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三章 百忧解 一(1 / 1)
君笑语,解百忧。
知了仍然叫个不停,每一声都让我无比的烦躁。夏季的炎热从山脚渐渐蔓延上来,不多久,树下的阴凉难以满足我消暑的需要了。又过一些时候,就连溪水的声音听上去都变得清凉起来。
夏天这种东西,到底是为什么存在的啊!
满足的叹着气,我把全身都浸在溪水里,只留一颗脑袋在水面上,惬意的倚在岸边,躲在水草的绿荫里乘凉。毛湿哒哒的贴在身上,凉爽到销魂。
突然,身后响起炸雷般的一声大吼:“臭徒弟,死狐狸!你在水里做什么!?”
我早就习惯了他的一惊一乍,所以只是微微惊了一下,然后抬起千斤重的眼皮瞥了他一眼。但是并没发现什么异常,便又悠然自得的泡澡了。
“你知不知道为师在下游取水沏茶!这可是蓬山神女送我的上好茶叶,”他一脸的哭相,把一个水壶伸到我面前,“你闻闻现在什么味道,一股的狐狸骚味……”
我皱了皱眉——刚刚似乎……的确……
他怔怔的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水壶,向后踉跄着退了三步,一只手哆哆嗦嗦的指着我:“你!你该不会……”
我不置可否,心虚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慢慢游到对岸去。
他一下子把壶扔的远远的,跑到一块岩石旁边大吐特吐,呕吐的声音响彻山谷。
我潜下水,只露出两只眼睛盯着他。
他终于吐完了,抹抹嘴角,怒不可遏的冲我大吼:“你竟敢在水里撒尿!!”
刚刚憋不住,又懒得上岸去,所以就……
我翻了翻白眼:“多大点事呢,大惊小怪,怪不得一把年纪没人要呢……”
他脸色一变,左眉挑起,目光突然变得凌厉起来。
完了,好像一击戳中要害了。
我还没爬上岸,就被他一把揪住颈后的皮毛,按回水里。
“放开我,”我挣扎着,扑腾着四只脚,溅起阵阵水花,“臭师傅,快放开我!”
他冷冷地哼着:“嘴硬是吧,不知道错是吧,给我好好的反省去!”
我呛了几口水,难受的要命,扑腾的更厉害了:“快点放开我!”
“再乱动我就打你了!”一个声音在头顶上威胁到。
声音换了,但是语气丝毫没换。我四肢倏然僵硬,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真的会挨打。
“这才对嘛。”那个声音说,一把把我扔到岸上。
阳光刺眼。
那个烂师父,这次又把我扔到哪儿了?
我翻身向下,吐出几口溪水,趴在草地上剧烈的咳嗽。一条小鱼在草地上痛苦的蹦着,口一张一合。我脸色铁青的看着他——我刚刚是不是把他吞下去了?
“你这是想不开跳河,还是不小心掉下去?”一个人站到我旁边拧着衣服,溪水顺着他的衣服流下来,弄得岸边的草地一片湿哒哒的。
“想不开。”我咕哝着把鱼扔回河里去,伸手把自己的衣服拧干。
“大好的一片阳光,有什么好想不开的,”他极其轻蔑的说,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看样子你死不成了,不如快点起来,跟我走吧。”
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他便大踏步的走开了,我只好小跑着跟在他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身穿襕衫,戴着四平方巾,活脱脱一副书生模样。
“你叫什么?”前面的人问,转过头瞥我一眼。他好像很熟悉这边的路,根本就不用看,很轻易的就躲过了伸到路中间的树枝。
“黧白。”我简短地回答。
“我叫陈楚天,从今天开始就是你大哥,你可以叫我阿楚。”他说着,轻松跃上了一块山石。
我习惯性的一跳,却直接撞到了石头上,狠狠地被弹了回来,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该死,臭师父,又把我的法力给封住了。
“看你笨的。”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瞪了我一会儿,从石头上跳下来,带我从另一条路走。
我无话可驳,只能悻悻的跟上。
这显然不是我出生的山头,或许是旁边一座,或许更远,很难说。我很少以人的形态攀山,所以走的很艰难,但是前面的人则相反,而且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一些炫耀领地的意味。
“我是这山上的山贼。”他说,跳到了一条小路上。
这次我没再出岔子,也安安全全的落到了路上。小路再往前,有一条明显修整过的山路,很是宽阔,也不那么陡了。
“喂,你给点反应。”他突然停下来。
我差点一头撞上去,猛地刹住脚步,惊恐的看着他:“哦,听到了。”
他嫌弃的瞪了我一眼,转身过去继续走:“今天开始你就是山贼了,首先,你会做什么?”
