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 未完结的钢琴曲（1 / 1）
01
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呢？渐渐地已有些不记得了，依稀还留有些微的印记，应该是在两周之前吧。淅淅沥沥，似乎一旦拉开了雨的序幕，就从未想过要停止。
小镇初春的甘霖，带着奇幻般的虚渺，一波又一波地袭来，沙啦啦的雨滴落地之声从未断绝。伴随着长年不断的海风，沾湿在身上浸渐洇散开来，携了点凉意触摸着皮肤，有着极其微妙的感觉。
时年张大着一双懵懂的如紫晶石一般迷人的眼瞳，茫然地望着天方沉凝云霭下的没有尽头的雨境，脑海里只留有无尽的空白。放学铃声敲响已过多时，由于是雨季，原为沉郁的天空此时已变得更加黯淡。过不了多久，天就要黑了吧。
而这位茫然驻望的女孩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她在等一个人，一个对她而言是为特别的男生。
时年的左手一直都戴着白色的丝绸手套，只要是在学校期间，从未脱下过。她是一个孤僻的女孩，不会主动地去和别人交谈，更不喜欢别人来打扰。所以，她并没有交到任何朋友——即使在这座小镇仅有的初中学院待了一年半之久的时间。
其实对于性格这一方面，时年很清楚自己所拥有的是什么，而所缺陷的又是什么。她抬起左手，放到面前观摩了一会儿。白色光滑的丝绸手套上小指的部位明显是比除了拇指之外的其余三指要大的。她的眼眸里露出了一丝惆怅，她注意到挂在手背上精致的白银链表，碎金时针的指向早已过了五点。
“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了呢。”时年轻声地说着，然后回头看向身后。教学楼的通道已不见了人影，但她在等的那个男生却迟迟地还没有出现。处于雨季的小镇，天色黑得比较早。如果那个男生再不出现，天色的渐愈黑暗，她也不敢保证自己是否还能有继续等待下去的勇气。
又是一阵风刮来，虽不算猛烈，但要将不怎么厚重的雨幕吹得倾斜是足够的了。雨迎面而来，身上顿觉一股令人颤抖的发凉。时年下意识地倒退几步，此时她的身上已有了些微霉湿的感觉。
被雨淋得湿透的树木的枝叶随风摇曳，发出轻微的沙沙的声响。想必是有不少水珠从枝叶上滴落下来了。但这些都很快地被庞大的雨景埋没，包括沙沙的声音，以及从树上掉落的水滴。似乎全世界只剩下了由从天而降的无数的连绵不断的雨滴所弹奏出来的单音交响。还有幽怨的飒飒风声。
时年心里已开始动摇了，她右手里抓着一把折叠式的靛青色雨伞。身体的微微颤抖，也不知道是由于风和雨送来的凉意的原因，抑或是别的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缘由——或许，直接把雨伞放在他的书桌里会比较好吧，省掉了多少麻烦？
还是走吧，或许人家早就忘了这事了。她看着手中花了很多时间才折得整齐有致的靛青色雨伞，心里不知不觉地产生了这样的念头。然后下意识地迈开了步伐，旋即又定住了身子。此时的站在这里，她是下了多大的决心？从早上来到学校，一直迟疑到下午的放学，犹豫了多久才作出的决定？而今这么轻易就要动摇了么？
她深吸了一口气，雨天的洁净空气里带着清新的草木泥泞的芳香，令人顿觉恢复了神志。或许是站立的时间过久，腿部隐隐传来酸痛的感觉。时年退后到墙边，靠着墙壁蹲了下来。
刚待歇定，头顶上方便传来了一道温柔的男声——“时年同学，这么晚了，你还没有回去呀。”
心里一个激灵，时年下意识地昂起头来。面前正俯身看着她的，是一位眉清目秀的男生。脸上不无来由地一片红热，时年条件反射似的站起身来，“湮……湮月同学，真……真是巧啊……”
男生欣然的一笑，清亮的玄青色瞳人流泻出温柔的意味，透明般的笑颜如同质然的温润玉石一般的美好。唇间轻启，尚未成熟的语音带着点类似于女声的尖细，却极具温柔，“真的很巧哟。怎么了，时年同学又忘记带伞了？”
面对男生温柔的微笑，时年一阵的头晕目眩，她只感觉自己的脸如发烧般的滚烫。现在的她，实在是有点懵了，“恩，我又忘记带伞了……啊，不……”
时年的思绪起先有些错乱，但她很快便恢复了正常。她努力地理清了头绪，用左手握成拳头抵在嘴边干咳了几声。之后，一本正经地把手中的雨伞递给了湮月，“这个……还给你。还有，上周的事，谢谢你的相助……”
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她心里先前的压抑在短时间内便消失殆尽。潇洒起步，准备离开。她来到楼台边缘翻开了提包，然后肩膀不知来由地抖动了一下，脑海霎时陷入了茫然——忘记，带自己的雨伞了。
正当不知所措之时，突然听到了身后男生的笑声。时年心里无端地就来了气——你不感谢我等你一个多钟头也就算了，还敢幸灾乐祸。她回过身来，气鼓鼓地盯着湮月，“有什么好笑的？”
这或许就是时年在班里不受人欢迎的原因吧。她脾气可不怎么好，也没少在别人面前发作。但面前的这位男生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他笑着说道，“你又忘记带伞了？女孩子这么丢三落四可不太好。”
