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二章 春风恙 三(1 / 1)
或许是因为从未出过门的原因,少爷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超乎寻常的好奇心。他让马车的窗户一天到晚的开着,斜倚在窗口,目不转睛的盯着外面看。
有的时候他只是看,有的时候会笑着转过来,孩子气的指着外面:“黧白你快看,那边有一只狗,正在追自己的尾巴,太傻了是不是?”
或者会说:“黧白,刚出笼的包子什么味道的,快去给我买两个!”
要么就是:“黧白你看,那边好多人放风筝,咱们也去吧?”
随行的大夫当然不允许他吃外面的东西,更不用提顶着风去放风筝了。但他依然不肯放弃,看到什么好玩的事情,都要跟我讨论一番。
他的精神前所未有的好,明明连着两天不眠不休,却没有丝毫疲惫之色。原本惨白的脸上,现在带着一种极为光彩的红润,眼睛里也常常闪着兴奋。
大夫的脸色却越来越凝重。
因为少爷身体的原因,马车时常要停下来,阿黛便端药送到他的嘴边。可他吃药的次数一天比一天少,到了第四天,整整一天都没有药送来。大夫只是不停地催促着车夫,让他加快赶路的速度。
我知道为什么了。
我猜,少爷也知道。
“黧白,”他叫我,眼睛里透出一种干渴的人才有的神情,“我们还有多久才到?”
“已经到山下了,立刻上山去。”
他的眼睛突然黯淡下去,嘴角牵动起一个苦笑。
我知道他担心自己的体力上不了山,于是马上想到了师父。“少爷,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山上找人,很快回来。”我说,脑袋里盘算着怎么跟师父开口,又不会吓到少爷。
“不用去了。”他摇摇头。
“我很快就能回来的。”
“我们上山,”他再次摇摇头,拍着我的脑袋,“你和我,我们两个上山,谁也不带。”
我喉头打结,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跟在他身边一年多一点,我学会了很多东西,但不包括怎样说服一个安然赴死的人。
我点点头。
第二天启程的时候,大夫并没拦着。马车把我们送到进山的阶上,随行的所有人都站在车外等着。
阿黛的眼睛红肿,低着头,不肯看少爷。
少爷坚持不让我搀扶,自己要了一根手杖,蹒跚着,一步一步的在阶梯上挪动。“我还年轻得很,用你扶?”他说,笑着笑着,就咳了起来。
我在他后面跟着,半张着双臂,随时准备接住他。他走得很慢,但是每一步都踩得很稳。
上了十几级阶梯之后,他累的撑不住了,全身压在手杖上,气喘吁吁的说:“黧白,你走我前面,带路。”
我赌气不说话。
“怎么了?”他转过来。
“我背你。”我不等他回答,径直拿开他的手杖,扔到一边的山沟里去。
“你年纪还小呢。”他嘟囔着,却没反抗,顺从的伏在我的背上。
少爷病弱许久,体重格外轻,身上突出的骨头硌得我的背生疼。
“吃力吗?”他问,带着些许歉疚。
“一点都不,”我咬着嘴唇,努力让自己不哭出来,“少爷,你跟我说说话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笑着问:“黧白啊,你多大了?”他的语气像是在哄小孩子,就和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一样。
“一百三十岁了。”我说,加快了脚步——这片山林是我的地盘,法力好像在踏上山石的一瞬间就全恢复了。
他只当我是逗他玩,很轻的笑着回答:“啊,那你是个老爷爷了。”
“恩,我在这山上出生的,”我继续说,生怕谈话停止,“是一只白狐狸。”
“那你得像狐狸一样聪明才行,”他显然没有当真,继续笑着,“总是笨笨的,小心被别人欺负。”
“你看,其实狐狸胆子小的很。”我说,停下脚步,让他看仓皇逃窜进草丛里的几只狐狸。
“好像是呢。”他轻轻地哼了一声。
桃花林就在山腰,很快就到了。可是跟我预计的全不一样,桃花一朵没有开,依然只是一个个小小的骨朵。
我站在桃园的入口,说不出的沮丧。
“放我下来。”少爷轻轻的吩咐。
我把他放在中间那棵树下的石凳上——师父常常坐在那里喝酒,桃花开的时候,酒杯里常常会有那么一两片花瓣。
“别那么沮丧嘛,我看到了啊。”他笑着,无力的牵了牵我的衣角,好像是在撒娇。
“花都没有开。”我低着头,哽咽着。泪水不争气的流出来,我转开头去,用袖子擦着眼泪。他说过要笑着面对所有的事情,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哭。
“黧白,你看,花开了。”他突然说,声音无比的安详。
从不开花的那棵树,突然凭空生出满树的桃花来,花朵饱满灿烂,在略微黯淡的背景里,散发着微弱的、粉色的光芒。
少爷坐在树下,抬头看着一树绽放的桃花,眼里盈满了花色。
一阵风轻轻的吹过来,桃花落了他一身,似乎想要把他埋葬在这里。
“真美。”他轻轻的说,话里带着安详的满足。
我不说话,安安静静的站在他的身边。
“黧白,”他抬起头看我,“如果我能死在一个地方,我希望是这里。”
“你可以住在这里,想住多久就多久。我们在这儿看桃花,你要看多久就多久。”
他摇摇头,只是专注的看着不断飘落的桃花:“黧白,花落了。”
“花总会落的。”我轻轻的说,生怕吵到他。
他又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很开心的笑着问:“黧白,你去给我折一枝桃花好不好?”
