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 天使的来信（1 / 1）

00

小镇的气候，确乎是很奇怪的。濒临海边的小镇，一年四季却极少下雨。雨季集中在初春暖风开始吹拂之时，通常只是下点淅淅沥沥的小雨。但到了夏之末尾，会下一场洗礼般的饕餮大雨。而在其它季节，就难以看到雨水的降临了。

或许也就是因为临近海岸，小镇的空气却也不见得干燥。水汽发散在从海面吹来的风里，携着令人心安的湿润气息，滋润出小镇的冬暖与夏凉。

奇妙的小镇一年到头都沐浴在和煦的阳光里，气候温暖得令人陶醉。常年不断的海风呼呼飒飒地在小镇的上空吹拂而过，天空中的云层被风吹得流散，继而飘走，露出了大片大片的蓝韵。

这便是小镇的天空了，蔚蓝无尽渲染蔓延，直至人们所不能看得清晰的遥远。只是因季节更迭，这天之蓝亦会有所不同。或是空灵澄澈，无比透亮；或是朦胧沉郁，极其凝重。其间白色云彩的舒卷游走，在天的蓝幕中描绘出一场又一场盛大的旅行。

阳光、蓝天、白云——这一切令人醉心的自然造化繁衍了小镇里的一派安然与恬静的美好。

但这也仅仅是表面上的现象。而真正的小镇，那份让人向往与憧憬的娴静安好已近死寂。

小镇里流传着一个传说，关于守护精灵的传说。那个美好的愿望——人们的衷心祈愿，随着精灵的沉睡而渐渐被遗忘。

小镇失去了幸福与祝愿，在逐年倒退，以令人心酸的速度衰落。随着居民接连不断地迁移出去，曾经繁荣幸福的小镇已不复存在。而这个阐述着悲哀与绝望的现实正在不断地扩大。或许，正在沉睡的不是精灵，而是这个小镇——人们善良之心的牵绊？

精灵的沉睡，人们失去了祝福，人与人之间开始变得冷漠。曾经的传说，幸福的小镇已经遥远地离去，渐渐地走向被人遗忘的终结。悲伤的开始蔓延，无休无止地笼罩在小镇的上空。传说中永远处于长夏与阳光中的小镇消弭了夏之永恒。寒风开始肆虐，携带着肃杀的气息，把一切都吹向无尽的寂寥。

最后，绝望的冬天开始降临，小镇里下起了悲伤的雪。从此，悲伤的命运降落到每个人的身上。人们的善良之心被寒风切割得细碎，然后被冬雪深深封存，伴随着精灵一起沉睡在小镇的某一个角落。它们一直都在等待着，等待着苏醒过来的那一天。小精灵被唤醒的那一天的到来，小镇的冬天应该也已走到尽头了吧。

如同历经了一场不可思议的变幻，小镇下起了雨。在秋日祭过后，天空里笼罩了一片漫漫无际的阴霾。然后雨就无声无息地下了。失却了淅淅沥沥，天地间拉开了一片溟濛落幕。

晨早的小镇被埋没在一片宛若虚幻的薄纱淡雾之中。仿佛棉絮碎屑一般轻柔的毛毛雨，萧萧瑟瑟地隐匿在雾气里，无处不及。而更令人诧异的是长年吹拂的海风竟已停歇，想必现在海面上也落下了雾雨的壮伟帷幕吧。

周遭的空气里只剩了滞重，给人一种俨然已经停止流动的错觉。好在，小镇里从未出现过浓厚凝重的大雾，这晨早的秋露应该很快就会散去的。

黯淡的晨光里，一把靛青色雨伞缓缓地在飘渺雨雾里穿行，仿佛走在一片了却云烟的仙境。时而会有滞留了整度凌晨之久的秋露从树叶上拾级滑落下来，渐渐凝成一大滴露水砸在伞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那时时听闻的声音如同来自某一处辽远的空灵之声，幽远而弥久。

雨一直都在下着，没有发出一丝微的声响。无时无刻，无休无止。小镇里的玉兰花瓣也都随着雨露悄悄地散落，迎来美丽的终结。仿佛在述说着一个漫长得永远都看不到结局的故事，极具悲伤与寂寞的故事。

——既然你迟迟说不出故事的完结，那么，就由我来将这个悲哀的故事剧本改写。这样也是可以的么？

01

这几天小镇的天气有些怪异，原本天高气爽的秋季氤氲了一片溟濛雨雾。这在人们的记忆里是从未有过的现象——初冬之即的霜雾与初春之交的雨露竟同时出现在秋日祭之后，秋意尚且浓郁之时。