“要你管……”时年回过身来赌气地说道，此时她秀气的脸庞是红一片白一片，却也不失美好的韵意。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湮月无奈地皱了皱眉头，他把那把靛青色的雨伞递了回去，“这把雨伞，送给你了。”
时年心里的火气被压了下去，她迟疑着没有伸手去接，“那……那你呢？昏晚之交的雨可是会变大的哟。”
湮月也不跟她推诿，直截了当地将雨伞塞到她手上，然后从自己的提包里取出了另一把折伞，“我这还有一把呢。”
“谢谢……”时年又开始觉得紧张了，原已回复平静的脸重又烧了起来。但湮月似乎完全没有发觉她的紧张和害羞，或者说完全没有在意。他只是说了声明天见，然后就自顾撑开伞走进了雨中。
时年看着那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背影，狠狠一咬牙，心里突然鼓舞了勇气。“湮月同学，请等一等……”她迈开脚步，也不开伞，直接朝那背影跑了过去，“如果可以，我们一起走吧。还有，你送我的这把伞，我暂时还不想用呢……”
02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总是会时不时地注意同班的那个安静的男生？无论是在上课，亦或是课间。那个靠窗的方位，每当不经意间或是有意地扭头看过去，湮月总是安静地听课和安静地看书。在时年的记忆里，他似乎很少和同学们交谈，座位在最后排，是个奇怪的人。
时年一直记得上学期的一节钢琴课，当时老师想请学生表演一首钢琴曲，湮月就上去乱弹了一通。而那些似乎随意按出的几无规律可言的音律却奇迹般地组合成一曲委婉美妙的协奏。带着空灵的感觉，如同无数凋谢花儿的死去，幻化成无数的幽灵，齐声合唱的一首灵魂之歌，拥有着摄取人之魂灵的力量。
做了一年半的同学，时年真正名义上的和湮月有过交集是在上周二。因为早上春雨稍停，时年上学的时候忘记了带雨伞，放学后的一段时间内她只好呆呆地看着雨境。其实她以前试过不带伞在雨中行走，雨水湿漉漉地打在身上，迅速吸走身上的热量，冰冰凉凉的感觉倒也挺刺激的。但回到家后她就感冒了，还发高烧。
于是在那之后时年就没敢再淋雨，但如今也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行。其实说到底只是因为她跟别人不熟，不愿拉下脸来请求别人。正当她准备冲进雨里，一把雨伞伴着温柔的男声送到面前，“雨伞，如果时年同学不介意，先用着我的吧。”
如同是在梦境里的一般，这位从未与自己有过接触的文静男生在把雨伞放到她手里之后，一股脑地冲进了雨中。只一句话，一个动作，还有一个柔和的眼神。待到时年如梦初醒之时，湮月已经走远了。真是个笨蛋，她笑骂道。
天使说，我们的序幕从此拉开……
或许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吧，时年的心里已经有了某些微妙的不可思议的改变。她开始在意湮月的一举一动，虽然他总是静静地待在一边。似如云淡风清、波澜不涌，干净得不染凡尘。时年一直在等着他主动来要回雨伞，但却一直都没有动静。
时年最后决定亲自交还给他。湮月是学务委员，放学后需要帮助老师整理档案，所以她只好在教学楼下等待了。其实时年之所以选择当面将雨伞交还，而没有直接放进对方的课桌，里面是有一定的原因的。
自从那天撑着那把靛青色雨伞傻傻地在雨中漫步行走了不知多久的时间，时年就已经明白自己的心里是有着什么样的想法了。很特别的感觉，心里就像是被酥化瓦解开来。
雨寂寂地下着，天色的渐渐转晚，步行街上已少见人影。一把花伞默默地撑开在不大却也绵密的雨中。时而会有一两丝风儿掠过，像是上帝随意地拂动一下手掌，将直落的雨水引向了一番倾斜，越过了花色雨伞的遮蔽，洒在伞下的人身上，洇开一股潮湿的凉意。
但此刻似乎没有人在意衣服的被淋湿与否。
时年一直红着脸，脑神经由于紧张而绷成一根被拉直的弦。她低着头，看着手中尚未开启，卷得非常细致的靛青色折叠伞。那是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整理好的。
她也不知道刚刚的自己是从何而来的莫名的勇气，竟然厚着脸皮放着手中的伞不用，非要和别人共撑一把伞。她如今只知道什么叫做后悔，如果那时头脑保持着清醒，也不至于现在的两人一起走了很长的路程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时年许多次想要打破默言的氛围，但每一次当她抬头看向湮月的时候，心跳与呼吸都会变得紧促。毕竟，两人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这或许是她意想不到的吧。
而湮月却没有在意这么多，他撑着伞，似乎只是一贯地走着自己的路。身边是否多了个人，对他来说没有多大区别。他一直在看着前方，俨然将身边的女孩当作了透明的一般，甚至都不问一下别人的家在于何处方位。
果然，在他的眼里，我或许是微不足道的一点星火。时年如此想着，心里不禁生出了丝丝的酸涩，脸色也消失了红润，变得平淡了。不过，这些早就习以为常了吧。
