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守候(1 / 1)
救护车什么时候来的,是怎么到的镇上的医院,她一概不知。眼前是许许多多人匆匆来回,各种声音在耳边回响,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厉璟文,你绝对不能出事啊!
处理好脸上手上几处小小的水泡,她呆呆坐在椅子上,眼前似乎依然火红一片,耳边嗡嗡直响,双手颤抖到不能抑制,只能紧紧握拳夹在膝间。胃一阵一阵抽痛,不知是饿到头昏眼花,还是紧张到浑身犯酸,她只觉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不知等了多久,急救室的门开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一出现就被众人围住,她远远看着,只觉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那堆人嘀嘀咕咕许久,她听见厉母的哭声,一下跳了起来:他怎样了,应该不会有事吧。心里不停求神拜佛祈求上天,却怎么也迈不开脚步,她怕听见一个不好的消息,一个足以让她悔恨终身的坏消息。
直到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从面前推过,她盲目跟上去,一步一个踉跄,却像是僵坐良久,连两条腿都不听自己使唤。
“厉璟文他怎么样了?”她跟了一会儿车,心中却像被猫抓了一样又痛又痒,忙把母亲拉到一旁。
刘父狠狠瞪她一眼:“叫文哥,别没大没小的!”
这时候还计较什么称呼,她急得快滴出泪来:“快告诉我文哥怎么样了,伤得重不重啊?”
“右脸颊三度烧伤,还好创面不大,背部深二度烧伤,几乎覆盖全部,左手还有点轻度烧伤。”刘父看着自己从小宠到大的女儿,却实在说不出安慰的话,“三度烧伤需要植皮,这里医疗条件不好,打算明天转院回北京。”
刘母看着一路跟在病床旁,早已泣不成声的厉母,低叹道:“唉,好好一个小伙子,脸上要留疤了。”
在听见植皮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知道这样的结果,男人虽不在意样貌,可烧伤是什么样子,不止丑陋,或许还会是恐怖!以前看过的那些叫人不忍侧目的照片一一闪现在眼前,她难以想象,高大英挺的厉璟文也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都是她的错啊!泪,止不住地落下来,无声无息,又刺痛着每一寸肌肤。
“哭,你就知道哭!哭有什么用啊,还不快去道歉!”刘父不忍打孩子,拉过她的胳膊使劲一扯,“要不是你贪玩,大热天的非要出去,都快晚饭了还不回来,璟文也不会出去找你,都大学毕业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难道永远长不大吗?”
谁都当她是小孩子,是啊,也只有小孩子才会赤日炎炎想去玩水,才会跑进仓库避暑而不小心睡着。她22岁了,在所有人眼里却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父母的责难,内心的自责,已叫她若芒刺在背,厉家二老虽不会怪她,可那一声声哭泣犹如剜心之痛,叫她实在坐立难安。可她,毕竟不是故意的啊。难道谁都不来救她,她被活活烧死才算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吗?
她的心里充满着委屈、愧疚,这个时候,能安慰她的只有厉杰了。
说曹操,曹操便到。厉家的二儿子厉杰得了消息匆忙赶回来,刘思娇像是看见亲人一样扑向他:“厉杰,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怎么就着了火,我对不起你哥,都是我的错!”
