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哪有巧合是缘分(一)(1 / 1)
陈品迦第一次见我没看出我是女生,第二次见我没看出我是曾经被他误认为男生的女生。
再遇见陈品迦时,他的儿子已经会买花了。
我低着头一支一支地数那一大捧玫瑰,数来数去却总是数不对。
“27朵,笨蛋。”
我悲愤得欲哭无泪,几年前被陈品迦嫌弃智商,现在都轮到被他儿子鄙视了么?
陈品迦又来见爸爸了,他们在书房聊了有整整一个下午。
他是爸爸最喜欢的学生,倒不是他像其他人那样懂得讨人欢心,相反,他待人从来礼貌周到实则却疏离得很。但爸爸说,陈品迦十分聪明,是他带过最有悟性最具潜力的学生,是他这辈子最得意的弟子。
这我就不信了,一辈子得多长,爸爸还年轻,难保日后不会遇见比陈品迦更出色的学生。
“燃燃,晚上品迦给你辅导功课。”
我扭过头,苦着脸,看爸爸和他的得意弟子推门而出。
“爸爸,今天是周六。”
“所以才挑今天给你补,”爸爸走过来笑眯眯地摸摸我的头,像安抚一只委屈的狗,“还有半年的时间,你总要够得上最低线吧。”
“哦。”
我继续玩乏味的超级玛丽,自从电脑被爸爸没收以后,我唯一的消遣便是偶尔在电视上打打小游戏。
哎,应届的高中生简直是世界上最可怜的囚犯。
S大对教职工子□□待得很,全国首批重点综合性院校,却只划了略略高出一本的分数线,恨得不知多少优等生眼红心急咬牙切齿。
饶是这样低的一条线,以我几次模考的成绩来看也十分危险。
爸爸终于决定结束对我的放养式教育,派出陈品迦来教我。
陈品迦当年是以状元身份进的S大,据说是校长力争,抛出全奖等各种诱惑才将他从某顶尖名校的爪牙下夺过来。
我一度以为陈品迦是理板寸头,戴厚片眼镜,满脸火山坑似的痘印,且微微发福的年轻人,猥琐地觉得他既然已经拥有了过人的天资,在某些方面总要逊人一筹的。事实上,除了理板寸头以外,其他竟无一条猜中。
第一次遇见陈品迦的经历是不愉快甚至痛苦的。
记得那天我刚跟朋友打完球,正从球场边的通道离开,冷不丁一只篮球朝我飞来,我大概是饿了行动有些迟缓,没来得及躲开,硬生生挨了那一下。温热的鼻血立时从两只鼻孔流出,我疼得眼泪直流,一边还忧心鼻子是不是歪了。
有人递来一张纸巾,我昏昏沉沉地抬头,定了定神,依稀分辨出来人相貌英俊气质温雅。他见我不动,鼻血眼泪又不住地流,忙拿纸巾来替我抹鼻血。
“男人流血不流泪,你两样倒是占全了。”
这嫌恶兼带戏谑的口吻和微蹙的眉头几乎成为我那晚的梦魇。我呆在原地几秒,忽听后方篮球架下他的队友喊他:“品迦,没事吧?”
陈品迦把剩下的半包纸巾塞给我,捡起篮球,回去找他朋友。
我身心受创,倍感凄凉地踱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俯身用凉水冲洗鼻下的血污。
我直起身子,镜子里的人留极短的头发,穿宽松的黑色圆领棉衫,虽算得上眉清目秀,可俨然一副俊俏小伙的模样,不能全怪人家眼拙。
陈品迦第一次来我家时,我的头发已经长到可以在脑后扎个小尾巴。我去开门,看陈品迦姿态翩然地站在门外。我等着他表现出错愕、震惊、懊悔等若干神色,可他只是淡淡看我一眼,礼貌地说明来意:“你好,我找杜老师。”
吃过晚饭,爸爸把书房让给我和陈品迦,自己在客厅看书喝茶。
我端坐在书桌前,陈品迦另外搬了把椅子坐在我旁边。他此时正在改上周让我做的一张物理卷子,专注得似乎全然忘记还有我的存在。
我无聊地拿笔在纸上画小人,偶尔偷看陈品迦,看得十分仔细。很像情窦初开的花痴少女,但其实我只是试图找出他身上任何一处不完美的地方。
他应该是个书呆子,因长期静坐读书做题而缺乏户外运动,皮肤呈病态白皙,肌肉松弛无力,臀部扁平下垂。可他的脸是温润的白,卷起袖子露出的小臂结实匀称,臀部……她心虚地撇开眼,记得那是很翘的。
“杜燃。”
“啊。”
我吓了一跳,飞快地转头看他,怕他看出我在想什么,那简直比花痴还丢脸。
幸好他只是把卷子摊在我面前,指着上面的红叉:“二十道题你做错一半。”
“哦。”
我集中精神听他讲小球和小车运动,看那双漂亮的手迅速地在稿纸上画出受力分析图,引力、滑动摩擦力、拉力、匀速运动,各种物理名词在我脑中纠结成团。陈品迦神奇地抽丝剥茧,解开那些令我困惑的难题。
我自以为颇有悟性,但也有钻牛角尖的时候。比如那道压强题,任陈品迦怎么讲,我依旧固执己见,一错到底。
“杜燃,明白了么?”