小镇的玉兰花儿在雨季来临之时，感受到了温暖气候的到来，已浸渐开放。无数白色花朵在绵绵的雨中悄悄地酝酿着沁人心脾的馥郁香馨，被凝重的雨露压抑在街道的低空，难以散去。
时年脑海里常常会浮现一种奇妙的想法——张开口迎接从天上降落下来的雨露，是否也能尝到一股玉兰的香甜味道呢？她曾经试过这一天真的做法，感觉和普通的雨水没什么区别，而且还有一股风中吹来的海水的涩腥味。最后她得出了这样的一个结论——小镇的雨水，真的很难喝。
湮月还是自顾地走着，完全不理会身边之人。时年也低着头，似乎对他没了多少的期待。或者说，根本就不可能再有奢望。脑海里进行着一场纷缭杂乱的思绪的大汇战，包括羞涩与紧张、郁闷与尴尬、沮丧与失意，还有一点生气和各种奇怪的想法。
他们就这样一直走着，似乎没有目的的前往。时年心里却没有一点儿的担心，因为她早已决定，无论湮月去到哪里，她都会跟随。所以，她绝不会先行独自离开。至少，在这场雨停止之前，时年能够兑现自己的诺言。
而两人脚下这似乎没有终点的路程，最后会在哪里宣告停止呢？时年哀哀地轻叹口气。当她将视线转向前方的时候，先前复杂的情绪消失得一干二净。发自内心里的震颤与感动，使得她在一小段的时间内只能愣愣地张大着茫然的眼瞳。
不知何时湮月已停下了脚步，他静静地看着时年，“到你家了，时年同学……”
面前是一幢白色的小洋楼，配套着精美的小花园，给人以心怡的感观。时年只感觉鼻子漫上了阵阵酸楚，眼里早已噙了一汪泪水。
原来，有些人就是这样特别的存在。他不消说任何话语，却愿意静静地陪伴在你的身边，在雨中为你撑开一把雨伞，用眼睛为你看着前方，带你前往你的目的所在。却始终都在沉默，在你的身边无声地徘徊与等候。看着你并守望着一天又一天平静地过去，然后温柔地对你说，“明天见……”
时年坐在窗台出神地看着冷寂的街道，那里或许还残留着某个人身体的余温和气息。不知是否因为心里的甜密与幸福的味道过于浓厚，反而滋生了酸楚，眼泪肆溢漫了出来。她蜷缩着身子，把头埋进消瘦的臂弯里，发出了嘤嘤的哭泣声。
记忆里从未有过的，别人对自己的温柔。
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吧——看似文静的伶俐的外表下掩藏着的一颗敏感而极端的心灵。也不知道是太过脆弱，还是过于要强，情绪的难以控制。对于身边的人、身边的事、身边的物，只要稍有不顺心，时年都会歇斯底里地发脾气，似乎身边的一切都是亏欠她的一样。也是因为这样的性格，才会交不到朋友吧。
从小到大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原以为早已习惯了孤独，虚伪的坚强和长久以来的隐忍却在一瞬间支离破碎。然后，只剩下一颗脆弱的心，就像现在这样——眼泪流出来，发出哭泣的声音，也是没有关系的吧。
夜已深沉，步行街道点亮了昏黄的灯色。街灯照映下，如针般的雨滴落在潮湿的地面，射出了圈圈波纹。时年依旧坐在窗边，沉郁夜色与昏黄光线相交融汇，勾勒出身体的边线。迷惘而落寂。
时年推开窗户，一阵凉风把雨水斜撒着送进了小房间里，渐渐地把所有温暖的气息吹散。她摘下戴在左手的白丝手套，借着微弱的光线端详着：一、二、三、四、五……六……
“是因为你吧，给我带来弥久深远的孤独与隐忍。”时年看着左手上的第六根手指，淡淡地说道，“从小到大，我都被你诅咒着呢……”
不过，是否已经不要紧了呢——童话故事里的幸福是否真的降临了呢？
03
时年醒来的时候，雨还是在下着。虽然窗户被关上了，但还是能隐约听到雨的精灵飞落地面发出“沙啦啦”的声响。时年掀开被子，一阵凉意袭来，她不禁打了个喷嚏。或许是因为昨晚在窗边待得太久，故而感冒了。
她简单地吃过早点，准备好午餐便当就上学去了。
随着雨中一朵靛青色的花儿的收拢，时年已到达了学校。她推开后门走进课室，下意识地看向靠边窗的位置，一位眉目清秀的男生正安静地看书。风儿携着点微雨从稍稍开启的窗扉流了进来，轻柔地撩动他的发梢，显出一派平静特有的美好。
她脸上一红，心跳不禁有些紧促。她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信手翻开一本书，迫使自己眼睛盯在书页上，却一个字也没能看进去。每当身后有一丝风吹或是草动，她都会在第一时间看向湮月。然后就像是做了小偷小摸的事，又是脸红又是害臊，总是不知所措。
一早上的课程都没有认真听讲，书本也没有好好看，也不知道思绪飞到了何处。时年最后终于意识到，这或许就是恋爱的感觉了。
午休时间，时年没有留在课室里，而是去了顶层的钢琴活动室。被长长窗帘遮蔽住的活动室，一架黑色钢琴静静地被安放在中央。因为门窗关了起来，里面的空气似乎被封存了起来，带上了暖意，附在皮肤上，令人觉得滞重且不怎么舒服。
她拉开窗帘，推开了玻璃窗。室内顿时灌进了一股凉风，伴随着雨花，一并迎面而来。绛紫色的披肩秀发被撩动，风儿和雨儿散发出来的凉气窜入鼻息，她不无来由地打了个喷嚏，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