厉杰揽住她的肩,任她将满脸泪水抹在自己身上,安抚似的拍着她的背脊:“小妞,没事的,我哥才不怕那点伤,你是他妹妹,他能见死不救吗。”
刘思娇拼命摇着头:“是我做错了事,要不是我那么没脑子,他才不会受伤呢。”
厉杰捧住她泪水涟涟的小脸:“这时候倒承认自己没脑子了啊。”
在厉杰眼里似乎从来没有什么大事,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在他别样的安慰方式下,刘思娇一颗心总算落回了肚里:“喂,你知道怎么会突然着火的吗?天气虽然热,可也没热到能自燃的程度吧。”
“听说是小孩子偷了大人的烟玩,抽了几口就丢进仓库里,干稻草多易燃啊,你真算命大的,听说要是我哥去了迟点,你就香消玉殒了。”
她攥紧了厉杰的衣袖:“可是,你哥他脸上要植皮,以后可能会留疤……”
厉杰拍拍她的脑袋:“别想那么多了,几块疤换你一条命,那还不值得吗?再说我哥已经有女朋友了,也不怕他以后找不到媳妇儿。”
刘思娇仰起头盯着他:“通知他女朋友了吗?你哥伤的那么重,她估计要恨死我了。”
“怕她担心,没把伤势说得很重,反正明天要回北京,就让她到时候再来看我哥。”
刘思娇点了点头,擤擤鼻子:“我进去看你哥,毕竟是我闯的祸,不管伯伯伯母怎么骂我都是应该的。”
厉杰安慰道:“我爸妈不会骂你的,他们一直把你当自己女儿看待,难道会只要儿子不要女儿吗?你就放心吧小妞。”
她定下心神,又怯怯看了父母一眼,这才悄声打开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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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璟文一直没有醒,可能是烧伤的痛苦远胜过常人的想象,露出的半张脸上,眉头紧锁,似乎承载着不可言喻的伤痛。
这一晚过得极其艰难,刘思娇坚持和厉母一起陪床,仿佛多为他做一点便能多减轻一点心中的愧疚。厉母一向疼她如女儿,责怪的话没有一句,只搂着她低低地啜泣。
父母之心她怎么会不了解,自己学做菜的时候经常切到手指,父亲数落几句之后,还不是暗中叫母亲找来创可贴,此后手不痊愈绝不再让她动手。父亲对她是宠爱而不宠溺,像今天这样的疾声呵斥是闻所未闻的。
是她做了父亲不可原谅的事啊,她望着厉璟文盖了纱布的右脸,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拿过棉签沾了水小心触碰他干裂的唇,又摸摸他微凉的手背,将吊瓶的滴速减缓,用温热的掌心覆住他的手,一下一下用指腹缓解不适的症状。瞥见厉母感激的目光,她扯了嘴角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厉璟文,他是怎样一个人,可谓是青梅竹马的她,却一点都不了解。守在床边,看着他半张包裹着纱布的脸,忽然记起年少时的事。
她最早学的字,不外乎:刘、思、娇、厉、杰、璟、文,而她自了解到这些字不单单长得好看,还有它深刻的内涵时,她就有过怀疑。
厉杰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但她不是,她曾经想过为什么厉父厉母给大儿子这么好听的名字,而二儿子只简简单单取了个“杰”字。
璟:玉的光彩。显然是慎重翻过字典的,而杰,普普通通,信手拈来就好,全中国不知道多少人叫X杰。无端的,她就这样讨厌起厉璟文来,人家不都是疼爱幼子的吗,为什么厉杰从出生起就不受重视,爹娘管的少,他像个皮猴子一样玩着长大,和那个万千宠爱于一身、样样出色的大哥相比,他就像是乡下的野孩子。
从小厉璟文成绩出类拔萃,高考时所有学校所有专业任他挑选,一向是长辈眼中的楷模。可他人虽聪慧却是个不喜欢说话的闷葫芦,看起来有点过分的成熟,而厉杰的优势在于嘴甜帅气,更有人情味。那时的小孩子不会有大人那样拐弯抹角的心思,对成绩好的同学也只会远远观望默默敬佩,并不会认为他是个未来的绩优股,要提前处好关系。而且,厉杰唯一具有微弱优势的就是长相,两兄弟一个像妈妈一个像爸爸,可惜长相对长辈们来说是最可以忽略的优点。所以在家长们心里厉璟文完胜,而在学校里,却明显是厉杰更受欢迎些,年轻的女孩子一如刘思娇又怎会弃太阳而就冰山。更何况年岁差得又多,三岁一代沟,六岁岂不是鸿沟了。
