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消亡(1 / 1)
她得的是肺炎,高烧不退,昏睡了很久。
她又梦见洛然,还是小时候的样子,绑着两条小辫子,穿粉色的泡泡裙,乖巧地站在公园的草坪上,微微眯起眼,看远处飞得很高的风筝。
有调皮的小男生过来推她,她跌坐在地上,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瞬间蓄满了泪水。洛安就扑过去咬那个孩子,直咬得他哇哇大哭。
孩子的父母闻声往这边来,她拉起洛然,飞快地跑:“姐,你跑快一点!”
“你跑快一点!”
她着急地催促,拼命地往前跑。
“小安,我跑不动了。”
她还是催,一直跑了很远才停下来,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惊觉她弄丢了洛然。
她回头去找,可再也见不到半个人影。
洛然是不是被抓走了?她越想越害怕,他们要抓的应该是她,洛然是无辜的。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是我,抓我吧。”
她满头是汗,不安地扭动着棉被下滚烫的身体,打着点滴的手背青筋毕露。
“洛安乖,不要乱动。”
有人在耳边轻声哄着,隔着棉被压着她,不让她动。她挣扎了一会儿,终于又安静下来。
她睡了整整三天三夜,睁眼时外面已经和风煦日。她眼神呆滞地望着乳白色的天花板,几乎以为那晚不过是个梦。
“醒了?”
她转了转眼珠,看见易连川表情温柔的脸,有点落拓。
“洛……”
她想说话,嗓子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接着便忍不住咳嗽起来,胸口针扎似的疼。
易连川倒了杯水,坐在床边,扶她坐起来,一边喂给她喝,一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她的脸白得像纸,连嘴唇也没有半点血色。
“洛然呢?”
易连川的手一僵,在她身后垫了两只枕头,扶她坐好。
她不再问,扭头去看窗外明媚的蓝天白云,两行眼泪从眼角流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滴落在雪白的被子上。
他伸手轻轻擦拭她泪痕满布的脸:“不是你的错。”
“她生了个女儿,等你好了可以去看她。”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心刀割似的疼。
洛然拼了命留下的女儿,也许连一眼也没来得及看过,她心里该有多不舍?
她走的时候孤零零的,谁也没有在身边。
“我想去看看孩子。”
她低着头,什么也看不清,嗓子眼堵得难受。
易连川伸手揽住她的肩,想拒绝,终究还是说:“好。”
隔着玻璃窗,她看见洛然的女儿躺在保温箱里闭眼熟睡着,小小的婴儿柔软稚嫩,尚不知有什么事已经发生。
她成长的过程将失去母亲的庇护,也许她会在不谙世事时有一个后母,对她很好或者很坏。
“杜诚回来了么?”
“回来了。”
她对杜诚其实是怀着几分怨恨的。
她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每回看到洛然对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她就忍不住心里一阵难受。
洛然还是没有等到他。
郊外的一处山坡上,树木葱茏绿草如茵,温暖的阳光下有美丽的蝴蝶恣意飞舞。
隔了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姚家的人再次聚齐参加洛然的葬礼。
姚老夫人一身沉肃的黑旗袍,面容端凝地站在黑伞的阴影下。她对洛然这个孙女几乎是陌生的,若说有什么情绪也不外乎痛失晚辈的遗憾。她这一生经历过太多生死离别,能令她动容的事实在不多。
姚承希与姚筠希也是一身黑衣,脸上架着黑框墨镜,沉默地站在老夫人身边。
吴毓枝精神极差,整个人老了不只十岁,站在那里仿佛风一吹便要倒下。
洛安想过去扶她,却被她一个狠厉的眼神瞪回去。
她还是怨她。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宁愿此刻死的是她而不是洛然,事实上她已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想法。她想知道,如果躺在地下的是她,吴毓枝会不会难过?哪怕为她掉一滴眼泪,她都是值得的。
杜诚站在墓前,黑衣黑裤,发丝凌乱,胡子也没有刮,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的怀里抱着孩子,也许是他身上的烟酒味太过浓烈,也许是周围的气氛太过压抑,这时候哭得撕心裂肺。
“让我抱她,可以么?”
杜诚转头看着洛安,没有说话,把孩子给她。
她接过来,孩子就真的止住了哭泣。
送葬的亲友陆续下山,杜诚双臂环膝在墓前的草地上坐下来,疲惫的眼凝视着“爱妻洛然”几个字,多大的讽刺。
洛安抱着孩子站在他身边。
沉默了许久,洛安才说:“对不起。”
杜诚没有回应,他已经没有力气去顾及任何人的感受。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有几句话我不得不说。”
她停了停,又说:“洛然的孩子一定要快快乐乐地长大,如果你没有把握做到,我可以替你照顾她。”
杜诚仍旧看着那几个字,问:“你跟易连川商量过了?”