通常情况下午休时间教学楼的顶层活动室都是没有人来的，除了这位有着紫晶瞳人的女孩子。时年在班里是个孤僻的存在。午休时间同学们都三三两两地待在一起吃早上准备的便当，而她则跑去钢琴活动室里，独自度过不算漫长的午休。
时年早已喜欢上这样的感觉了，静静地坐在钢琴边，吃着自己亲手准备的午餐。然后默默地从敞开的窗扉看向高而远的天空，细细感触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总不会感觉它的漫长。平静而美好得连同孤独也一并给忘怀了。
目光落在钢琴上，意识里传来一种渴望——如果，我也会弹钢琴，该有多好？能够自由自在地用手指描绘出美妙的琴律，仿佛天籁一般的美好。这是心里保存了多久时间的憧憬？不过，这是难以实现的梦想吧。
时年伸出戴着手套的左手，食指按下白色琴键。“噔”的一声轻响旋即在空寂的活动室内迅速传开，显得异常清晰与悦耳。她登时被吓了一跳，赶紧收回了手。心跳的速率加快，脸颊也泛起了红晕。但她很快便意识到四下里没有旁人，内心也被安抚了下来。
这时，她突然想起了湮月，那个笑容温柔内心细腻的男生。他是怎么度过午休的时间的呢？时年记得每次午休的铃声响起，湮月都会在第一时间离开课室，不知道是去了哪里。也许，他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他的午休是和喜欢的女孩在一起的。
时年脸色变得沉郁，眉宇间透露出一丝惆怅。活动室的后门在这个时候被拉开，她吃了一惊，迅速看过去。然后是一时间的目瞪口呆和不知所措。出现在面前的，正是她一直在意的那个男生。
湮月似乎也有些惊讶，但他很快就露出淡然的微笑，“午安，时年同学。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进来么？”
“如……如果是湮月同学的话，我是……不会介意的……”时年红着脸低下头去。此时，少女特有的敏感占据了她的整颗心灵，“那个……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刚才我在旁边的活动室完成老师吩咐的工作，听到了一声钢琴弦音，觉得好奇就过来看看，只是没想到……”湮月淡淡地说着，修长的手指在长排琴键上一划而过，带起了渐渐消弱的连续琴音，“时年同学懂得弹钢琴么？”
时年红着脸，低头怯怯地说，“我喜欢钢琴，但是不会弹……”
“真遗憾呢，我弹一曲给你听吧。”湮月不待对方的是否接受，坐在了她的旁边，修长的十指在琴键上轻快跳跃开来，翩跹出一场奇妙的舞蹈。根根琴键被轻柔地按下，演奏出动人的旋律，悠扬而美好地充盈在活动室内，蕴含着无比的欣柔与温和。
细细倾听，似能嗅到一股花儿的清新香气，仿佛置身于阳光下的一片花海。温暖、舒噫，催动着人渐渐地走入一度美丽梦乡。带着童话般的力量，唤醒了深远弥久的印记，重新回溯到儿时美好的时光——关于夏的回忆。
时年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睡着了，她的头靠在湮月的肩膀上，因为感冒而发出轻微的鼾声。她看到了一个安详而美好的梦境——
一个小女孩在夏夜里奔跑，头顶上方深邃漆黑的夜空一颗小流星缓缓滑落，拖曳出紫色的宛如极光一般的尾巴。自西向东，唯美得如同梦幻。
夜深人静的梦月神社，只有孤零零几盏灯笼飘忽闪烁，显得阴森恐怖。小女孩走过了树林里的灯笼回廊，到达了一座废弃的祭祀台。她慢慢地走上台阶，而那颗紫色流星也慢慢地向她接近。小女孩伸出了左手，紫色流星悄悄地落入了有着六根手指的掌心。那是一颗正四面体形状的紫色水晶石，散发着紫色幽光的水晶包裹着一朵正在盛放的玉兰花儿。
以后呀，我就是你的主人。你的名字，就叫紫晶星兰吧。
时年睁开眼的时候，钢琴声已停多时。她嗅到了一股清新的味道，眼睛下意识地瞄向了上方。湮月正低着头安心休憩，清秀白净的侧脸平静得如同一眼小湖泊，漫延着令人心醉的孤往与安好。
她嘴角上扬，脸上露出舒心的笑意。头依旧靠着湮月的肩膀，双手环住他的左臂，然后再次闭上眼睛。
如果这是一场梦，我希望永远都不要醒过来。就让它无限地延长，直至没人知晓的终点。
04
接下来的几天，时年的午休照例是在钢琴活动室里度过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毫无预兆。但天空依旧没有放晴，始终被无边的云霭沉凝覆盖，了无天日。
时年早上准备便当的时候会特意多准备一份，她一直在期待着湮月能够再次出现在钢琴室，但没能如愿。她试过暗自寻找，却了无踪影。午休时间的湮月似乎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时年坐在钢琴边，轻轻地摩挲着白色光滑的琴键，满目怜悯。她回想起前几天湮月弹奏的那首钢琴曲，极尽委婉与美好的旋律只消听取一次便能清晰记忆。这样美好的音律，只有像湮月那么温柔的人才能弹奏出来吧。对自己而言，却是无论如何都企及不到的高度。
