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 忘记回忆的少女（1 / 1）
01
大家的心里都蕴藏着悲伤，我能感觉得到在他们尘封的流年印记里，有着一个谁也不愿意碰触的角落。每个人都是如此——无论是湮月，还是茗雪，亦或是谷雨。但它却是真真确确的存在，不希望记忆起来，也无法就此忘怀。
如同一朵瑰丽的罂粟，时刻孕育着令人消沉、失却意志的毒素。只是尚未完全开放，仅仅在叶丛中浅浅地发笑。
我能听得到大家内心愀然哭泣的声音，凄凄厉厉地吟念着令人心酸疼痛的旋律。宛如清朗的静夜里，风儿的幽幽拂过。萧然的忧伤被风吹散开来，在漆黑空旷寂寥的夜里无尽蔓延，徜徉在小镇上空，伴随着清冷而洁好的月之光逐渐沉淀下来……
泠梦左手拎着一支白色翎羽，在面前摊开的一本古典法书上写下稚嫩秀气的文字，低垂的眉宇间缠绵了一丝悲悯：
大家都生活在悲哀里，承受着极其沉重的背负，难以得到解脱和救赎。而我却轻而易举地遗忘了伤心的过往，从身边的朋友那里得到了庇护和温暖。这是多么自私的一件事？而我的笑容，对大家来说又是多么的残忍？
明明听得到看得到感受得到，大家内心里悲哀的呼唤。而我却什么也都做不到，继续这样下去真的好么？而到了最后，谁又是最为悲伤的人呢……
时值午休，处于树林围绕下的图书馆极为安静。泠梦合上了记事本，抬头望向了窗外。雨后的晴空毫不含糊地渲染着大片大片的蓝韵，显得清澈透亮。阳光亦极为晴朗地洒下，但在这雨雾散去的时日里却透露着些微冷清。微风拂动了窗帘，凉意丰盈。
此时的图书馆只有两个人。湮月正趴在桌面上闭目休憩，手边摊开了一本画册。那是茗雪新近画好的童话世界，讲述的是一个小天使的故事。她把画册送给了冷梦。请记住天使的故事，她说。
谷雨病倒了，前天上课期间起身回答问题时突然倒在地上。香霖赶来后把她接了回家，到现在都还没有上学。茗雪近两天也似乎消失了一般，整个校园里都看不到她的身影。叶老先生每周都有那么一两天不在图书馆，也不知道是去了哪儿偷闲。
泠梦看着对面的湮月，他已经睡熟了，发出了微弱而恬静的呼吸声。都已经有两天时间不见谷雨和茗雪了，现在的他也一定是很担心她们了吧。泠梦想起了谷雨晕倒在地上时湮月的表情，瞳孔颤抖着放大，脸上瞬间消却了血色，俨然一副吓坏了的样子。
心里明明是很担忧的，却要装得这么平静。湮月这么做，一定是因为害怕自己担心吧。他总是这样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会首先替人着想，什么事情都是自己默默地承担起来。如此久而久之，一定会累垮的。真是个笨蛋，这样才会更加令人担心呢。
泠梦凄然地笑了笑，用食指在他白净的侧脸上点了点，“实在是无法承受或是感到悲伤的时候，一定要说出来哟……”
话音未落，湮月的眉毛挑了挑。而这一微小的变动，毫无保留地映入了泠梦清亮明澈的瞳人里。此时的湮月，是否在梦中与喜欢的人相见了呢？
“湮月真是个笨蛋……”
02
下午的开放性课程，泠梦跟着湮月去了钢琴活动室。这是她第一次参加与音乐有关的开放课堂，以往都是跟谷雨去文艺社参加与文学有关的课堂。来到一个新的集体，或多或少都是会有些紧张的。好在参加钢琴课程的学生人数比较少，且有着湮月在身边，倒也不难安下心来。
钢琴老师是一位身体稍稍显得有些胖的成熟女子，面容十分和善，说起话来带着好听的娇音。是那种让人看一眼就会对她产生好感的类型。
泠梦在钢琴室里遇到了一位留着绛紫色长秀发的美丽女孩。女孩精致的俏脸上一双紫晶石般的瞳人发散着温婉的灵气，她的微笑带着衰微的美感，咋看起来就像来自异度境界的精灵少女。而那个美丽的女孩是湮月曾经的好友——时年。
时年的左手比常人多出了一只手指，是个非常特别的人。泠梦能隐约感知从她身上渗透出来的力量，而那股奇妙的力量就围绕在她的身边，宛若被什么守护着。泠梦的潜意识告诉她，时年是一个能够创造出奇迹的神奇女孩。
下午的课堂将近一半，泠梦正呆呆地看着时年，老师突然邀请新来的“灵梦儿”同学弹奏先前讲解的那首钢琴曲。她一时懵了，愣愣地坐在椅子上，不置可否。虽然老师强调那首曲子并不难，但泠梦没有一点儿的钢琴基础，而且刚才又没有好好听讲。突然说要出去弹奏一曲，这是使出浑身解数也都无法完成的困难。