只因为一个名字就对厉璟文心生不喜,小小的她并没有多想这到底是谁的错,只当自己和厉杰要好,自然对处处占优的厉璟文喜欢不起来。后来母亲告诉她,原本厉家父母只想要一个孩子的,怀上厉杰是个意外,而发现时已晚,厉母身体又不容打胎,这才不情不愿地生下来,还因为破坏国家法律法规被罚了不少钱,险些连工作都丢了。厉璟文真是躺着也中枪,等她知道的时候,对厉璟文的诸多不满也没有因此而减少分毫,反而觉得如果没有他,厉杰一定会出色许多。
小的时候她与厉璟文的关系还算不错,经常人前人后喊他文哥,虽然相处的时间比不上和厉杰的零头,好歹他也是除厉杰外和自己最亲密的男生。即使不像喜欢厉杰那样喜欢他,至少佩服他在学习上的极高天赋和努力。
一直以来厉璟文给她的印象就是个循规蹈矩的读书机器,每次去厉家,他不是忙着做题,就是忙着预习,每次都只有厉杰陪她玩。本就年岁差得多,两人玩不到一起去,大两岁的哥哥陪她玩过家家还好说,可大六岁的哥哥在她眼里都是大人了,谁会和大人在一起玩?厉璟文上大学以后,学校要求住校,两人相见的机会就越发少了。
她对厉璟文的态度,不像是对邻家哥哥,更像是半个长辈,在他面前刘思娇总有着说不出的拘束,在他辅导她课业之后,这种感觉更甚从前。
如果没有那件事,她或许还可以一直喊他文哥。她勉强扯出一丝笑,文哥,不知多久没有这样喊过了,今天老爸一声大喝,这声“文哥”倒像是在胸中盘桓了良久。
本以为两人早已形同陌路,没想到他会毫不犹豫冲进来救她,在消防员还没到达的时候贸然行事。刘思娇用手捂住眼,长时间的精神紧绷让她心力交瘁,可闭上眼,火光冲天下,那双眼依旧镇定坚韧,平静得几乎不像身处逆境。是他,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伸出了援手,甚至赌上了性命,她不敢想象,如果没有他,自己是不是就成了炭人了。
说不出自己是怎样的心境,感激自然是有的,但更多的是满心的别扭。她想,如果是厉杰救了自己,她一定不会是这样的想法,她讨厌这种被迫的感激,这种有些麻木的歉疚。
夜已深,厉母累极睡去,只有她还呆呆看着床上的伤员,由于背部和右脸颊有伤,他只能趴着或者靠左侧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他的眉紧紧锁着,像是在梦里也依然痛苦。
照例用棉签沾水轻点在双唇,却因为他浅浅的蠕动如触电般顿住,一种莫名的恨意涌上心头,她又怎么会忘记,就是这张嘴、这个人,不分青红皂白夺走了她的初吻!
在她现在这个年纪谈到初吻是会被人笑话的,可那个时候她才15岁,连和男孩子多看一眼都要脸红的年纪!
猛地缩回手,她狼狈地低下头,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听见他时有时无的呼吸,难免会想起那个让她不堪回首的夜晚。
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掐了掐手心,让自己平静下来,取了小毯子披在厉母身上。这时候,她不想看见他,哪怕他在外人眼里多么睿智精英,哪怕他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拖着酸软的双腿蹭到窗边,孤寂的星子在天空闪烁,没有看见月亮,也就少了缓缓流泻的清冷光华。医院常年开着空调,门窗紧闭,可依然能听见知了声嘶力竭地鸣叫,她心中的不安瞬间攀到顶点。
明天转院回北京,虽然医疗条件好,可烧伤植皮远比普通手术更加痛苦和可怕。以她仅有的医学知识也知道,烧伤落下的疤痕几乎不可能完全消除,那么他,或许要一辈子身带伤疤,而她,也要一辈子背负这样沉重的愧疚。
如果是我受了伤才好呢。可怕的想法闪过脑海,她猛地摇头,事情已经这样了,无法更改,也必须要面对,想那些“如果”干什么。
扎成马尾的辫子轻轻扫过耳畔,她闻到刺鼻的臭味,一把抓在手里,看见几处丑陋的焦黄,她终于苦涩地笑了。
自己只有几个无伤大雅的水泡,几根烧焦了的头发,而那个人重伤在床,昏睡不醒,头发因为火烧的关系被剃光,更显得脸部轮廓深邃如刀削。有多少年没有直视过他的脸,又有多少年忽略了他默默的关心。
是的,他是关心她的。在自己执意要在午后去小荷塘玩水的时候,两家父母饭后午睡雷打不动,而厉杰的随性让他从来不会把她放在心尖上,一整天都不见人影,只有厉璟文,放下一直在看的书,默默看了她足有十来秒。当时她只在穿鞋的时候余光扫过他望向自己的眼,根本不在意他的反应,兴冲冲出门去了。这时候想来,恐怕只有他真正听见了她说的话。
天快要亮的时候,他醒了,当双眼从迷茫转为清醒,她瞬间感到自己的心揪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