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五章 声声慢 二(1 / 1)
过了一会儿,人群中有了窃窃的低语声,我看向琴台,心脏“砰”的剧烈跳动了一下,随即漏了一拍。
和烟小姐披着新柳嫩绿色的纱衣,里面是一身白色衣裙,脸上略施脂粉,端坐琴台,像极了一朵新开的白牡丹。
“果真百闻不如一见啊,和烟小姐的美貌,真的是单凭言语无法形容的呢。”有一个人夸赞道。
“不错,不愧是央陵城第一美人。”另一个人说。
我把目光收回来。
和烟小姐并未回答,只在琴上划出一串清新悦耳的音符,只当了感谢,底下安静下来。
我虽然并不识音律,却能听出这是白天那曲,虽然有几处稍稍不同,但变化并不大,差别只在于琴声中的韵味和心思。
她微微低着头,本是雪白的耳朵染着淡淡的红晕。
正当我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和烟小姐抬起头,不易察觉的笑了一笑,就在我席位的斜前方,一个头戴四平方巾的男子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我的胸口好像挨了一记闷拳,耳朵里的琴声多了杂音。
几曲结束,和烟小姐起身道谢,然后轻移莲步走回后堂去了。
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宾客们恋恋不舍的离开,不禁因为自己不必离去而感到有一些得意。
待到宾客走尽,和烟小姐换了身鹅黄色衣服,从后面走出来。
我正想起身跟她说话,却只见她脚步轻快的走到那个四平方巾面前,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轻轻的说了句什么。
四平方巾笑着站起来,手搭在和烟小姐的腰间,两人一同消失在了楼梯口。
我觉得自己经脉中的血液都开始倒流了,连忙用手撑着地站起来,步履略微不稳的走出门去。一出门,却只见灵秀坐在回廊里,手托着腮,正瞧着院子里的牡丹花出神。
我本想打个招呼,张了张嘴,却是狐狸嘶声。我被自己吓了一跳,连忙俯下身子,变回原形,藏到回廊的扶手下面。
“谁?”灵秀警惕的转过来,可是没看到人影。
等她走了,我一路狂奔跑回厢房,钻进被子里呼呼大睡起来。
之后一连十天,我都躲在房里足不出户。
十天之后,灵秀再也忍不住了,趁着给我送饭的机会,一脚踢开了门。
“黧白,快点起床梳洗换了衣服!”她前些天见我睡时并不脱衣服,所以一把把我被窝掀开
我把被子丢给她,转个身向里,继续睡。
“快点,我家小姐要见你!”她赏我一脚,把被子摔了回来。
“凶什么,谁说我不起了?”一听和烟小姐要见我,我马上爬起来,耐着性子把脸洗了,把饭吃了。
她在旁边却叨叨咕咕不肯住嘴:“告诉你,过会儿见了小姐和池凉池公子,可不许那么傻里傻气的。”
“池公子,是什么人?”我正呼呼吹着碗里的粥,听见“池公子”,不由的抬起头来看她。
“小姐的心上人。”灵秀坐在我对面,双手托腮看着我。
“你很不喜欢那个池公子?”我沉默片刻,假装随口问。
她白了我一眼,嘟着嘴道:“风月场中哪有真心,偏偏小姐信了他的连篇鬼话……”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马上停住了,但是不待片刻,又很不以为意的嘟囔开来:“喂,我说话你听着便是,听过就忘了啊。”
我点点头,喝了一口粥。
“谁不知道那池公子是花街柳巷中有名人物,可偏偏迷住了小姐,旁人怎么说都没用。他说什么小姐就信什么,神魂颠倒的……”她叹口气,垂下眼睛。
我不知道该答什么话,只好低头吃东西。
吃过饭,她给我重新梳了头发,带我到花园里去。