她回到课室的时候，上课铃声刚好响起。她匆匆走到自己的座位，在坐定下来的瞬间看了一眼后窗的方向。湮月正安静地坐在那里，似云淡风轻般地翻看着书页。心里不禁分泌出了一股酸涩，她不知道湮月到底有着怎样的想法。但内心细腻的他必定已经觉察到了自己的情感，却无动于衷，似乎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如是想着，时年随手翻开了课本。伴着“哗”的一声轻响，一张被夹在书页里的纸条掉落在地上。她好奇地捡起，纸条上一行端庄的文字映入眼帘：放学后，请在课室里等候。
额头一热，脑海里瞬间闪入了一片空白。时年下意识地再次看向了课室后面靠窗的方位，湮月也正在看着她。四目相对之间，时年脸上“刷”地翻红，迅速转过头去。心里就像吹出了无数肥皂泡，被风吹起，在阳光下焕发了斑斓的色彩。
虽然肥皂泡终究会有爆破的时候，但至少此时的时年经已沦陷于美好的幻想。那一份憧憬在心里生成，只待真正迎向真实之时。而同美好的祈盼共存的，还有一丝不安与紧张。
时间在忐忑和焦虑的氛围里缓缓流过，期待了许久的放学铃声终于鸣响，时年的心跳顿时慢下了一个拍子，脑海里只剩下了茫茫然的混沌与空白。待她终于缓过神来，课室里已静悄悄的了。她开始收拾物什。虽然明知湮月处理事务还需一段时间，但她还是觉得早做准备会好一点。
时年这么做是正确的。当她拉好最后一面窗帘的时候，湮月正好出现在前门。而此时，墙上钟表的时分针指向了四点半。离放学铃声的响起只过了半个小时。
“湮……湮月同学，这次……这次特别早呀……”
“恩，因为不能让女孩子等太久呢。”湮月笑了笑，“走吧，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是……”时年慌忙答应着，拿起提包跟湮月退出了课室。
放学后的校园显得有些冷清，由于雨的已然停歇，折叠伞被收入了提包里。湿湿漉漉的水迹扩散漫延至铺设在地面上的每一块印有简洁花纹的瓷砖，然后渗入狭小的缝隙里。偶尔能听到水珠从树上滴落下来发出的声响，像是远方演出的一首断断续续的腰鼓。
时年和湮月沉默着走出校园，转入了街道。时间还早，两人的脚步十分缓慢，似在散步，却少了一份悠闲。
“呐，湮月……同学，我们这是要去哪？”时年首先打破了默言的氛围。
“我家……”湮月看了看她，淡定地回答道，“时年喜欢钢琴是吧，我妈妈决定教你弹琴呢。”
“真的……”时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知道湮月的妈妈有着一个诗意的名字——谷雨，是一位非常出色的钢琴家，长得非常漂亮。她看了看湮月，然后低下头来，“但是，我应该不适合弹钢琴的吧。湮月应该知道，我的左手有六个手指，你不觉得奇怪么？”
“时年是自己一个人住，对么？”湮月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自顾地说了起来，“我在帮老师整理档案的时候发现了这一点。而且你似乎并不喜欢那个家，我去你家找过你好几次——都是在晚上的时候。但很不凑巧，你家里没人。一个女孩子，夜晚在外面待太久，是很危险的呢。”
“后来我就跟妈妈说了。放学后时年可以来我家，跟妈妈学习钢琴，无论待多久都是可以的哟……”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第六根手指存在的意义，难道湮月没听说过么——我是一个被诅咒的人。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温柔呢……”
“妈妈说了，拥有第六个手指的人是可以创造奇迹的。”湮月看着被云雾笼罩的天空，脸上露出了释然的微笑，“而且呀，雨已经停了。过不了多久，太阳就要出来了。”
时年愣愣地看着湮月，瞳人里流露出不可名状的悲凉。她蹲了下来，把脸埋进了臂弯里，起初是嘤嘤抽泣，继而肆无忌惮地哭了出来——这是她迄今为止听到过的最温柔的话语。
时年的家庭并不美满。在她还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因感情问题总是吵架。所以，她自小就比别的孩子要来得懂事，从不撒娇。后来，妈妈去了海外就再没有回来，而爸爸则在另一座城市经营着一家大型企业。他把全副身心投入到事业上，以填补爱人离去的创伤，却忽略了女儿。
时年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已遗忘了何为父母之爱，更别谈家庭的温暖。她从小就学会了独立，经年累月的孤独铸成内心里一道沉重的隔离网，独自一人顽固地据守着心理的防线。将身边所有的人都排斥在外，从不让任何人靠近。虽然在夜深人静之时，她会感到悲伤，然后寂寞流泪。
每次感到悲伤或是迷惘的时候，时年都会离开家，漫无目的地在夜幕降临的小镇的街道上行走。在或急促或轻缓的晚风中不知不觉地跨过时间的界限，直至迎来寂静的夜之深沉。
她一直以为没人会在意这样的事情，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被人遗忘的存在。可是，一个温柔的男生却出现在她的生命里，毅然而决绝地伸出手来，碰触到她内心最柔软的方位。
她一直都没有意识到，在自己认为被遗弃的同时，有着这么一个温柔善良的人——他就站在她不曾注意到的暗处，静静地注视着她，关心着她。那份无言的情感，淳朴而真实。在一瞬间就瓦解了她内心长久以来所固守的坚定。
