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坦诚相见(1 / 1)
从陈家出来时已近十点。洛安拒绝了陈先生送她回去的好意,打算搭最后一班车回学校。
运气还不错,快到车站便看见她要坐的那辆车。车门嘭的一声关上,洛安边招手边提着背包跑,中年司机斜眼一瞥,踩下刹车。
洛安的脸因奔跑微微泛红,开心地刷完卡并朝司机道谢。那司机连看都没看她,面无表情的发动车子。
每天坐在闭塞的车厢里跑几十次同样的线路,工作连带生活枯燥乏味到极点,很难维持得了起初的热情,对每一名乘客笑脸相迎。人的一生从头至尾不过是一场耗时持久的垂死挣扎,价值在于这个过程中有多少值得铭记于心的人和事。
A城的夜晚要比白天繁华。每当夜幕彻底降临,阳光下可见的脏污便会遁入漆黑的屏障后,在灯火霓虹的装点下,这座沧桑的城市就只会呈现出她华丽夺目的一面。
洛安将视线转回车内,昏暗的灯光下可以清楚地看见电子时钟上红色的数字显示十点零九分。她从包里摸出手机,打开又合上,又打开,来回反复,终于拨了一个号码。
“你好。”杜诚式的问候,并不觉得意外。
“姐夫,是我,打扰你们了。”
杜诚的声音压得很低:“没关系,小然已经睡了,你找她有事?”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我爸爸最近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你不用担心,姚家把他照顾得很好。”
杜诚说的是“姚家”,他娶了洛然,心里与姚家却是壁垒分明。洛然是幸运的,遇到这样一个爱她的男人,肯为她放弃原本前途无量的事业,到全然陌生的L城重新开始。幸而搬过去后很快便有高校看中了他,聘为讲师。在旁人眼里,杜诚是个迂腐木讷的书呆子,故作清高的读书人,不懂依仗姚家的权势。至少吴毓枝是这么认为的。洛安却十分钦佩杜诚的为人,他的淡薄心志,宽广的胸襟,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年代里格外难能可贵。
结束与杜诚的通话,手机立即又震动,屏幕上的号码是陌生的。
“在哪里?”
是易连川。洛安莫名地紧张。
“学校。”
他似乎笑了:“那你下来,我在楼下。”
洛安不由慌了,第一次说谎就被拆穿,真是自作自受。
“你不是出差了么?”她赌,他不会有闲情来找她。
“嗯。”
果然。
洛安刚松了口气,又听见他说:“提前回来了。”
“哦,”单字的尾音拖得很长,婉转柔软,在寒凉的秋夜里竟有些缠绵的味道,她自己却没有发现,只顾着想怎么打发他,“我已经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车子到站,她下了车,手机仍旧贴着耳朵,那端的人沉默。她实在想不出还可以再说什么,只能任由长久的沉默慢慢演变成尴尬。
走到校门口,她终于下定决心说再见,不经意转眼却看见路灯下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吓得她差点丢掉手里的电话。
易连川双手插在口袋里,闲散地倚着车子,眼睛似乎还带着笑。
洛安低着头走过去,只盯住他的鞋子看,半天憋出三个字:“对不起。”
“嗯。”
这是什么意思,洛安抬眼,他仍旧是那副表情,看不出喜怒。
“那我回宿舍了。”
可一转身就听他在身后说:“回来。”
“上车,回家。”
他没有等她回答,径自上了车,发动引擎。
洛安略一迟疑便绕过去,坐进前座。
夜寒露重,有家可回总是好的。
从车里下来时,洛安的脸已经白得没有半点血色。身上刚出了一层汗,凉风一吹,直觉得寒意从每个毛孔里往外渗。
罪魁祸首却若无其事地把外套搭在肩上,锁了车子,双手插在裤兜里,悠然地走在前面。
洛安跟在他身后踏进电梯,转身背对他站着。她长得不矮,在他面前仍显得娇小,两人一靠近,巨大的压迫感便如乌云压顶般笼罩住她。
电梯上行,显示屏上的红色数字闪动得极快。突然,天花板的顶灯明灭两下,电梯间里便陷入彻底的黑暗,卡住不动了。
“易连川!”洛安着急地喊他的名字,虽然知道他不一定会理她,她极有可能自讨没趣。他刚才故意把车开得那样快,肯定是在生她的气。可她还是忍不住喊他,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所有的坚持都被恐惧淹没。她只想知道她不是一个人,还有人陪着她。
身后的人果然没有理她,已借着手机屏幕的光去找墙壁上的紧急按钮。可惜,按下去没有反应。洛安莫名地镇定下来,安静地看他低头摆弄手机。白色的荧光打在他线条优美的侧脸上,她看见他的睫毛比她的还要长,眨动的时候像是翩跹的蝶翅。
“手机给我。”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伸手去包里掏手机。她知道自己刚才的表情一定很可笑,竟然像个花痴似的盯着他看。可他真的是很好看,遇见他之前,她从没想过世上还有这样漂亮的男人。金庸说西施怎样美丽他没见过,但要像夏梦才是真的名不虚传,那宋玉潘安总应该像易连川这样才不枉美男子的美誉吧。
“没电了。”
洛安哦了一声说:“用我的吧。”
“打给谁?”语气仍然不善。
洛安被问住了,要打电话的是他,问她做什么?