陈品迦不知第几次这么问,我咬着笔头不答。
“算了,下一道。”
他的任务是帮我过S大的照顾线,不必教会我所有东西,我都知道。
要不是爸爸开口,他是绝不会愿意教我的。
他不喜欢我,从他看我的眼神和对我的称呼就知道。他不常正视我,不像爸爸的其他学生那样叫我“燃燃”。
他第一次见我没看出我是女生,第二次见我没看出我是曾经被他误认为男生的女生。
虽然我自以为不笨,爸爸也这么认为,但在陈品迦这样的天才面前谁都是低智商。
陈品迦就这样辅导了我半年,高考后分道扬镳。
这不短的半年时间里,我们的关系没有一点进步,他依旧叫我杜燃教我做题,我叫他陈品迦。
出分后,爸爸很高兴,比照顾线足足多了有二十分。
填志愿那天,爸爸去外地开会,叮嘱我报S大的英语专业,我点头答应,一个人高兴地出了门。
从教职工公寓到校门口要经过一段长长的林荫路,路两旁是年久的法国梧桐,那树干粗得两个人才勉强抱得过来。
再往旁边看是一片碧莹莹的湖,岸堤上杨柳依依,弱风拂面。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陈品迦,与他一起的是个长发及腰裙摆及膝的妙龄女子,二人郎才女貌,般配得天上地下仅此一双。
我顿时十分委顿,做贼似的藏到梧桐后面,等他们走过了才出来。我望着他们的背影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难过。
我一路走到学校,心里的阴郁像晴天忽然飘来的乌云,毫无缘由地暴雨滂沱。
“杜燃,你肯定是要报S大吧?”
“谁说的?”我不高兴地反问,“你填哪里?”
“A市的理工大学,”方娓娓边涂卡边说,“数学系。”
“我也报这个,”我把铅笔削扁,“土木工程,有这个专业吧?”
方娓娓惊讶地抬起头斜我一眼。
“就许你做数学家的梦,不兴我造房子啊?”
“行,巴不得有你跟着给我提行李呢,赶快填啊,填完咱们出去逛逛。”
填完表和方娓娓走出教室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件什么蠢事。
陈品迦有女朋友我急个什么劲,竟还跑到A市去读和他一样的专业?我跟在方娓娓后面心不在焉地走着,迫切地想弄明白这其中的关系。
“杜燃,这家的泡芙很好吃。”方娓娓停下来,眼巴巴地望着玻璃柜里刚出烤箱的奶油泡芙。
我不感兴趣地看一眼,问她:“要买么?”
方娓娓一个激灵,眼神瞬间清明,拉着我就走:“眼不见为净。”
她最近又开始减肥了,发誓要在九月开学前把体重降到两位数以下,她说好女是不过百的。我爸爸说好女首先要健康,于是我心安理得地破百,三餐加零食一样不落。方娓娓一度减得狠了走路都打飘,我在她面前吃东西,她恨不得把我当肉包啃了。
眼不见为净,这倒是个好办法。
我心中一动,恍然大悟,我不想读S大是不想再看见陈品迦和他漂亮的女友花前月下,我读土木工程是要向他证明我不笨。
从什么时候起,我对他的喜欢超过了好奇?
反正我以后也不能常常见到他了,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况且他已经有了仙女一样的女朋友。我唯一要担心的是如何向爸爸交待。
哎,我叹了口气,跟上方娓娓。
录取通知书下来后,爸爸气得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和我说话。
我从没见他这样生过气,害怕他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不理我了。然后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我离家孤身赴陌生的城市求学,与爸爸老死不相往来。
有一天晚上,我担心的事在梦里成了真,哭醒后发现是梦,放下心来,却再也睡不着了。
我起身跑到爸爸的房间,用力拍门。爸爸睡得迷迷糊糊,以为出什么事了,也忘记正在跟我冷战,着急地问:“怎么了燃燃?”
我哇的一声嚎啕大哭:“爸爸,我复读一年考S大好不好?您不要不理我。”
爸爸拍着我的背没有说话,可我知道他原谅我了,因为第二天一早他就去市场买了一堆我爱吃的菜,忙活了半天,摆了满满一桌。
我一高兴眼泪又要往下掉。
爸爸把最后一道汤端上桌,没好气地戳我脑袋:“这么爱哭也不知道学的谁。”
说完就默默地坐下不吱声了。
我知道他准是想起我妈妈了,听外婆说,我妈妈她很爱哭。
我正想着说点什么,就听见门铃响了两下。
我忙跑过去开门,站在门外的竟是陈品迦。
“是品迦来了?”
“是我。”
我把他让进来,关上门,磨磨蹭蹭地走在他身后。
那天以后,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心里惦记着我那还未开始就已夭折的初恋,连看他的勇气也没有。何况我还得把这点心思藏好,千万不能让爸爸知道我抛下他去A市为的就是这个无足轻重的陈品迦。
我只管埋头吃菜,糖醋排骨、水煮鱼、拔丝山药……每一样都是我爱吃的。
爸爸的手艺好得没话说,连辣得过瘾的大厨也比不上他。我从纸巾盒里抽了张纸巾,草草地擦掉流出的鼻水,嘶嘶地吸口气,拿筷子去捞藏在汤下面的鱼块。
“燃燃,你是不是应该谢谢品迦?”
我把鱼夹进碗里,恭恭敬敬地道了声:“陈品迦,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