然后那道经年筑成的防线变得支离破碎，在沉静里默默接受了溃塌的结局。
没有挣扎，没有抵抗——消失得无影无痕。
05
那天，时年哭了很久。她知道自己已经不需要再去顾忌别人的眼光了，也没有默默承受的必要了。将长久以来的悲伤和隐忍通通埋葬，抛开所有的孤独和迷茫——这样等到眼泪流光的时候，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吧。
也正是从那天开始，时年每天都会前往湮月家里，在他的妈妈——谷雨老师的细心指导下学习钢琴。湮月的家处于“花园小区”，是一座配套着偌大庭院的别墅，稍稍带着典雅的气息。
谷雨老师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留着长长的芳香秀发，脸上总是带着温婉得如同梦幻的微笑，就像一个圣洁的天使。她格外钟意百合花，在院子里种下了满满一花圃。在天气渐暖的节气，纯洁的花儿开得越发娇艳喜人。
谷雨老师的钢琴曲，无一不是极尽的温暖与美好。坐在钢琴边的老师姽婳得宛若张开了一双庞大的翅膀，将心爱的人庇护在美妙而温馨的童话里。那声声奇幻的韵律如同是一双无形之手拾取一把童话气息，抛向人的心灵世界，拥有着消弭一切晦暗与苦涩的魔力。
有着先天灵气的时年在音律方面颇赋天禀，再加上比常人多出了一个手指的优势，无论学什么曲子都能够很快掌握。谷雨老师说不久的将来，这个世界上会出现一位拥有十一个手指的伟大钢琴家，因为只有经历过悠久悲伤的人，才会懂得幸福的弥足珍贵。
谷雨老师的话语里总是带着温暖的气息，时年能清晰地从她身上感受到早已忘怀的母爱的力量，有种令人沉醉的味道。在时年眼里，谷雨老师是完美的化身——惟独在厨艺方面有点见拙。她做出来的饭菜通常都过于清淡，吃起来没什么味道。
谷雨老师每学习一道新的菜式，都需要花很多时间去研究，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做出来，直到觉得满意为止。她是一个很努力的人，做什么事情都是一样，从未放弃过。虽然有时煮出来的饭菜实在难以下咽，但时年会像湮月一样默默地将其吃完。她很清楚老师的那份执着——作为一位母亲，能看着孩子吃下自己亲手烹调的料理，是何等的幸福。
老师先天没有味觉——这是时年在后来才听湮月说起的。她一直觉得老师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当她知道这个真相后，这样的观念变得更加坚定，感动得一塌糊涂，都快要哭了出来。但被湮月及时制止了，让妈妈看到你的眼泪，一定又会说我欺负你的——他说。
时年开始和老师一起准备晚餐，两人处在厨房里像母女一样诉说很多的事情。湮月开玩笑说自从小年来了咱家之后，晚餐的质量提高了不少。为此，时年还高兴了一段时间。
湮月的房间里放着一只非常大的布偶公仔，是一个失去半边翅膀的小天使，闭着眼睛安静地微笑。有天晚上时年在学习一段极其紊乱的旋律，待到她终于掌握之时，夜已经深了。那天晚上她没有回家，而是抱着小天使睡着了，那上面还保留着湮月身上的那股清新的味道。
第二天上学时，湮月一路上都无精打采，俨然一宿没睡。时年立刻想到了那只小天使，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平时都是抱着它睡觉的。还像个孩子一样呢，她不禁觉得好笑。不过，她很快就意识到那只小天使对湮月来说一定是非常重要的。只是她还未晓得它是多么地特别。
时年在后来就知道了小天使的由来，谷雨老师翻开了湮月儿时的相册，跟她说了一个温馨的故事。故事很长，带着点点滴滴的忧伤。淡淡的，却也美好。她第一次知道湮月童年的回忆属于那个右手手背上有雪花晶片的胎记的小女孩。
时年心里一阵波涛的起伏翻涌，她看着谷雨老师，目光坚定而执着，“我想待在湮月的身边，像老师一样每天都为他做饭，永远跟他在一起……”
谷雨老师微笑地抚摸着她的紫色秀发，温柔地说，“这句话小年应该对月儿说才是哟。”
“我会说的，一定会的。”
06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墙上的日历像是被风吹动一般地翻动页码。一个又一个数字的更迭，仿佛某个巫师施下了一个神奇的魔法，宣告着时日的再也无法回溯。
小镇短暂的春天早已过去，漫长的夏季已然到来。在气候温暖之季，街道边的玉兰开了又谢。如此反复了数次轮回，到最后只留下了满满一树碧翠的叶子。树叶的盎然绿意，稳稳撑开了一片蓝得透亮的青空，其上缀点了几朵白云。
六月近了。学校进行了几天的期终评测，暑假便蹀躞而来。
时年开始了自己创作。
谷雨老师说钢琴的旋律之所以美妙，是源于童话的力量——钢琴师带着美丽的信念，把温馨的童话气息抛向人间，许以世人无尽的憧憬。美丽的钢琴曲能够引领起人们心中的共鸣，汇聚成一股暖流。而那股由无数心灵的鸣动所汇成的暖流，必定能冲散世间的晦涩，拉近人们心灵的距离，从而唤醒深深蕴藏在心田里的善良。
时年想起了湮月在学校钢琴课上胡乱弹奏出来的那曲旋律，如百花的凋谢零落，繁衍出百灵的齐鸣。这何尝不是湮月内心激荡而出的童话气息呢？