我想了一会儿:“读书写字。”
“恩,怪不得会投湖。”他点点头,表示理解。
我哑口无言。
山贼的寨子在一处极为隐蔽的地方,入口掩着人高的草,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就看不见。远远看去以为是悬崖峭壁的地方,等到进去了才发现,竟然是一处修正的极为别致的建筑。
我站在门前赞叹着,这种审美怎么是山贼会有的呢?
“怎么了?”他皱了皱眉。
“真漂亮!”我真诚的深吸了一口气。
“当然漂亮,我岳父大人建的。”他揉了揉鼻子,很得意的说。
岳父?这种人怎么会有女孩子嫁的?
门口站哨的两个人看到他,提着长矛一路小跑过来。
他脸上的表情僵住,突然很尴尬的咳了一声,换了严肃的口气:“快点,跟我去换身干衣服。”
“少爷,您回来了!”其中一个人叫道,他的激动地简直热泪盈眶。
“嗯,这是我刚收的小弟黧白,”他指指我,继续说,“晚上加强防守,寨子里有什么事情没有?”
那人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的模样。
陈楚天好像也有所顾忌,把那人拉到一边,两个人叽叽咕咕的咬了一阵耳朵。
瞧不起人啊,当我狐狸什么都听不到是不是?我假装心不在焉的四下打量着,耳朵努力捕捉着不远处的声音。
他们的对话是这样的:
“少夫人她又摔东西了!”
“我不是让你把东西都换成不能摔的吗?”
“她摔的是枕头,我也没办法啊!还有,她说你今晚最好乖乖的……”
“什么?”
“就是别去……烦她。”
“……”
“少爷,夫人也说,今天您就别过去了……不然……”
“不然什么!”
“不然别孙子没抱上,儿子也没了……”
我拼命地忍住笑,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陈楚天一脸阴沉的走回来,不爽的看了我一眼:“走。”
我憋着笑在后面跟着。
他的住处在山寨的后边沿,是个不大的小院,有东西南北四面厢房,他住在北厢。路过南厢房的时候,我闻到淡淡的脂粉香味,料定那是“少夫人”的居所。
可是小院里安安静静的,完全没有任何战火味道,那个少夫人既然如此剽悍,为什么没有拿着刀杀出来呢?
整整十天之后,我才知道为什么。
我正被他逼着蹲马步,腿酸的一直颤个不停。有两个仆役搬进来一摞书,放在他的小茶几旁边。
阿楚是目不识丁的睁眼瞎一个,要书做什么?
“别蹲了,把这沓书送去给少夫人。”他指着那一摞书,心不在焉的对我说。出于不知什么原因,他不被允许进入夫人的卧室。
我刚好对那个少夫人很是好奇,又想歇歇我的宝贝腿,就开开心心搬着书跑去了。
他幸灾乐祸的看着我:“等过会儿被打出来,我看你还笑不笑的出来!”
那也总比被折腾着在这儿蹲马步强。
我搬着书,跑到南厢房门前,轻轻叫了一声:“夫人?”
里面没声音。
北厢房门口,阿楚贱贱的笑着,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夫人,我来送书的。”我又说了一句。
门毫无预兆的打开了,我吓得向后退了一步,几本书落在地上。
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站在门口,冷冷的盯着我:“送的什么书?”
我费力的把地上的书捡起来,一边念着书名:“《清风》《小雅》《鬼谷》……”
她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突然缓和许多,闪开身让我把书搬进去。
我心里暗自笑着,把书搬到了卧室内的书桌上,身后传来阿楚下巴掉在地上的声音。
“我以前没见过你?”她说,语气没有先前那样冷,声音听上去也悦耳许多。
“我是黧白,阿楚捡回来的小弟。”
她并不回答,随手翻着我刚刚放下的几本书。
我这才意识到她梳着未嫁姑娘的发式。
“你可以走了。”她抬头瞥了我一眼,语调平淡的说。
“是。”
“黧白,黧白,快出来练功,别偷懒。”阿楚在外面大声喊着,语气焦躁。
“等下,”少夫人突然间改变了主意,“你坐下,不许出去。”
我尴尬的看着她:“夫人……”
“我叫言舒,不叫夫人。”她冷冷的更正,扔过来一本书。
我勉强接住。
“这本书读过吗?”
我摇摇头。
“那现在开始读,读完才能出去!”她说完,自顾自的坐在我对面,翻开一本书,津津有味的看起来。
被一道门拦在外面的阿楚越加烦躁不安。
“何必呢……”我叹口气,翻开面前的书。
“你只管读你的书,不用理会他。”她撇撇嘴,不以为意。
“黧白,你给我出来,快出来!”