无奈老师微笑着一再邀请，泠梦只好硬着头皮坐在钢琴前。她红着脸，迟疑地伸出手来在琴键上按下，立时发出了“噔”的一声。心头被吓了一跳，眼里已是蜷了一汪泪水。老师似乎也意识到这是什么情况，正想说些什么打破这一沉闷的局面。
这时湮月站了起来，淡然地说道，“老师，能否让我与泠梦同学共同弹奏一首？”
十来名学生均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老师会心一笑，“当然可以，请吧。”
湮月准备上前，一道微弱的拉力施在右手手腕上。他回过头来，时年松开了手，微微一笑，“还是让我来吧。”她说着上前坐在了泠梦的身边，用手摸了摸她的头，“请多指教，泠梦同学。”
在泠梦的一脸不可思议中，时年的十一指已开始跃动起来。一连贯动人的琴声顿时飘荡而出。如同冥冥中听到了呼唤，泠梦缓缓阖上了眼睛，双手在无意识里被引导着轻快律动。耳边缠绵的琴音回荡着充盈在空气里，渐渐酝酿成另一种奇异温馨的旋律。蕴含着写意与迷茫将人带往一个美好的国度——梦之国。
而泠梦知道，这就是时年的力量——用钢琴之声创造出人们心灵的驿站，被幸福眷顾的童话世界。也许，在不久之后，她能够唤醒更大的奇迹吧。
一幅壮丽的画面呈现在眼前，泠梦看到了那年夏之末尾漫天绚烂的紫红云霞。奇幻的钢琴声引领着她回溯到被遗忘在岁月流逝里的记忆。落日黄昏，一个小女孩站在洒满了金沙的海岸，海之浮汐退去后裸露了一只半埋在沙子里的古老木箱。小女孩将已期朽化的古木箱子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本古典法书和一柄洁白翎羽。
一把柔美的女声在耳边悠悠地响起，“红蜻蜓飞起之时，紫红云霞将会为人间带来美好的祝福……”
那个声音，泠梦直到现在也还是能够时时听到。但她并不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更分辨不出它是从何而来。她只知道那声音很唯美，却也蕴含着无尽的哀伤。那个人，直到现在也还一定是处于痛苦中吧。而我，却把什么都忘了呢。
无论是伤心的事，痛心的事，开心的事……
钢琴曲结束之时，湮月和时年带着泠梦退出了钢琴室，来到了一处偏僻的葡萄藤长廊。泠梦安详地睡着了，像个小孩子一样趴在时年的腿上，没人忍心打扰。湮月把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身上。
小镇的秋季经已迈开了脚步，现已走远。冬节踏着秋之脚印蹀躞而至，缠绕着长廊木棚架的葡萄藤业已枯萎，带上了衰亡的味道在凉风习习中孤零零地簌簌颤抖。
时年纤长的手指陷入泠梦的黑亮的秀发里，一下下地轻轻梳理着。她看着正恬然熟睡的泠梦，病恹恹的脸上苍白得全无血色。细长缜密的睫毛翘成一弯好看的月牙，在凉气中微微翕动。心里生出了悲悯，时年吸了一口气，随着小嘴的开阖，风铃般的美好语音轻轻飘了出来，“湮月也能感应得到吧——这孩子内心深处的悲凉。”
湮月看着泠梦的侧脸，平齐的留海垂在一边，露出了光洁的额头。他把细密的留海拨开，果然，泠梦长得还是很像谷雨的。“虽然不是很清楚泠儿背负的是什么，但自从第一次开始在意她时，我就已经感觉得到她跟我们一样。小镇悲伤的命运和诅咒同样也降临到泠儿的身上，而且非常地痛苦。”
“原来月儿还不知道这孩子的背负呀。”时年看了看他，凝眉细想了一会儿，“看来现在的泠儿还不想让你知道呢。真是个好孩子，她是不想让你担心哟。”她说着神秘地笑了笑，“这样的话，我也不便告知你了呢。不过，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会亲自告诉你了。”
“请不要用妈妈的口吻说话。”湮月伸手拍了拍时年的头，悲凄一笑，“不过，小年真的越来越像妈妈了。”
“当然了，我可是传承了老师的精髓呢。”时年微微地笑着，“怎样，月儿是否对我着迷了？”
听到时年的戏言，湮月脑海里浮现了茗雪极具温暖的笑容，他淡淡地回答道，“不是。”
“也是呢，月儿一直都喜欢着那个女孩呢。”时年说着低下头来，紧锁的眉宇间萦绕了一丝惆怅，“但是，这样真的好么——和茗雪在一起？她似乎还不清楚自己是个怎样的存在呢，明明是那么善良的人，为什么会背负这么悲伤的命运。”