正如谷雨老师说过的那个小天使的故事，虽为感伤，却也蕴含着无比唯美的憧憬。宛如春风的初起，藏匿了一度冬季的凌落幽谷迎接了第一缕温暖。于是，时年终于明白了老师那句“从未消失的希望，心灵深深牵绊的两人必定会再次相遇”的含意——湮月，从未想过要忘记那个名为“霜落”的女孩。
所以，她决定将内心的情感深藏起来。现在的时年，只要待在湮月身边，就已经足够了。所有的这一切，等两人一起走过了多年的时光，真正成长能够坚强地面对人生之时，再说出来也不迟吧。
但，真的会有这一天的到来么？
小镇漫长的夏季，真正的结束时间是在秋日祭前夕。而那个夏天时年的回忆，在夏味正浓的八月未央戛然而止。她隐约记得那一天早上去湮月家，在过马路的时候，有个温暖的怀抱投向了自己。两个身影倒在了血泊里，菜篮子掉落在地上，新鲜的蔬菜果品散开了满地，渐渐地沾上了凝腥的绯红。
时年被一副散发着百合花的芳香的身躯紧紧护住，她的头越过了对方柔软的胸脯，艰难地睁开了眼。她看到了深邃的蓝天和宁静的白云，一只白色海鸟在青空中展翅飞过。然而这一切，全都被一个庞大的黑洞吸嗜了进去。世界失去了声音和光线，安宁地陨落进极夜的永眠。
——如果没有我的存在，这一切是不会发生的吧。
夏之记忆的终止，时年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从小到大的悲伤的回忆。然后是那段业已终幕的幸福时光，她看到了湮月，睆好的微笑逐渐消弭，柔和的目光变得冰冷淡漠。他看了看她，转过身去，迈开迟缓的脚步。那个寂寞哀伤的背影越走越远，渐渐消失。
她听到了钢琴的声音，平淡的旋律却蕴含着无比忧伤。她看到了坐在钢琴旁边的谷雨老师，她在她无法企及的世界里弹奏着一首忧伤的钢琴曲。反反复复地演奏，却始终无法进入完结章。
然后浓雾将视野笼罩，她慌张地挥动着双手，想要将其驱散。但任凭她怎么努力，雾境却只是越来越淼茫。老师的身影已经消失，但那首钢琴曲还在幽怨而无力地继续着，像在期盼着不曾存在的尽头。而她知道，谷雨老师一定还在她的身边，只是再也看不到那个美好得如同奇迹的微笑了。
小年的话，一定会成为伟大的钢琴家的哟。
时年终于苏醒过来的时候，夏之雨霖正向小镇倾洒一场壮大的洗礼。她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右手手腕处连接着一根输液管。她的左手被一双温暖的手握着，而那双手的主人——时年离家多年的妈妈趴在床边安静地睡着，显然已是很累了。
她把左手收了回来，挣扎地坐了起来。她拔掉右手上的针头，艰难起身走出了房间。由于身体的虚弱，她下楼梯的时候双手扶着墙壁，每向下迈出一步都显得非常缓慢。她吃力地推开了家门，风雨一股脑地袭来，险些将她瘦削的身子掀倒。好在她抓住了门把。
外面是风和雨的世界，时年缓缓地走在小镇了无人影的步行街道上。一波又一波风雨的翻涌而来，全身上下早已湿透，却没有一丝冰凉的感觉。或许，心的世界已经被寒冰覆盖，连身体也都失去了对温度的感知。
湮月家的院子由于失去了女主人的照料，在大雨的冲洗下显出一派衰败凌乱的气象。别墅典雅的椿木门并没有锁起来，时年走了进去。屋子里没有人，但还保留着温暖的气息。
时年的目光落在宽敞的客厅里一架开启的白色钢琴上，脑海里浮现出幻象，她看到了湮月正坐在钢琴边，修长的十指在琴键上幽怨起落。和她曾在飘渺梦境里听过的旋律一样悲伤。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也一定是无法弹奏出它的终结章吧——因为这是谷雨老师最后的一首钢琴曲，它在讲述着一个没有结局的伤感的故事。
时年擦干了手，纤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轻柔碰触出几个凄美的音符。然后重又走进了雨中。她在寻找一个人，她已经决定要对那个人说出藏在内心里的那一句话，她曾和谷雨老师约定过的。
小镇南面的教堂后面是一片庞大的树林，树林内部坐落着一座墓园。那是小镇人们的最终归宿。身体里仅存的温度被雨水一点点地带走，时年却一点感觉也没有。在雨中走了很长的时间，呼吸渐渐消弱，视线也越发模糊起来。
墓园很大，在雨的珠帘幕布下更是显得森然诡异。时年在墓碑间缓慢穿行，就像幽灵的飘过一般，无声无息。最终，她停在了一座新立的墓碑前，石碑上清晰地拓刻出“谷雨”二字。石碑的旁边，一个人低着头坐在那里，雨水已经侵透他的全身。
“湮月……”时年眼里涌出了滚烫的泪水，她跪下来抱住了面前这位曾被幸福眷顾的男生——此时的他，一定是绝望了吧。“很久以前我就想对你说了，我一直都喜欢湮月——从第一次听到你的钢琴曲开始，我希望每天都能够听到你温柔的声音，能够看到你美好的微笑。我们在一起吧，湮月？”
湮月没有回答，仅仅只是低着头。此时的他，或许已经失却了任何情感，他的世界已被冰雪封存。
“让我陪在你身边，好不好？我可以为你做饭，湮月不是说过我烧的菜好吃么？呐……”
“对不起……”湮月还是没有抬头，被雨水淋湿的头发遮住了脸庞，时年看不到他的容颜，但却能分明地感受到他单薄憔悴的身体散发出来的灼热。
