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太晚(1 / 1)
杜诚想想还是不放心,登机前把关掉的手机又打开,给洛安拨了个电话,让她到他家陪洛然住几天。
他们住的那栋楼临着一所幼儿园,从客厅的窗户看出去能看见那面刷成粉黄色的外墙,画着各色水果蔬菜卡通人物。
洛然常常一个人站在窗前,安静地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眼神温柔地注视楼下那群玩得开心的孩子。
她这么站着的时候,洛安总觉得莫名的不安。
洛然是变了,无论令她改变的是结婚还是生子抑或两者兼而有之,洛安都对她的改变隐隐担忧。
吴毓枝对洛然向来爱护且宽容,但在杜诚的事上她显然对洛然很失望,阻拦无果后消极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回到姚家后,她的精力过多的放在了适应新环境上,对洛然也就疏忽了。也许她还不知道自己疼爱如宝的女儿正经历着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光,在她最需要点拨帮助的时候,她作为母亲却缺位了。
洛安陪洛然去医院产检,拿到的号靠后,前面已有许多孕妇等在那里。洛然从包里掏出一本妇婴杂志,打发洛安自己出去转转,她好了再叫她。
洛安见别的孕妇多半有丈夫陪着,不想留她一个人,可她又的确帮不上什么忙。想了想,叮嘱几句走了出来。
三月的L城已略有春意,阳光清透明亮,风拂在脸上是暖的,道旁粗壮的法国梧桐也开始萌发新叶。
洛安把羽绒外套脱了搭在臂弯,在医院外干净的砖铺小道上站了一会儿。刚才在车上看到这附近有家大型连锁超市,不如趁现在过去逛逛。
她走得慢,不像从前那样总是步履匆匆,轻快有力,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她觉得自己老了好几岁。
因为不是周末,超市很冷清。她推着购物车在几排货架转了一圈,只挑了些新鲜的蔬菜水果和洛然平时爱吃的零食。
从超市提着那一袋东西出来她就后悔了,看着不多却很沉,拎回去得费一番力气。洛然那儿大概还要再等一段时间,她见路边草坪上有几张长椅,不假思索便走过去,搁下东西,自己也跟着坐了下来。
她没有带着手机,这个地方正好能够看见医院的大门,洛然出来不至错过。
转眼她离开A市有两个月了,这期间他只给她打过一次电话,还是她住在姚家的时候。她把手机落在家里,他要找她并不方便,打姚家的座机,再找她接。
他让她去买支新的手机,她想想还是算了。原来那支刚买不久,何必为了接他的电话再买新的。
他很忙,她一离开他紧接着就去了国外,现在有没有回来她也不知道。以前他也很少给她打电话,偶尔打一次也说不了几句话。
曾经她几乎以为他们已经是一对普通的夫妻,现在她却不敢这么想了。
她曾笃定地对他说,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但她从不因此觉得自卑。
真的没有么?
她低头望着满地的新绿嫩草,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
怎么没有自卑?就算不是面对他,她也是自卑的。她一直不肯承认,固执地用冷漠的外表武装自己,这样自欺欺人以为就不会在乎,不会受到伤害。
她是从小就缺乏爱的孩子,爸爸不管,妈妈只疼洛然。看见同龄的孩子腻着父母撒娇,她心里其实是羡慕的。那样的孩子被捧在手心,是宝,而她总是仰望着别人手心的宝,如草芥一般任风雨捶打。如果可以做温室的花朵,很多人其实是愿意的,只有不能长在温室时,才强迫自己坚韧地活着。若可为玫瑰,谁又想做任人轻贱的一株草。
小时候有一回,她揍哭了欺负洛然的男孩子,那男孩的父母找过来,什么也不问就抱起自己的孩子哄。而她则是被吴毓枝拎回去罚跪了一晚,连晚饭也没有吃。护短虽不好,却是窝心的,她从来没有被那样护过。遇到符以晙的时候,她也懂事了,懂事得完全不像个孩子。她这样带刺的性格,并不好爱。符以晙早早地意识到了,与她分了手,不知道他几时会明白。
也许他早就知道了吧,她是个一点也不可爱的女人。
理智地想,她这一辈子应该找个平凡的男人,安稳地过完柴米油盐的一生。内心却渴望有一个真正疼爱她的人,不管她任性娇纵还是蛮横无礼,他都会无条件地包容她宠爱她。可这世上不会有一个这样的人,她也注定得不到这样的爱。什么样的女人才值得这样的对待呢?她认真地在记忆中搜寻,不经意地抬眼,却捕捉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背影。
是吴毓枝,和一个陌生男人。
她的心怦怦直跳,下意识地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一瞬不瞬地观察着对面两人的动静。
那间咖啡馆外墙嵌着几扇大落地玻璃窗,吴毓枝和男人进去后坐了靠窗的位置。她情绪不好,似乎是哭过,男人一度搂着她的肩温柔安慰。两人对面而坐,很快那男人又起身把窗帘拉上。
洛安捏紧拳头,想就这么穿过马路过去一探究竟。
“小安!”