他开始砸门了。
“我还是出去吧,不然一会儿他该杀进来了,”我合上书,“这本我带回去好了,读完给你送回来。”
她盯着我片刻,点点头。
门本来就没关好,这会儿已经被他砸开了。但是他似乎不敢踏进这间房子,只是站在门外,向里伸着身子,活像是探路的老鼠:“黧白,出来,练功去!”
言舒一把刀子丢过去,稳稳地插到门上。
我惊出一身冷汗,连忙抱着书溜了出去。
当天晚上,阿楚抱着酒坛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所有的事情全都讲了。
言舒的父亲是山下城中的筑匠,他手里出来的房子,不管是外形还是质量都好的没挑。十年前山火,这山寨被烧了一半,重建的时候,老寨主派人下山,将言老先生一家三口抓了上来,让他帮忙建寨子。本来说好建完寨子就送他下山,谁知寨子建好,老寨主却反悔了,将言老先生一家人软禁起来,好吃好喝的供着,怎么都不肯放人。
言舒小姐正值青春的年华,却整日被关在山寨之中,又因父亲所受的屈辱,所以对这山寨恨之入骨。
偏偏阿楚对言舒小姐一见钟情又死心塌地,软磨硬泡威逼利诱强跟她成了亲,却在洞房当天晚上给赶了出来,从此再也没能接近过南厢房半步。
“这寨子里,哪个对岳父大人不是恭恭敬敬的,她说屈辱,我才屈辱呢!”
他哭的像个小孩子一样,扯着我的衣角擤鼻涕。
我嫌弃的把自己的衣角抽回来,把桌布塞到他手里:“强扭的瓜不甜。”
“这不是以为能扭甜么……”他说了当晚最后一句话之后,滑到了桌子底下,再也没上来。
第二天中午他醒过来,揉着剧痛的脑袋,怀疑的看着我:“我喝了多少酒?”
“有两三斤吧?”我数了数旁边的酒坛子,全是他喝的。
“两三斤,头不该这么痛的啊。”他奇怪的嘟囔着,跑去洗澡了。
我立马收拾利索,跑到南厢房找言舒。
言舒看到我很惊讶,但是这次并没说话,直接开门让我进去。
“我是来还书的。”我把书放在桌上,笑嘻嘻的看着她。
她长得很美,虽然不算惊艳,却有一种特殊的气质。让人觉得有距离感,偏偏又讨厌不起来。
“那么快?”她挑起黛色的眉,怀疑的盯着我。
“嗯,湖光水色,山野林木,游记还是一气看完,然后慢慢回想的好。”
她垂下眼睛,好像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从书桌上拿起另外一本书,递给我。
我接过书,算好阿楚洗澡出来了,于是匆匆告辞。
山寨中的生活还不算无聊,虽然夏季已经过去,花草鱼虫减少了许多,但是山上的月光却清凉异常。白天跟着阿楚上山,晚上就在月光下读书,我的小日子过的不亦乐乎。
阿楚虽然不识字,脾气也不怎么样,但是骑射功夫却是了得。他奉行一种极其淳朴的物竞天择思想,出剑挥刀不见一丝犹豫。
我却做不到,不光做不到,见都见不得。
他对这点嗤之以鼻:“你要记得,在这个世界上,强者才能生存下来。”
“我不是强者,我无所谓啊。”我赤脚踩在河岸上,尽量不靠近他骑的马。
马的感觉灵敏的很,偶尔靠近还可以,但是每当我离得太近的时候,他们不是喷响鼻便是直接一脚撩过来。
“所以我说读书人迂腐呢,”他撇撇嘴,跳下来,把马牵到一边拴好,“在这山上生活,只依靠强健的身体,还有一个同样坚强的魂魄,才能成为山中的王者。”
“你好像很在意。”我在岩石上坐下,把脚伸进溪水里面。清凉的感觉从脚上传来,我一阵战栗。
“那当然,看我的山林多美,我必须要足够强大才能保护它。”他惬意的在河边躺下,极其满足的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突然间想起了少爷。
他是不是也很想骑着马,自由自在林中穿行?或者攀着岩石上上下下,不用顾忌自己的体力?他会不会也想花开时看花,雨落时淋雨,而不是倚在窗前,看着外面的世界叹息呢?
“你在发什么呆?”他问,用手撩一串水花,打到我脸上。
我没躲闪,被溅了一脸河水。水顺着脸的轮廓滴下来,沿着下巴滴到衣服上,头发湿湿的贴在额前:“我帮你搞定言舒,你放我走。”
他腾地跳起来,瞠目结舌的瞪着我。
“你没听错,我帮你搞定言舒,”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重复了一遍,“不过,你要答应放我走。”
“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