“湮月，你发烧了。不能再在这里淋雨了，要赶紧去医院才行哟……”时年晃悠悠地站起来，拖着湮月的手想要将他拉起。但尽管她累得气喘吁吁，湮月依旧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或许，只是因为她虚弱的身体所剩的力气已无多了呢？
时年手心一滑，向后摔倒在地上。她努力爬起来，来到湮月跟前。她把左手伸出来，六指间的掌心里一颗正四面体的紫色水晶石发出晶莹的光，奇幻的紫光围绕着一朵盛放的玉兰花儿。“这是‘紫晶星兰’，老师说过将它赠予心爱之人，是能够唤醒奇迹的哟。”
湮月看着那团紫色的炫光，瞳人里透出衰亡的意味。他迟疑着抬起了手，食指刚接触到平滑的水晶面，一条裂缝出现在四面体的顶部，然后向下爬去迅速蔓延扩散开来，发出了声声析离。
“紫晶星兰”的破碎，幻化成无数飘散的粼粉，带走了晶莹的淡紫色光。宛若一捧流沙从时年的指间滑落，渗入了地面，了却了存在的痕迹。
“对不起，小年……”
“没关系的哟，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时年衰微一笑，倒在了湮月怀里。
夜幕是否已降临，全世界都安静了。好累，想睡觉。在温暖的怀抱里渐渐阖上眼睛，即使就这样永远沉睡，也已经没有关系了吧。
——晚安，湮月。如果我还能够醒来，我希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哟……
07
周日的墓园里静悄悄的，虚渺稀薄的雨雾回荡在碑石林立之间。一个女孩撑着一把靛青色的雨伞静静地站在雨中，孤独忧伤的身影极具姽婳。她的面前，一面石碑上铭刻着一句美好的文字——“人们的善良之心，必定能创造出童话般的世界。”
她蹲了下来，轻柔地摩挲着墓碑上的文字，“老师，我已经找到了哟——能够唤醒奇迹的钢琴之心。”
不远处，一个高挑的身影慢慢走近，然后停下了脚步，“小年，欢迎回来……”
“那个夏天，‘紫晶星兰’消失之后，我睡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我听到了一首钢琴曲，很平静的旋律，是老师最后一首曲子，却没有完结。”时年看着湮月，悲哀地笑了笑，“醒来之后妈妈把我接到了国外。那之后我一直都在弹那些奇妙的音符，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着，我希望讲述完那个没有结局的故事。但无论怎么努力，也还是跳不出回归悲伤的起点这一路途。”
“我也是一样没办法得出它的完结。但是妈妈说这是一首完结的钢琴曲，而且拥有着最温馨的音律。”湮月平静地说道。
“恩，只有历经沉痛悲伤的人才能了解幸福的涵义。老师说过的钢琴之心，我是在许久之后才终于知晓的。因为在之前我一直沦陷在悲伤里，弹奏出来的音籁自然也都带着伤感。那段时间，我竟然完全忘记了幸福和温暖——钢琴师最纯真的力量……
后来，在我身边发生了许多事，也交到了许多朋友。我看到的，都是人们的善良与友爱。他们脸上带着微笑，将我从悲伤和迷惘里拯救了出来。我开始真正地敢于面对自己的人生，无论是过去，亦或是将来。我想，这也许才是真正的坚强。”
时年看着墓志铭，纤长的手指在上面轻轻拂过，“也是在很久之后，我才终于意识到为什么那一天‘紫晶星兰’会破碎消失。”她站了起来，专注地看着湮月的眼睛，“因为那个时候，湮月向‘紫晶星兰’许下了一个愿望——希望我能够得到幸福的愿望……”
“对不起，因为妈妈的离去，我知道你一定很伤心。我实在不想再看到生活在悲哀里的时年。”湮月低垂了眼帘，看着脚下低矮的青草，“如果小年因为妈妈的过世而变得一蹶不振，妈妈一定会很伤心的。不过我似乎没有说这话的资格呢。”
“不是这样的哟，湮月是一个很善良很温柔的人——即使是在最失意的时候，也还是希望我能得到幸福。你说得对，我们不需要刻意铭记或是遗忘悲伤的事，因为它们早已在我们心中刻下了一道印记。想忘也忘不了，却能让我们时刻缅怀，更加珍惜幸福的感觉。我想，到达了天国的老师一定在祝福着我们呢。所以，我决定回来，回到湮月身边。只是没想到……”
时年说着突然停了下来，露出了美好的微笑，“现在的湮月，也一定得到了幸福吧？”
“恩，妈妈早已在我们心里播下了童话的种子。现在它们都已发了芽，正茁壮成长，只待开出绚烂的花儿。”湮月微笑着，温柔的眼眸清澈得如同一眼清泉，“小年，我们是时候该让那首钢琴曲完结了，带着幸福的回忆与向往。”
“恩。”时年点了点头，收起了雨伞，“湮月，雨已经停了哟……”
有人说，在世界遥远的彼方，
有一个充满了欢乐的国度；
我一直都在寻找，那个被幸福眷恋的世界；
在那个奇妙的异界里，
美丽的童话植根在每个人心中，
我坐在钢琴前，
和天使共同弹奏了一首唯美的钢琴曲；
一个个感伤的音符从我们的指尖飘出，
却神奇地组合成无尽美好的旋律；
这是世界上最温馨美好的旋律，
它在述说着同样温馨美好的故事，
而我看到了这个带着淡淡忧伤的故事的终幕。
我终于找到了前往幸福国度的道路，
我相信——
温暖的阳光此时一定破开了云层，洒落心田，
唤醒那个沉睡的童话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