“我不知道……”湮月满目疮痍地看着从头顶上撤下的一段葡萄藤蔓，“她从小就是这样的，总是缺根筋，却总要那么倔强。”
“月儿一定要用全部的灵魂去珍惜她哟……”一缕凉风习来，拨乱了时年额前的留海，耳边的发丝被风吹动着拂到了湮月的脸上，“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我会的。谢谢你，小年……”
03
一点光热在眼睑上跳跃，泠梦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一道金光霎时射入了瞳人里，眼睛条件反射地合上。神志渐渐恢复过来，她意识到自己正靠在一个坚定的背上，能清晰地嗅到一股熟悉的新净味道，带着点点滴滴的温热。
泠梦再次睁开了眼，夕阳已开始沉下。湮月正背着她慢慢地走在桉树坡道上，清秀的侧脸透出了一份坚毅。泠梦心里滋生了一股温然，逐渐被浸透渗入，变得酥软脆弱，重又合上的眼睑下蔓生了一汪灼热的泪水。她搂紧了双臂，尽可能地把身体贴近湮月稍显单薄的后背，头靠在他纤瘦的肩膀上。
“泠儿，你醒啦。”湮月稍侧着头，温柔地说道。
“恩，醒过来了哟……”泠梦用颤抖的声音勉强地回答着，一颗泪珠在苍白的脸颊寂寂滑过，拉出一道唯美的泪痕。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冒犯的，只是不想打扰你的安眠。”湮月的话语里流露着不安的成分，“如果泠儿不愿意的话……”他说着准备松手将其放下。
“不要，这样就好了。”泠梦越发搂紧了臂弯，“这样就好了……虽然这么做很自私，但是我想和湮月在一起，没有谷雨和茗雪在身边，即使只是很短的时间。求你了……”
湮月脑海里瞬间坠入了一片空白，他愣愣地站在那里。风儿从他身边拂过，唤醒了无以知晓的茫然。
“对不起，我说了奇怪的话。湮月明明已经很累了，我竟然还给你添那么多麻烦。我真是个笨蛋……”泠梦说着从湮月的背上跳了下来。情感的再也无法抑制，眼泪肆无忌惮地簌簌滑落，她蹲下身子嘤嘤地哭了出来。
“这不是泠儿的错哟，都是我的不对——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泠儿作为一个女孩子也会产生的心思，抱歉。”湮月回过神来，俯下身子空出一只手来温柔地抹掉了她眼里的泪水，“泠儿再这样哭下去，不单是我，谷雨和茗雪也是会很伤心的。”
“对不起，是我太任性了……”泠梦抬起袖子把脸上的泪痕擦净，从湮月手上接过提包。此时，雨后新晴的小镇迎来了第一抹夕阳的余晖，猩红的晚霞在西方天际熊熊烧起。
“呐，湮月……我想去海边哟。”
“恩，我也好久没有去过海边了呢。”湮月说着弯下了身子，”我背你去吧……”
泠梦微笑着点了点头，夕阳投下两人的身影，拉得细长。萧瑟的晚风从高耸的树梢刮过，吹下了纷纷缭缭的落叶，隐隐流露出写意的美感。
04
落日中的海岸坐落着一道亘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堤坝。残阳的光芒流泻在辽远而空旷的海面，焕发了星星点点斑驳的光粼。数只海鸥舒展着矫健有力的双翼，在彩霞铺盖下的长空高高地掠过，发出尖戾的长啸。朝着海之彼岸飞去，最终隐没在落日庞大的轮廓里。
而在落日的上方，一道美丽的航迹云无限延长。
“湮月，对不起……”夕阳拉长了坐在堤坝上两人的身影。泠梦轻轻地晃动着一双纤细的腿，海风时时把裙裾吹起，她不得不把双手压在裙子上。海风掀起潮水一波波地向岸边涌来，海涛之声不绝如缕。
“泠儿为什么要道歉呢？”湮月坐在她的旁边，静默地看着正逐渐沉下的落日，悉碎的留海被海风吹得散漫。而那副清秀的脸容在余辉中被刻画得更加精美。
“因为我总是令人担心呢，大家都对我非常关心，真的非常感谢。但是……”泠梦停止了双腿的摇晃，眼睛看向了前方，“我能看得出，大家都背负着悲伤的命运，而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总感觉自己是个很没用的人。”