她摇头,看着熟睡的婴儿:“没有,这是我自己的事。”
杜诚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的女儿当然是我来养。”
洛安不放心,又说:“将来你另娶……”
杜诚笑得凄凉:“不会有别人了。”
回A市那天,洛安一个人去的机场,没有人送她。
吴毓枝甚至连见她一面也不愿,她对她的厌恶已经连掩饰都不屑。
易连川在L城陪了她几天,她的病一好,他就火急火燎地飞回了A市。
A市的春天来得晚,空气里还带着残冬的寒意。
易连川不在,她放下行李,在卧房的大床上坐了一会儿。她从正对着床的梳妆镜里看见自己,拖沓的长卷发,苍白的脸色,身上是一件半旧的黑色低领毛衣。
她伸手摸了摸垂在胸前的几缕头发,干枯毛躁,像枯萎的杂草。
她从背包里掏出钱包和钥匙,拿上大衣,在玄关换了鞋出门。
她在楼下拦到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去哪儿,她一时茫然,她只是想去剪个头发。
司机见她神思恍惚,不耐烦地又催了一遍。她慢吞吞地说了一个地址,是她从前的家。
他们以前住在巷子里,车开不进去,停在巷口。
她付了钱下车,在原地站着四处看了看。
青灰的砖墙,中间隔着狭窄又不平整的巷道,消融的雪水积在低洼处,等到夜里结了冰第二天早上再化。
从人家开了一扇门的院门口看进去,各种杂物从入门处堆到了正门口,泥地里因为过冬不见半棵花草。
头顶的天空灰蒙蒙的,被分割成长长的一道。
她熟练地往里走,记忆中的弯弯绕绕哪怕闭着眼也能走对。
她在一家小发廊门口停住脚步。
这家发廊开在这里有二十多年了吧,她来的次数不多,但几乎每天都会从这里经过。
木头的排门一块块叠着,斜靠在外墙上。墙壁上的旋转灯箱褪了色,无精打采地转动着,红白蓝的条纹看得累眼。
她走进去,年轻的姑娘从椅子里站起来问:“洗头还是剪发?”
“剪发。”
这样简陋的店是做不了什么发型设计的,常接的生意就是替附近不大讲究的熟客洗头,修剪头发,年轻人大多不愿过来。
她走过去,躺在长椅上。
小姑娘试了试水温,有条不紊地拿着水管给她冲洗头发。
她大概是新来的,不认识洛安。也不像外面那些发廊的洗头孩子,不住地与客人找话说。用什么洗发水,挑什么级别的发型师,工作还是读书,聊得愉快了顺便问一句办卡否。
小姑娘将她安置在店里唯一的一张转椅上,一板一眼地说:“我师傅出去了,您等会儿,他很快就回来。”
洛安点点头,又问:“你会剪么?”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会,可我怕剪不好。”
“没关系,你替我剪吧。”
小姑娘意外地看着她,年轻人尤其是女人最怕头发给人剪坏了,所以只有遇上顶不讲究的熟客师傅才会让她上手。
洛安见她犹豫,说:“剪不好不怪你。”
她这才放心地去取围布剪刀。
烫过的部分都已经长到了下边,齐肩剪正好可以把受损的发剪掉。
小姑娘剪得很用心,洛安见她鼻尖都沁着汗珠,心里不由感叹:不辜负别人的信任有多难。
大约剪了有一个小时,那小姑娘终于心满意足地收了剪刀。
洛安凑过去看了看镜中的自己,齐肩的直发,清爽利落,可笑的是小姑娘给她修了齐刘海。这让她想起以前看过的牙膏广告里的小女孩,也是这样厚厚的齐刘海,撅着嘴说:“我有新妈妈了。”
新妈妈?她想到洛然的女儿。
小姑娘见她脸色沉下来,以为她不喜欢,马上问:“是剪得不好么?”
“没有,”她忙解释,“你做得很好。”
付了钱出来,天色已有些暗沉,胡同的墙灯开了几盏。
她吸了口气慢慢地往前走,拐过一个路口看见从前的家。高高的石门槛,两扇刷了红漆的窄木门紧闭着。门上的对联还是前年的大年三十她和洛然一起贴的,褪了色,但还在。
她走过去,伸出手来抚摸翘起的边角。
门上挂着锁,钥匙在吴毓枝那里,她进不去,又不想就这样回去,干脆坐在了门槛上。
渐渐地各家都亮起了门口的灯,那一圈温暖的光晕曾经也是她心里最柔软的所在。
她把头靠在冰冷的门板上,仿佛完全感觉不到那种入夜后彻骨的凉意。
对面人家的门忽然打开,走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灰色的薄毛衣,黑长裤,手里提着一大袋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