天地间落下的凝重帷幕笼罩着整座小镇，同时一并笼罩着的，还有人们的内心——这片虚渺的雨境，仿佛灾难的前兆，无声地向人们述说着即将到来的悲哀。

湮月坐在课室里，从推开的窗户看向室外朦胧的雨雾。时而会有一两片雨花轻飘飘地飞到他的脸上，带着悉碎的凉意。飘入的雨丝并不多，但也接连不断。不过在它们接触到皮肤的同时便已被蒸发掉了。隐隐能嗅到掺杂在其中的泥泞与青草散发出来的清新气息，极具诱人。

这个世界似乎断却了一切声响，全都似这如梦似幻般的雨幕一样悄无声息。桌面上放着一只已被开启的白色信封，一张摊开的洁白书写纸上用隽秀的笔迹写着一行文字：钢琴曲尚未终了，天使仍旧哭泣……

或许，并不是身边的太过安静，而是这个发呆之人的心思已飞去了飘渺仙境呢——这雨已经下了好几天了。时时刻刻，绵绵续续，也不知道何时才是个尽头。而小镇的秋天，是要过去了吧。

中午放学后的午休时间，湮月被冬至老师喊去了办公室。这几天他也没少往教师公办阁跑，以学务委员的身份帮着各科教任老师整理一些学习资料或是学生档案什么的。他倒也不觉得厌烦，相反却可以了解到许多关于同学的信息。虽说他对此并不会太过在意，但也算是一条加深对别人的理解十分便利的途径。

不过，湮月总觉得当初同学们一致推举他为学务委员是一个圈套。带着类似于报复或者是捉弄的名义。因为谁都知道这个职务是最忙的，不单只要听班主任的使唤，充当他的半个助手，还得协助各科教师顺利完成教学课程。当然，对以往一向都不融入班集体的湮月来说，这或许是个未知之数。所以，他还天真地为了不辜负同学们的期望而将这一重任担当了下来。

当然，同学们推举湮月当学务委员是事出有因的。这个原因是他在后来才意识到的，是因为谷雨吧。泠梦说得对，谷雨在“文学E班”是很受欢迎的，无论是男生亦或是女生。他们早就把谷雨当班花供着了。虽说谷雨本人似乎并不怎么乐意。但碍于同学们的盛情好意，总不能全然无视吧。她也只好勉为其难了，而且班上的纪律是越来越好了。

湮月看得出谷雨的内心其实是很矛盾的。她是一个不愿被太多人关注的女孩，关于这一点，从她选择在清静的图书馆当管理员和喜欢静默地看书便可以得到证实。只是，她并未意识到从自己身上发散出来气质到底有多大的魅力。

这几天谷雨都不怎么理睬湮月，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两是闹矛盾了。湮月似乎也因此成为了“文学E班”的公敌，没少被同学们吐槽和调侃。不过这种情况没几天就过去了，他也并没有在意。他反倒觉得这样挺好的，虽说有时候会很难堪。但这是否就代表了自己已被集体接纳了呢？

其实同学们推举湮月做学务委员是谷雨的意思，并不单单只是为了捉弄他，更是为了让他再多地了解身边的人，以更好地融入到集体中去，交到更多的朋友。并且，湮月似乎也挺喜欢这份工作的。如谷雨说的，能为班集体献出一己之力，何乐而不为？

湮月正在整理学生档案，冬至老师已先行离去，还一并将他的雨伞带走了。此时的公办阁里只剩了他一人的吐息。四下里极为安静，翻动纸张的声音显得异常尖锐。

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钢琴之声挑拨了听觉感官。湮月慢慢地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细细倾听，神情显得非常专注。温润柔和的琴声宛如一缕缕飘渺云烟，悠扬送来，轻逸地激荡起聆听者内心的共鸣。那美妙的旋律仿佛来自天国的音籁，蕴含着安详，发散出空旷而寂寥的意味来。

眼皮渐渐变得沉重，继而阖上。隐隐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被优美的琴律包裹着的温暖而舒服的味道。知觉在慢慢丧失，湮月慢慢地趴在办公桌上，唯美的钢琴之声将他带往了安详的梦境……