“泠儿没有必要自责，因为泠儿的微笑是我们变得坚强的动力。如果没有泠儿在身边，我想我们一定会感到寂寞的。所以，泠儿只需要努力地对大家笑就好了。”
“但是这样真的好么？”泠梦低头看着压在裙裾上的双手，“我能感觉到大家内心的悲凉，明明是那么的悲伤，却要将这些伤感遗弃，对身边的人微笑。这样真的好么？”她的左手用力地抓在右手上，能清晰地看清手背上突起的白色筋脉和青色血管，“为什么大家都在微笑呢，明明背负是那么沉重？
“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悲伤掩饰起来？只要哭出来，只要说出来不就好了么。谷雨是这样，茗雪是这样，连湮月也是如此。自己生活在悲伤的命运里得不到解脱，却总是那么温柔地为别人带去温暖，希望别人得到幸福。为什么不为自己想一想呢，我不明白……”
“对不起，一直以来都让泠儿担心了。但是，泠儿这么想是错的。”湮月伸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瞳人里充满了怜爱，“其实我们没有必要时刻铭记悲伤的事，因为它已经成为我们成长的一个踏脚石。走过之后，我们只要往前看就好了。悲伤的事就让它过去，即使将其封存也是没有关系的。因为无论经历时间洪流多么漫长的冲刷，它也还是会存在于我们心里，想忘也都忘不了。”
“但是……”
“真的没关系的。虽然大家都生活在悲伤里，但与悲伤共存的，不也还有幸福么？我们真正需要铭记的，是这些快乐温馨的回忆，难道不是么？即使背负再怎样沉重，我们都没有失去希望。大家都在努力地追求幸福，每个人都能够努力地去微笑。”
湮月望着冬日的傍晚里浸渐萧条的日头，落霞在晚风吹拂而过的白净的脸上渲染开一份执着坚定和刚毅绝然。
“我们生活在这座小镇里，早已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正因为大家都生活在悲伤里，所以我们才会变得更加地善良。在觉得开心和幸福的时候，想笑就要笑出来；在失落觉得伤感的时候也要保持着内心的坚强，用美好的笑容为身边的人带去温暖。
“泠儿只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去选择就好了，无论是哭是笑，还是生气或是撒娇，也不会有人说什么。我相信生活在小镇里的每个人都拥有着一颗善良的心灵。但是泠儿必须要坚强起来才行，因为大家都希望看到生活在快乐里的泠梦。所以，有什么悲伤的事情，不应该说出来么？”
泠梦的哭泣声渐渐停息，她擦干眼泪露出了牵强的微笑，“对不起，其实……我的记忆，只能维持一个月……”
湮月吃惊地看了看她，低下头来没有说话。落日之光擦过他的头发，焕发了漓漓锋芒，尽显忧虑与悲悯。
“而且这一个月的记忆，还是在依靠这个的情况下……”泠梦从提包里取出了那本奇怪的魔法书，然后一页一页地翻开，泛黄的纸张上写满了稚嫩委婉的文字，“我每天都会在这本书上写下心灵故事，也是因为这样我才得以拥有记忆。但是，写在这上面的文字只能存在一个月的时间，然后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同时也带走了我一个月之前的记忆。”
随着银铃般的语音的落定，泠梦翻开了第三十页，秀美的文字在这里戛然而止。只留下一片昏黄的空白。“很悲哀呢——如果没有这个，我或许只能拥有一天的记忆吧。”
“怎么会，这样的事……”湮月愣愣地看着泠梦，脸上显露的尽是忧伤，“没有试过在其他的记事本上记录么？”话虽这么说，但他也知道即使是这样做也没有任何的意义。
“试过了。但即使在次日就翻开来看，我所看到的也只不过是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的普通文字而已。”泠梦凄然一笑，“其实，能够拥有一个月的记忆，我已经很满足了。因为仅凭如此，我也能够待在湮月和谷雨的身边，时时铭记着你们的一点一滴，给我的所有关怀与温暖。即使仅仅只是一个月的缅怀。但是……”
泠梦抬头看向了西方海天之际的绵长的航迹云，线线光芒流进了清亮的瞳人里，扩散着凄凉的迷惘。“我很快就要离开了，和爸爸妈妈一起，去一座遥远的大城市。据说那里的医院在治疗脑科是世界闻名的。”
