“那就好,”他笑了,然后补充一句,“谁说狐狸聪明的?”
我不由得也笑了,闭上眼睛。他的体温隔着衣服和薄薄的寒气传过来,温温暖暖的。我于是总结:“人类真奇怪,但是很暖和。”
他默不作声。
过了一会儿,他又轻轻的问:“黧白,你睡着了吗?”
“没有。”
“黧白,等到我死的时候,能不能死在你的面前?”他问,声音有些颤抖。
不管如何,人类总归是害怕死亡的吧?
“好。”我一口答应,但却怀疑自己五十年后记不记得回来找他。
“我希望我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你,”他笑着说,声音里的恐惧消失了,“那样的话,说不定下辈子不会忘了你。”
“谁知道呢。”
他好像并没听见我说话,自顾自的继续道:“我下辈子,要生为一个女子,你要记得来找我。”
“为什么?”我奇怪的问。
他并不回答,仍然自顾自的说着,声音微微有些哽咽:“我要生为一个女子,然后,你要陪我一世。我们在山上溪边盖一间屋子,每天听着溪水,迎着日出送着日落。我们在屋子旁边种下一片桃花林,春天花开的时候,就坐在树下喝酒,看花……”
我点头应着,笑着:“这辈子也能办到啊。”
他摇摇头,照旧不理会我:“你出去捕猎抓鱼,我在家煮饭缝衣。”
“等我们有了孩子,我要教他们捕猎,你在家里等我们回去,”我笑着,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你说,我们的孩子会是人还是狐狸?”
“人。”他赌气的说。
我忍俊不禁,越发觉得有趣。
“说定了?”他问。
“说定了。”我笑。
然后只听一声闷闷的□□,他的身子一抖,向后倒了下去。
直到看到他胸口那把短柄桃木剑,我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青淮!”我叫他名字,声音尖利的像是狐狸的哭声。
他把手伸向我,却在离我的手一寸不到的地方停住,在空中抓了抓,落在身侧,不再动了。
青淮的脉搏停止了跳动,然后血液凝固,再接下来,身体慢慢地冷了下去。
我伏在他胸口处,心疼的直不起身来。
“其实,花沾衣这名字蛮好听的,”我哽咽着,“青淮也很好听,你张口叫我黧白啊。”
他不说话。
我抱起身体已经僵硬的青淮,缓步走到那个瀑布旁边,把他的身体放进水里,然后松开手。他慢慢地向水下沉去,带着安详微笑的面容,一点点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我站在湖边,盯着他沉下去的地方,一动不动。
夜里下了一场大雨。
第三天,我心脏处的伤终于愈合了,但心脏跳动带来的疼痛感却依然在,甚至比先前更为强烈。
已经是正月,归期在即,我变回原形,沿着山路直接奔到蓬山上去。
三衫客的住处在半山腰,云雾缭绕,极有仙境之感。见到我,他先是惊讶了一下,然后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把我让进门。
我并没有心情问那声叹息从何而来。
“你是黧白?”他问,带我走进院子里。那院子不大,却打理的井井有条。
我摇摇尾巴,算是回答。
“杜若那家伙还好吗?”
我抬起头,眨巴眼睛看着他。
“你师父,还好吗?”他重复了一遍。
原来那家伙叫杜若。我又摇摇尾巴,算是肯定了。
“你有五百岁了吧?”他又问。
“嗯。”我不好意思再不说话,哼了一声。
“还有五百年啊。”他叹口气,目光若有若无的在我耳尖扫过。
千年九尾,再过五百年就修成正果了,他是这个意思吗?我耳边响起青淮的声音。
“来,肉拿好,我送你回去。”他说着,从旁边的匣子里取出一件淡紫色的羽衣,披在我身上。
我只觉得身体一轻,周遭的景物飞速转换,再睁眼的时候,已经站到了小木屋的旁边。
师父站在雪地里,正看着冰封的山溪发呆。
我把腊肉放到他脚边,然后到桃花林里去了。
尚是正月,桃枝上覆着厚厚的积雪。夕阳一照,雪泛着微微的红色,仿佛是桃花开了一般。
我在一棵桃树旁边,俯下身子,趴在雪地里。
寒气从身下传来,透过皮毛,穿过骨头,直到心里。
心脏跳得越来越慢,疼痛也随之越来越轻。
突然,我被人抓着颈后的皮毛,拎了起来。
“你寻死吗?”师父冷淡的问。
我摇头,没力气说话。
“你受伤了。”他轻轻的说,看着滴落到雪地里的鲜血。
伤口似乎不知何时又开了。
“你根本就毫无求生之意,”他冷冷地说,“一心寻死,我又何必救你?”