“你有金瓯的号码?”
“没有。”
“难道你以为我会闲到把他的号码背下来?”
“那怎么办?”
易连川把手机还给她:“不知道。”
洛安等了一会儿,不见他有进一步行动便试着开口:“报警行不行?”
“没有可以帮忙的朋友么?”
“太晚了,我不能打扰人家休息。”除了薄米,她还没有在自己需要帮助时可以毫无顾忌地开口的朋友。而通常这个时间薄米还在加班,让她绕大半个城市跑过来也不安全。
“OK,那等着吧。”撒手不管的语气好像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洛安忍不住问:“除了金助理,你没有别人可以找吗?”
“我半年前才回国,姚小姐认为我应该动作迅速到已经有了可以在半夜随便打扰的朋友么?还是你另有所指?”
洛安气结,攥紧手机干站着。
“看样子不到天亮是不会有人发现了,你要一直站在那里?”
洛安不理他,背贴着冰冷的墙壁,离着他远远地坐下。
时间在静默中流过,洛安突然想起什么,问:“你坐在地上?”
他嗯了一声,仿佛她问了个多么愚蠢的问题。
“电梯的地板很脏。”
“嗯。”
“你不是有洁癖?”
“谁告诉你我有洁癖了?”
的确没有人说过,可是还不够明显么?
请来的阿姨每天做三次清洁(以达到易先生“纤尘不染”的标准),一周换一次窗帘,隔天换一次床单。不准养金鱼以外其它的任何宠物(如果金鱼还算宠物的话),不准种植水仙等可水养植物以外的其它所有有土盆栽,不准带个人习惯不好的朋友回家开party……如果这都不算是,那要怎样才算是?
也许他们对洁癖的定义不同,争论无益。可悲的是,她这样土生土长的A城“CBC”竟然从来辩不过一个回国半年的ABC。
“你真的是从小在国外长大,今年第一次回国?”
“金瓯那儿有我的出入境记录,姚小姐可以随意查看。”
听,跟她说不到几句就是这副语气,她真就这么讨人嫌?她受够他的喜怒无常,宁愿他对她视而不见,也不要冷眼相待后又极尽能事地逗弄。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身处黑暗的一个好处就是,借着它的掩护,可以变得无所顾忌一点。因为看不见表情,怎样扭曲难堪都不用担心被发现。
“不用否认,我都知道的。”不待他回答,她便急着开口,带了些急迫,仿佛这一刻不说以后就再也提不起勇气。
“生意上的事我不懂,你也不必向我解释,我只要知道这桩婚事对你对姚家都很重要就可以了。也许你不了解,如果不是因为我爸爸,我跟姚家不会有任何关系。”洛安顿了顿,继续说,“这样比喻也许不太恰当,流落民间的公主跟长在皇宫的公主有着天壤之别,与普通人却是毫无二致的。所以,我跟你见过的名门望族的千金可能截然不同,你的那一套标准用在我身上对我来说也不公平。你是因为落差太大才讨厌我的么?”
洛安自嘲地笑道:“是不是都没有关系。说这些不过是想提醒你一个事实,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易连川冷笑:“你是在告诉我,你因此自卑么?”
洛安在他面前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坦然:“不,我没有什么可自卑的。我们生存的环境不同,追求的东西也不一样。有人为得不到支点难过,我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撬动地球。我们注定走不到一起,所以,你不必觉得有负担,等你可以选择的时候,我们还彼此自由。在这之前,我们可不可以尽量和平相处?”
“自由?你是指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