“这么说，泠儿的记忆能力有可能恢复了？”
“我也不知道能否成功，需要多少时间。我真的一刻都不想离开，因为在这个小镇里，我遇到了最好的朋友、喜欢的人，以及许许多多关心我的人。”泠梦说着抹了一把泪水，“我喜欢这座小镇，即使它被悲伤埋没笼罩，即使它夺去了我曾经历过的漫长的岁月印记。但它同时却给予了我无数的温暖与感动，这或许就是小镇人们的善良。
“可是，我很害怕——害怕终有一天我会遗忘，包括美丽的小镇，以及善良温柔的你们……”
“所以，泠儿最终还是决定离开，是么？”湮月低着头，留海遮蔽了被愁绪紧锁的眉头。这座悲哀的小镇终有一天是要被遗忘，它的命运本该就如此吧——原先生活在小镇里的人们由于各种各样悲伤的命运，最终还是不得不决定离开。
明明是那么地喜欢小镇，喜欢小镇的人民。明明想要永远铭记，但这一切却向着一个永无止尽的黑洞走去。而到了最后，随着小镇一起被埋没的，又是一颗什么样的心灵呢？
“对不起，我也想永远和大家在一起。但是我也知道，如果一直留在小镇，我就没办法永远记住你们了，像以往的朋友一样被我遗忘。因为不想再遗忘任何一个人，所以我必须离开，去那座大城市。这或许才是我真正应该选择的道路，我必须坚强地走下去。”
“泠儿会回来的吧，我们都舍不得你呢……”此时，夕阳已安详归寂。海潮上的光辉也已尽数褪去，归于一片碧墨的辽旷。
“恩，一定会回来的，等到我的记忆恢复之后。”泠梦伸出了小指头，一滴泪水在脸庞滑落，在渐越清冷的空气中划开了一道柔美的轨迹，“我们约定好了哟……”
06
翌日，泠梦回到学校时已有些晚了，上课的预备铃声响起之时，她才终于站在了高二文学E班的门口外。
闭目深吸一口气，轻轻地将后门拉开，然后重又睁开阖上的眼睛。如果，随着这一次眼睛的开阖，当门终于被拉尽时，一位极具文静美好的女孩站在自己的面前，温柔地对自己说“早上好”。如此该有多好？
但是，谷雨果然还是没有来上学。这已经是第三天了。课室后面靠窗边的位置被空了下来，而那个时时静默看书的身影也只能在脑海里出现。
谷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真的如香霖所说的那样只是因为体质虚弱而晕倒这么简单么？泠梦如是想着，心里不禁萌生了一股酸涩的意味。仿佛是被无数的绳结纠合在一起，却怎么也都无法解开。一只手在这个时候放在了她的头上，一道好听的男声随即在脑后响起，“不用担心的，谷雨可是一个非常坚强的女孩呢。”
泠梦回过头来，湮月平静地站在身后，由于身高的差异，她只能够着他的肩膀。“但是……”
“谷雨一定是不希望让泠儿担心的，我相信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湮月轻描淡写地道，“倒是你呀，在谷雨回来之前可不能把身体给愁坏了。来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说着牵起了泠梦的手，转过一个楼梯口，毫不犹豫地向楼下走去。
在被湮月的手牵住的一瞬间，泠梦的心跳突然停下了一个拍子。如同向了无风痕的湖面投去一颗小石子，在小石子接触到湖水前的一刹那的静止。随后水声的响起，湖面漾起圈圈波纹。泠梦的脸上竟显露出了滚烫的红润。她简直不敢相信牵在手上的拿到轻柔的力度和那股和煦的温暖，而它们此时却是如此真实的存在。
神志被短时间地从脑海里清空出去，泠梦完全是依靠着身体的本能跟在湮月的身后。待到两人走出了教学楼区，上课铃声正好敲响，飘离身体的思绪也终于被牵扯了回来。
“湮月……上课了，要赶紧回去才行……”
“冬至老师允许我们今天可以不去上课，所以我们不需要考虑学校的问题，只要敞开心扉去约会就好了。”湮月回眸一笑，温柔得不知方物。
“约……约会？就……我和湮月两个人？”诱人醉红泛生两颊，泠梦低着头并不敢看湮月的眼睛。
“恩，我和泠儿的二人约会。”
“但是这样真的好么？总感觉太对不起茗雪和谷雨了。”
“没问题的。”湮月看着青空里一片洁白的浮云，笃定地说道，“难得如此美好的天气，我真的不希望被烦恼困扰。所以，就让我们暂且把忧愁放下吧——包括谷雨，包括茗雪。即使一天也好，我想她们一定不想整天被我们牵挂着的。今天是仅属于我和泠儿的回忆，一定要怀着豁达开心的情怀去迎接接下来的时间才行呢。”