“那就放下我。”我有气无力的回答。
“黧白,你真的想要死吗?”他问,十分郑重。
“师父,为什么人的生命那么脆弱,为什么我却死不了呢?”我再也忍不住,稀里哗啦的哭了起来。
他看着我,好一会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劫。”说完,他把我扔回地上,拂袖而去。
生也是劫,死也是劫。
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渐渐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睡在木屋里的床上。床前点着好闻的熏香,白色的烟雾缭绕在四周,恍然若仙境。
说不救我,最后还不是一样把我带回来了吗?
我吸吸鼻子,闻到一股浓浓的肉包子香味。当即跳下床,跑到木屋外面。
师父像往常一样坐在藤椅上,摇来摇去,身旁的小木桌上摆着一盘包子,冒着腾腾的热气。
“师父。”我讨好的叫着。
他不做声,拿起一只包子咬了一口。
顿时周围肉香四溢。
我吞了口口水,又叫了一声:“师父?”
他冷冷的瞄了我一眼:“什么?”
“我饿了。”我摇摇尾巴。
他挑挑眉毛,笑的前仰后合:“别逗了,死了的狐狸也会饿?”
他把“死”字说的很重,我顿时明白他还在生我之前的气。
“不管死成什么样的狐狸,到师父手里不都活过来了吗?”我笑着,跳上他膝盖,用脑袋在他手上蹭蹭。
他把包子拿得远远的,伸出另一只手把我拨到地上:“要吃就吃去,那么多废话。”
得到允许,我也顾不得摔痛了脚,屁颠屁颠儿跑到木桌前,叼起一个包子美美的吃起来。一个包子吃完,我抬头,想要第二个。
他表情复杂的看着我,见我抬头,连忙把目光移开。
“师父?”我叫他。
他叹口气,把盘子放在地上,推到我面前:“吃的时候小声点,别吵我睡觉。”
说完,他闭上眼睛,在太阳底下打起盹来。
我应着,变成人形,盘腿坐在溪边的山石上,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看着他睡得香甜的模样,不禁想恶作剧一番。“杜若?”
他像是被闪电击了一般,跳起来指着我:“你、你、你、你、你、你叫我什么!?”
我歪着脑袋,笑嘻嘻的看着他:“你叫杜若?”
“谁告诉你的还是……”他好像很着急的样子。
“三衫客说的。”我得意,把手里的包子吃完,又拿了一个。
他似乎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你很怕别人提起吗?”我问,坏笑着。
“怎么会,”他毫不犹豫一口否认,然后恶狠狠的瞪着我,“别再叫这名字,还有,不许再在我面前变成人!”
“为什么?”我瘪嘴,长得一样又怎么了,权当照镜子不可以吗?
“也不许再问为什么!”他大吼了一声,大踏步回到木屋里去,“砰”的把门关上。
我愣在原地,拿着半个包子,不知道该不该下口。
晴朗的天空突然阴暗下来,不一会儿就飘起了雪。
我仰头看着簌簌落下的雪花,心脏仍然隐隐的痛着。心上的伤已经愈合的完好如初,心里的伤,却不知道还会痛多久。
青淮,我问你,人真的有来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