和烟小姐坐在凉亭中,不知刚听了什么笑话,笑的脸颊微红。她的旁边坐了一个男子,正是与和烟小姐眉眼传情的那个,应该就是灵秀所说的池公子无疑了。
本来轻盈若飞的心情,顿时沉下来,我面色略微阴沉的走过去。
见我过来,和烟小姐轻轻地挥了挥手里的手帕:“黧公子,这边。”
池凉上下打量我一下,微笑中透着一丝狡黠,他转过头去,在和烟小姐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什么,她马上就嗔怪的把她推开。池凉笑的甚是得意,站起来,对我鞠了一躬:“在下池凉,这些日子来听烟儿提起黧兄名字,今日一见,果然是个翩翩佳公子。”
我看了他一眼,没答话,坐在两个人对面。
他脸上一阵红白之后,也坐下。
“你啊,明明比人家大,却管人家叫兄长,羞不羞?”和烟在一旁打趣,想要缓和气氛。
我却一点都没心思应和,只顾低头从盘中取了一块点心。
“是,是,自然听你的。”池凉笑着说。
花园里的水池中,荷花初苞,花瓣皱在一起。
“烟儿,我且问你,你可知道这荷花的由来?”池凉问。
和烟小姐摇摇头。
“黧公子,你可曾听说过?”他转向我,很是客气的笑着。
我看了他一眼,觉得那笑带着挑衅,让人极为恼怒。于是脑袋迅速一转,笑着点点头:“这个,当然知道。”
“哦,说来听听?”和烟小姐一脸的欣喜。
“既然小姐想听,黧白也不推迟了,”我笑笑,喝口茶水润了润嗓子,许久不说人话,咬字吐音之间还不很习惯,“传说这荷花本是蓬山一位君子……”
和烟小姐好奇道:“蓬山,指的可是西方日落之境的那座山?”
“是,逢上好天气,太阳落山的时候,从开阔处可以看到蓬山的影子。”池凉解释,口气甚是得意。
“恩,”我点头,继续我的故事,“那人本是云中君座下弟子,名为罄荷,本来位列仙班,应是遵循师父教诲刻苦修道。可他偏偏为人轻浮,整日混迹花丛,饮酒作乐不思进取。有一年的夏天,掌管季节的神官忘了播撒花种,以至于夏天到的时候,中原土地的花都没开。云中君知道之后,便派罄荷到中原来协助。可是罄荷贪恋人间美景,事情做完之后,不肯回去。云中君心念弟子,前来寻找,罄荷怕被师父发现带回去,便化作一池的花。云中君寻到水边,看到一池粉白的花,认出了弟子的白衫绿裙,于是叹气道‘此子池中之物,性情凉薄而不可教’,便勾去罄荷的名字,回蓬山去了。而罄荷也因为被逐出蓬山,又不属人世,便只好永生永世生在水里。”
故事讲完,池凉的脸色又是一阵红白。他强忍住怒气,笑着说:“黧兄,你这故事别有深意啊。”
“我只是听来的,哪有什么深意?”我抿一口茶水,淡淡的笑着。
灵秀在一旁讪讪地开口:“池公子何必那么细心呢,故事都是听来的,若是说中了什么,哪儿怨得着黧公子呢?”
池凉没占着便宜,不再开口,自己拿了个杯子,开始喝酒。
“你看你,黧公子跟你开玩笑,什么时候那么小心眼儿了?”和烟小姐笑着,在他脑门轻轻的点了一下。
“哪儿有小心眼,”池凉笑了笑,放下酒杯,“我昨个儿看前庭的牡丹开得正艳,咱们不妨把这花园留给青荷君吧?”
和烟小姐点头,跟我辞过,随心上人到前庭去了。
一大一小两只手紧紧的牵在一起,十指相扣,大有再不分开的意思。
我低着头,看着面前的茶杯,不知该笑还是该叹气。一片花落进杯子里,漾起一圈水纹,我蓦然想到了师父和他的酒杯。
“黧白,你可给我出气了!”灵秀在我对面坐下,满面微笑的说。
“你受什么气了?”我苦笑。
她脸突然红了,神态里竟然有些许忸怩:“这个要你管,总之你给我报仇了。”
“那你以后就别对我那么凶了。”我笑着逗她。
“一码归一码,该凶的时候还是要凶的,”她翻翻白眼,端起鱼食碗,捏了些丢进池子里,“小孩家的脾气不能惯着。”
若是跟她斗嘴,那可是毫无胜算,我只好叹口气,全部领了。“灵秀,我在府上打扰那么久,该走了。”
“去哪儿?”