“我知道了。谢谢你，湮月……”泠梦露出了姣好的笑颜，坚定地点了点头。
每个人都知道，小镇里发生了奇迹。秋日祭过后小镇里下起了一场无息之雨，而这场神奇的雨不可思议地改变了小镇继往开来的节气。树叶由黄转绿，已少见了飘凌。阳光下的小镇一改以往秋日祭后的萧条，空气吸收了温热的阳光分子，渐渐孕育出了更多更为绵密的温苒。曾一度凋零的花儿亦也重新绽放，在和煦的暖风里于绿叶的辅衬下静静梳妆。
小镇里充盈了芳香、温暖、清新的春之气息。而这一切都似乎在宣告着悲伤的冬天被春风取缔，已不再降临。
两人走在小镇东部边缘的郊野。放眼望去，田野里稀疏的新绿麦尖儿在明媚的阳光下被风吹拂着像潮汐一般地涌动。风把一股稻禾的淡香带来，内里蕴含着的满是生命的气息。
泠梦突然停下脚步，踢了踢石子路上的一粒小石子。那块石子被踢得“咯咯”地向路边滚去，越过了在路基边上绵延生长的草丛，落入了路边的一条小小溪流里，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湮月也停下脚步，回过身来，“怎么了？”
泠梦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慢腾腾地伸出左手，“湮月，既然是约会的话……是不是应该牵着手呢？”
湮月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并不作声。
“不行么？抱歉……我只是在想，如果仅仅只是牵手的话，应该没有问题吧。”
“当然可以了，因为今天是仅属于我和泠儿的时光。”湮月说着牵住了泠梦正准备放下的手，“即使是一直都牵着，也是可以的哟。”
“恩，谢谢……”泠梦说着攥紧了手心，然后不再犹豫，“无论湮月要带我去哪里，我都愿意跟随哟。”
小镇东部的稻田沃野千里，纵横分布了数十条田基。其间一条还算宽敞的石子小路横贯而过，笔直地延伸至田野尽头高高地屹立着一棵已有数百年历史的古榕的山陵。而在那些山陵如卫士般守护围绕之间，坐落着小镇里历史最为悠久的“梦月神社”——湮月此时所要去往的方位，那里供奉着小镇传说中的守护精灵。
攀上一百八十级用青石板磨砌而成的盘桓阶梯，再走过高耸的红木鸟居门，长长的青石参道笔直地连接到古旧的神社本殿。
在主殿屋后，那株数公里之外就可看见的古老榕树正撑开一片遮天蔽日的荫翳。据说神社里的这棵古榕长年累月地吸收了天地精华，历经了不知多少沧桑变幻，看破了不知几多因果轮回，终得以参悟成精，已自行修炼成能为人间带来祈愿的菩提树。
泠梦闭目凝神走过了参道，在主殿内虔诚地上了一炷香。或许是感化了神明，她意外地得到了老住持施予的“祈愿签”。而同来的湮月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气。其实并不是他的运气不佳，而是神社的香竹祈愿签经过历代住持的祝福加护，已带有了灵性，它只选择“有缘之人”。而这位有缘人却是一个十年不遇的稀罕存在。
他们来到菩提树下，庞大繁茂的枝叶遮蔽了天日，只落下了日光的窸窸窣窣。菩提树的枝与杈之间，高高低低地挂着数十个祈愿签。风之过处，发出竹签磕绊的轻快之声，如同奏起了一曲美好交响。而在这动人的声息里，历代有缘人的祝愿悄悄徜徉。
泠梦抓着两支被红捻绳拴连在一起的竹签，看了看身旁的湮月，然后合上眼睛低下头来，把握着竹令签的双手放至胸前默默祈祷。线线阳光降落到她的身上，唤醒了点点斑驳闪光的精灵。这些光之小精灵飘浮在她的身边，显出了一派奇幻色彩。
小镇失去了精灵的祝福，大家都生活在悲伤里。为了获得幸福，也许有许多人都尝试过去求“香竹祈愿签”，也许有人会失望，也许有人会得到救赎。而今我感化了精灵，受到了小镇的庇护。只要由衷地许下自己的心愿，然后把祈愿签抛向菩提树上。这样一来，我的愿望就会实现了吧。而我的记忆，是否也会恢复呢？但是——