她吓了一跳,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似的回头看着洛然。
“怎么了?”
这一刻她的心里飞快地转过许多心思,她要对洛然说什么?她怀疑吴毓枝另有新欢?意识到这个想法,她的额上惊出一层薄汗。她这是怎么了,那个人也许不过是吴毓枝的朋友,她这样神经质的捕风捉影干什么?
“没什么,还以为看见熟人了,”她笑着接过洛然手里的包,“是我看错了。”
洛然站在原地没说什么,等她去拿了长椅上的购物袋,两人一起往回走。
临近月底,洛然收拾了几件衣服提前住进了医院。洛安知道她很紧张,提前住院图个安心。
洛安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是每天做好了饭给她送过去,饭后陪她出去散散步。
杜诚出差很多天了,也不说什么时候回来。他每天都给洛然打一个电话,问些琐碎平常的问题,洛然答得认真,却从来不问他归期。
那天中午,洛然正在病房里吃着洛安带过来的午饭,杜诚照例又打来电话。
她高兴地接起来,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洛安就见她脸色猛地一变,握着手机半晌没有吭声。
“我知道。”她笑得勉强,其实电话那端的人根本看不见她的脸,她没有必要强迫自己伪装。
挂掉电话,洛然就没再怎么吃饭,胃口一下子变得很差。
“对不起,我真的吃不下了。”
她抱歉地看着洛安。
洛安问:“想不想吃点别的?这些饭菜吃久了是会腻的。”
洛然摇摇头,帮着她收拾碗筷。
“姐夫什么时候回来?”她忍不住问。
“不知道。”洛然低着头。
“你不问他么?”
洛然还是摇头,眼神中难掩落寞。
一晚上,洛安都觉得心神不宁。
电视机开着,换了几个台也没心思看,就这么靠在床头发呆。
到了半夜,她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没记得关电视,幽蓝的光映得满室清冷。她手里握着遥控器,身子歪斜枕在几只软枕上。
梦里是狂风急雨的天气,洛然在泥泞的山路上跑着,她跟在后面追。跑得精疲力竭也追不上,她停下来弯身撑着膝盖喘气,忽然听见洛然一声尖叫。她抬头,发现已经没有了洛然的身影,放眼望去只有深不见底的悬崖深渊。
她心惊胆战地跑过去,趴在山崖上,看见洛然的手用力地攀着一块突出的岩石,整个身子悬空。
“姐,快抓住我的手!”她大声地喊她。
洛然痛苦地拧着眉,雨水顺着她惨白的脸流淌,她往烟雾缭绕的崖底看了一眼,又回过头来看洛安,眉宇间神色已然舒缓。她突兀地露出一个恬淡的笑,松开手,急速往下坠去。
“姐!”她声嘶力竭地叫喊,蓦地惊醒,满身是汗地坐起身来。
L城的第一场春雨在几声轰隆的雷鸣中倾盆而下,她掀开被子下床,快步过去关上窗户。一道闪电恰在此时劈窗而入,她一惊,急急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她怔怔地坐在床边,身上的汗凉透,竟觉得有透骨的寒意。
她这时才想起关电视,按了按遥控,拧开床头的台灯。
闹钟的指针显示两点,她起身来回踱了两步,望了眼窗外朦胧汹涌的雨势,终于决定去趟医院。
也就在这时,家里的电话忽然铃声大作。
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她握着听筒的手几乎是颤抖的。
“喂?是杜先生吗?杜太太难产,情况十分危险,请……”
她疯了似的扔掉电话,连衣服也没有换就跑了出去。
雨很大,都说南方的春雨细绵如丝,今晚为何来得如此狂疾?
她全身已被雨水浸湿,厚重的毛衣贴在身上,连着泡在水里的棉布拖鞋,灌了铅似的拖慢她的脚步。
医院离得不算远,平时坐车也就几站路的样子。这样的夜晚出租车根本找不到一辆,她忽然明白洛然提前住院的确是考虑周全的,可为什么还会出这种状况呢?
她赶到的时候,手术室的灯已经灭了。
走出来几个白袍的医护人员,见到她明显一滞。其中一个朝她走过来,脱了口罩露出满脸疲惫的神色,他斟酌了下语气,带着歉意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她脑中嗡嗡地响,声音干涩沙哑得不像是自己的:“你说什么?”
走廊的另一头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好几个人正往这边走着。
她木木地转身,就着白森森的灯光看见吴毓枝白森森的脸。
“小然呢?我问你小然呢?”她走过来用力抓住她的手臂。
洛安茫然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随着一声尖利的质问,一个巴掌用力地拍在洛安的脸上。
她的眼中蓄满泪水,单薄的身子踉跄了一下,软倒在地。
“洛安,洛安!”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