“本来我无处可去,和烟小姐收留了我,已经感激不尽,”我看着茶杯里的花瓣,“怎么敢继续叨扰呢?”
“什么叨扰不叨扰的,这宅子反正也是别人送的,我们自己都是客,平日里不出门,见到的各位老爷又全然无趣,”她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逗着争食的鲤鱼,“你在的这些日子,虽然我费的心多了些,但是总算有个人陪着,开心许多……”突然,她干咳了两声,不再说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但是沉默又极其尴尬,所以只好随口说:“我出来这些日子,我师父也该着急了。”
“唉,也对,要是我消失那么久,小姐也会着急吧,”她叹口气,“你什么时候想走,去向小姐辞行吧。”
“今晚就辞行。”
她手一滑,连碗带鱼食一起扔进了池子里:“那么急?”
我点点头。
她注视我片刻,不自在的低下头去:“黧白,你看上我们家小姐了是不是?”
我的脸刷的红到了脖子。
“不用说了,果然就是,”她笑嘻嘻的说,“那就更不该走了,你走了,怎么能得到小姐芳心啊?”
我嗫嚅片刻,一个字都挤不出来,只好低头假装喝茶。
她像第一次见我一般上下打量一番,自顾自的点点头:“多留些时日,等池凉他走了,小姐的心自然就转到你身上来了。”
“说什么呢,我才没这么想。”我被茶水生生的呛出眼泪来。
她很老成的在我肩上拍了拍,语气全然不似一个小姑娘:“哎呀,你没这么想,我可是这么想的。不管怎么说,你可都是比那池凉可靠多了。他过三天就要考科举去了,怕是有一个月回不来。何况,他发了誓说做了官才回来娶小姐,我猜他多半是回不来了。”
“为什么?只要他做了官,不就好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她“嘁”了一声,“若是他考不中,自然挨父亲骂,断了他的花销,怎么可能来见小姐;若是考中,恐怕攀龙附凤一门心思往上爬,又怎么会记得我家小姐?”
我一震,发现自己没想到这一层。虽然只是一眼,但是我对池凉的感觉已然很差,真不知道和烟小姐为何喜欢上这么一个人的。
灵秀好像看出了我的不解,她在池子边上坐下,两条腿在水面上荡来荡去,甚是惬意。“池公子三年前第一次到这里来,正是前庭里桃花开的时候。别的宾客全然为了小姐的容貌和琴声而来,对那桃花并不在意。可池公子一进院子,便奔着那桃树去,还摘了一朵别在耳后。”
“唔,也倒是很风雅。”我点点头,想着若是换了自己,无疑也会这么做。
“所以小姐一见他,就死心踏地的喜欢上了,”她长叹一口气,“可那池公子哪里风雅了,除了会念两句酸酸的诗来唬人,还能做什么?”
“话也不是那么说的……”
“你知道什么,闭嘴听我说,”她不满的挥挥手打断我,“我们这城中,有四个所谓的‘风流才子’,外人合称‘风花雪月’,池大少爷就是这其中的‘花’。他那‘桃花仙’的大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摘桃花只是冲着自己名号,偏偏我家小姐买账,信他不疑。”说完,她猛地一甩脚,把鞋子甩到了水里。
我默然。
“黧白,你就别走,过些日子池凉滚远了,我帮你夺小姐芳心来。”
“还是不用了,我当真该走了。”我摇头,已经打好了主意。
灵秀翻身坐到护栏上,一只脚穿着鞋,一只脚露着白袜,忿忿的瞪着我:“你这胆小鬼,明明喜欢我家小姐,躲什么躲!”
我语塞,不敢抬头看她,跳下水去把她的鞋子捞上来,扔到她脚边,便自顾自的回厢房去了。
灵秀在后面又跳又叫的大骂着,我只得全当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