泠梦睁开眼，看向了湮月，“那个……谢谢你哟——湮月希望我能够获得幸福的心意，我已经感应到了。但是我们的小镇正在哭泣，它还在悲伤里挣扎。如果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得到祝福的话，我想我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所以，对不起……”
湮月没有看她，而是仰首望着古树垂下的千丝万缕的根系，“泠儿只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去选择就好了，并不需要道歉。现在的泠儿要全心全意地许下心中的愿望，菩提树才会有所回应。”
“我知道了。”泠梦重又合上了眼睛，“我的愿望——我希望小镇不再哭泣，所有人都可以得到救赎。伟大的精灵之神，请祝福我们的小镇，让人们获得幸福……”祈念完毕，纤手上抬举过头顶，闪着绿色光芒的祈愿签被高高抛起。两片被红绳子连接着的竹令签在空气中翻转了几圈，挂到了树枝上。
“成功了……”湮月欣喜地大叫一声。
但就在此时，一阵微风的徐徐习来，竹签在半空中晃了晃，脱离了树枝，悄悄地滑落下来。随着“咔啦”一声轻响，那个美好的祈愿伴同祈愿签一起落定归寂。而这一切，是否说明了幸福的小镇记忆再也无法挽回？或许，这座小镇悲哀的命运早已决定了。
“怎么会……这样……我们的小镇……”泠梦几乎是带着哭腔颤抖着说出了如此话语。她把已消失了绿光的竹签捡起，再度抛向高高的古树枝头。但这一次，竹签还未碰到繁盛的枝杈，甚至还未够到榕须的高度便已向下掉落。
“不可能的……只要再试一次……一定会实现的……大家一定可以获得幸福的……”
泠梦再度捡起竹签，当她想再一次抛起之时，湮月上前将她揽入了怀里。“已经可以了，泠儿希望所有人都能够获得祝福的那份真挚的情感，我们的小镇已经感应到了。所以，已经可以了哟。”
“湮月……”
住持走到两人的面前，双手合十呢喃地道，“生之力，死之灵。人之心。千年菩提无法实现施主伟大的祈愿，须得精灵之神才得以拥有如此神力。只是吾们之神明已归安寂。”
“因缘祸果，是福也好，是祸也罢，命由己造，相由心生。这所有的一切都只看世间人之造化。”老住持说着稍稍鞠了一躬，“两位施主与此神树的缘分已尽，请走好。也请谨记，世事玄妙，有果必有因，有失必有得。”
“谢谢……”两人向住持深鞠一躬，再向菩提鞠了一躬，然后静默离开。
08
出了神社后，两人漫无目的地走在树林间错综复杂的石板小径，渐渐地进入了山林的深处。日正中天，阴冷的树林里洒下了一片光翎。每当风儿在林间萦回，就会有不少树叶纷飞而下，极具一番萧萧的写意美感。
林间的空气里悬浮着一股潮湿的水汽味道，其中掺杂着芳草的气息。越往里走，那股清新气味就越为浓烈。随着两人的浸渐深入，水汽和草香也渐渐混合成一种更为醒神的奇妙气味。而那种气味，是小镇里极为少见的修竹的生息。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想必竹林已近在眼前了。泠梦心里蔓生了一股欣喜的意味，一时兴起，她拉起湮月的手义无反顾地向山林的更深处跑去。连湮月说要慢慢走的劝阻也不肯听取。攀过了数道阶梯，两人终得以到达距离“梦月神社”两座山头的更东边。
“这里是……”泠梦看着面前的一片碧翠繁茂的婷婷修竹，心里不禁突如其来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情愫。竹林深处一座破旧茅草棚隐隐若现，耳边充闻的均是小鸟啾啾鸣叫的悦耳音律。
“修竹亭。”湮月欣然地笑了笑，“虽然没有像样一点的凉亭，但它却是神社历代住持闭关修行参悟的地方。只是没想到我们竟能有缘来到此处。”
泠梦脸上渐渐露出惊喜的表情，“那我们走过去看看吧。”
“不行，切莫惊扰了这一方的恬静。”湮月风平浪静地道，“住持大师也说了，所谓因果轮回，红尘深处，一切都只能随缘。泠儿的祈愿签之所以没有被菩提树接纳，必定是有它的道理。我们脚下的路还未完结，也必定有其深意。所以我们还是速速离开这片神圣的竹林吧。”
他说着双手合十，向着竹林深处的茅草棚躬身拜下。泠梦也闭目凝息，双手合十。