我点头,灵巧的攀上树枝,选了花朵开的最灿烂的一枝,折下来,递给他。
他没有接。
那双手已经垂了下去,再也不会抬起来了。
“我希望能醒着看自己死去。”他曾经这样说。他的愿望,最后也终于实现了。
我看着那张定格在微笑中的脸,摘一朵桃花别在他的耳后,然后背起他,走上下山的路。
“少爷,我们回去了。”我轻轻的说,声音在空荡荡的山道上盘旋了几圈,消失在山风里。
他的左手垂在我的胸前,轻轻的晃着,拍打着我的心口,每一下,都和着心脏跳动的节拍。
马车还等在山下,同来的仆人们正一字排开,坐在山石上翘首等待。见我下山,大伙儿全都慌慌张张的站起身,却没有一个人敢迎上来。
阿黛看着我,眼里满是期待。
我在山路口站了一会儿,低着头,把身体已经冷了的少爷背到马车前,按照他生前的姿势放进去。
背后是一片压抑悲伤的人,还有一座沉默的山林。
我给少爷盖上被子,把他的手拉出来,放在被子外面,又把那枝桃花放到他的手边。
玫红色的骨朵撑满了花萼,是再过两天就会开放的模样。但是少爷已经等不到它开的那天,而这枝桃花也再不会开放了。
仆人们已经做好了启程的准备,我站在马车下面,盯着少爷的脸,迟迟不肯上车。
阿黛脸上的胭脂被泪水冲的一塌糊涂,她过来拉我:“黧白,回去了。”
“我不走。”我回答,脚钉在地上不肯动。
“你说什么,咱们要带少爷回家。”她的泪水还在不住的流着。
我只是面无表情的站在那儿。马车的车门半开着,少爷安详的坐在里面,好像只是睡着了。
我答应过要看着他睡的,这次他可以好好的睡一觉,而且再也不需要我了。
“我不走。”我重复一遍,把马车的车门关上,动作轻缓,怕吵了他。
大夫摇摇头:“让他留下吧,我跟管家解释。”
阿黛先是抱住我放声大哭,接着狠狠的推开我,自己上了马车。
我就那么站在那儿,看着马车渐渐消失在视野里,看着月色渐渐地清亮起来,等着黎明的阳光刺痛我的眼睛。
师父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背后:“回去吧。”
“你说要让他多活几年的。”我说,声音怪里怪气,带着些狐狸的腔调。
“他已经多活了两年了。”师父叹口气。
我想做出愤怒的表情,我想做出埋怨的表情,我想皱眉,我也想大笑……但是当我慢慢地转向他的时候,脸僵硬的像是块木板。接着,胡须从两腮伸出来,口鼻向前突出变成了长长的吻,白色的狐狸毛从领口伸出来,刺得我人类的皮肤生疼。
师父看着我,眉头紧锁。
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一个狐面的怪物。
“你长大了一些。”他轻轻说,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我抓住他伸出的手来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后四肢着地变回狐狸,没命的跑上山。
他没发出声音,也没追上来,比山林还要沉默。
一天之后,除了中间那棵从不开花的树,园子里其他的花全都开了。
我没精打采的趴在树枝上,看着下面打着滚撒欢的小狐狸们。
“喝不喝酒?”师父坐在那棵不开花的树下,举着酒壶问我。
那是他的好朋友三衫客送的酒,他很少碰,总说不喜欢。今天却意外地在喝,而且一杯接着一杯,大有不醉不停之势。
那些小狐狸并不怕他,在他的脚下跑来跑去,互相追逐打闹着。
我不理会。
他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伸手招了一片桃花引进酒杯里。“黧白,人本来就有生老病死,这是天道,即便我想,也无法逆转。”
我不想说话,人类那赖以自豪的语言,在伤痛的面前,突然间那么的苍白和无能为力。
“黧白,方槭如果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一定很难过。”师父看着杯子里的桃花,轻轻的说,好像在自言自语一般。
“你怎么知道?”我哼了一声,胡须抖了抖。
“不要你管,我就是知道。”他耍赖的说,端起酒杯,连带着桃花一饮而尽。
过了一会儿,他问:“黧白,你知道这桃花林在这儿有多久了?”
我不回答,看着桃花林发呆。他似乎故意在每句话前都加上我的名字,语气和习惯都像极了少爷,让我有一种被戏弄了的恼怒。
“黧白,这花开了有三千多年了,”他轻轻地回答,“从那时候到现在,已经有三千多年了。”
我没心情听他说话,径直跳下树枝,走出桃园。
两年的回忆,要再用一百年才能消化完毕。
“黧白,谢谢你。”
我站住,回头看着空荡荡的山路。
风吹草叶,树影婆娑。
可是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