山林荫道渐渐到达了尽头，清脆的秀竹也已隐没在身后。视眼的倏然宽广，最终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片生长在山坡上的广阔草地。飒爽的山风从竹林里吹出，草地上顿时翻涌了阵阵绿色浪涛。这轻柔无声的波涛一直绵延而下，遥遥无期地漫过了山岗。而在浪涛之间，一株一米来高的菩提随风舞动着柔嫩的枝丫。
“好美呀……”泠梦张开双臂，像小孩子一样顺风沿坡跑了出去，发出惊叹而兴奋的叫声。
“小心点，会摔跤的哟……”
泠梦非但不听，反而很不满地回应道，“湮月别总是像个哥哥一样，啰嗦死了。我又不是你真正的妹妹。”
“说的是呢。”湮月无奈地苦笑道，“抱歉，总是把这事给忘记。”
不知为何，泠梦听了这话，心里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敲击了一下。她停了下来回转过身，“笨……蛋——湮月永远都是泠儿的哥哥哟。”
“恩，永远都是。”
“呐，哥哥……看到那边的小菩提树了么？”泠梦双手背在身后，稍稍抬起右脚，用皮鞋鞋跟一下下地轻触着隐没在青草间的一块圆石。她昂头看着站在十多米外山坡上的湮月，“我有个很好的想法哟。”
“莫不是……”
“答对了。”泠梦调皮地笑着从提包里取出了先前的那对竹签，“住持大师不是也说了么，有果必有因？世间万物均有其根源和归宿。而我的祈愿签的归宿，或许是在这里呢？”
湮月笑了笑，怜爱地看着她，“好孩子，经住持大师的一番点化，你也参悟明白了。”
“讨厌，说的好像自己很明白事理似的。”泠梦嘟起了嘴，“还有，我可不是什么小孩子。”
说毕她向坡上的小树走去，跪下来瞑目虔诚地祈愿，然后把祈愿签挂在了小菩提树的枝头。“待其茁壮长大了之后，我的愿望就可以实现了吧。这样的话，小镇就能够重获祝福了，而我则会回到这座小镇来。即使是在长久的年月以后。”
“泠儿，你看——”
泠梦顺着湮月的指向，跂足远眺，只觉一望无垠的绿色。在视眼所能捕及的方位，一列火车鸣响了汽笛在空幽辽旷的山谷平原缓缓穿行，向着遥远的彼方驶去。一往无前。
再有几天，当一切都准备停当之后，自己也许就要离开了吧。到了火车穿过那片山谷之时，从火车的车窗极目眺望，还能否看得见这一方山坡，还能否看得见这株小菩提，还能否看得见——默默地站在这边的男生？而我，是否会被火车承载着去往了一个无以知晓的未来？某天当我再一次翻开那本画册，再次进入那个美妙的童话世界，我是否还会记得天使的故事？到了那时，也许我会明白那个美好的童话，就是小镇幸福的样子。
“湮月，山谷的对面是什么？”
“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湮月望着遥远对岸若隐若现的青蓝色的秀丽群山，玄青色的瞳人里放射出一股毅然和决绝，“那边有着我们永远处于落日的小镇所无法拥有的奇幻而唯美的日出景象。所以泠儿不必担心，只要坚强地往前走就好了。越走越远。待到走得比谁都要遥远的时候，泠儿一定可以看到我们所无法知晓的绮丽风光。这或许才是泠儿应该经历的途程。”
“我知道了。到了那时，我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坚强的人……”泠梦努力地踮起脚尖，在湮月白净秀气的侧脸落下轻柔的一吻，“我喜欢你，湮月……”
山风拂来夜之阴影，东方浸渐深沉的天际一道航迹云绵延横贯，慢慢地被风吹散。待到黄昏落定之时，夜幕是否会升满？星宿是否已遗落天边，皎洁的月儿是否倾洒落羽？而当明天的熹微晨曦显露天际，朝阳冉冉升起之时，一切是否都会重新开启呢？
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将你们遗忘，
也许是明天，也有可能是在很久以后；
但你们给予我的温暖和祝福，
一定会牢牢地铭刻在我的身体里。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原谅我的任性妄为，
真的非常抱歉；
但是，请再相信我一次——
我一定会回来，
回到我们美丽可爱的小镇，
回到你们的身边。
待到小镇春暖花开，微风和煦吹拂的时候，
我就能够兑现我许下的诺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