02

待到湮月醒来的时候，午休的时间已过去了一半，而先前听闻的钢琴声已经消失了。刚刚的一切似乎只是一场梦，醒来之后什么也没有改变。而他期待着改变的是什么呢，是否为重要的东西？

湮月匆匆将资料整理好，关上门走出了公办阁。教学楼内很安静，如同与外界隔出了一层真空。在经过各班级课室的时候，从窗口看进去能见到三三两两的学生趴在书桌上休憩。而没有选择休息的学生或是悄悄地翻动书页，或是坐在开启的窗边静静地看着外面。

隐约能听得见轻微的呼吸声，滋生着一派恬静祥和的韵意。湮月下意识地嘴角上扬，心里萌生了一股温然的味道——没想到自己竟能有幸看到如此安好的画面。

教学楼外围的世界依旧被薄纱般的雨幕笼罩。早晨弥漫的雾气已然散去，裸露了无始无终的雨境，不远的空中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阴霾。雨丝慢悠悠地飞落，带着轻飘飘的写意美感。雨的绵绵续续，不绝如缕，像悬浮在了空中的一般。空气似乎已不再流动，声音也被消匿殆尽，仿佛连时间也都静止了一般。

湮月站在一楼大片突出的楼檐下，不禁出了神——这世界，一切都被这雨封存了么？

湮月手里没有带伞，冬至老师事先把他的伞带走了，说是有急事，让他走的时候再向同学去借。但他在经过班级窗外之时，心里便已打消了向同学借伞的念头。因为他不想打破课室里安逸的氛围，它实在太过于美好。

眼前的这场如梦幻般的无声之雨虽不算大，但也绵密。如若不撑伞长长地一路走去图书馆，身上的衣物和头发必定会被打湿。湮月倒也不在乎这些细微之处，换作是以往，就算是再大的雨，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走进雨中。

但现在可不比以前，他或许不在意，但自有别人为他担心。如若让茗雪看到他的全身湿透，不定会有多着急。还有泠梦，以及谷雨——虽然她还在生气，可嘴上不说，心里也一定是很焦虑的吧。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同学们借雨伞去。但他又实在不忍心破坏他人难得的清静。大家也就只有在这样的天气里才会如此悠然吧。小镇的雨天是极为稀罕的，特别是这一场宛若奇迹般的无声无息的秋之甘霖。无论是谁，置身于这样的一个雨的世界里，都是会陶醉的。

他想干脆不去图书馆好了，但又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他真的待在了教学楼这边而没有去图书馆，也不知道女孩子们会怎么想。再者，肚子实在是有些饿了。那么，现今就只剩下一种方法了——脱下外套遮住头部，以最快的速度奔赴图书馆。如此一来也许就不会被雨淋得太过狼狈了。

湮月正想着将此打算付诸行动，突然听到了甜美的铃音，“怎么了，没有带伞么？”

他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看向右手边，不知何时身边竟多了一个长得乖巧伶俐的女孩。清澈的瞳人有着紫水晶一般的晶莹剔透，仿佛无比深邃的空洞。同为紫色的披肩秀发发散着淡淡的百合花儿的香气，极为秀气的脸庞看上去很有一种“丽人”气质。

“你是……”

“时年，我的名字。”女孩嫣然一笑，如同出色的艺术家精心描绘出的笑颜美好得一尘不染。带着虚幻的感觉，如同雨的落幕般的精灵，由雨衍生的少女精灵。

内心仿佛滴落了一颗冰凉的水珠，在平静暗沉的湖面裂成细碎的小水点，圈圈微涟就此蔓延扩散开来，直至从复于平静。时年，非常特别的一个名字。就像是来自遥远的彼度空间，穿越了时间的间隙，只为许下一句弥久珍藏的话语。

湮月愣愣地看着她，迟疑着说道，“湮月，很高兴认识你。”

名为时年的女孩不好意思地把头稍微低下，抿嘴笑了笑，“去哪？我可以送你一程。”

“图书馆，挺远的。”

“刚好和我是同一方向呢。”时年紫色瞳人骨碌地转了转，似乎在进行着一场思考，“我是‘文艺社音乐班’的学生，过来这边办点事。现在正赶着要回去呢。来吧，如果湮月同学不介意，我们一起走吧。”

夜月学院分为“理学社”、“文学社”、“文艺社”和“体育社”四个学科，每个学社均占有一大片区域。相对的，每个年级均拥有一幢教学楼。而各科学社之间的距离相当远。可想而知这座学院面积有多大，但学生的人数却有些少，总共不到一千。而这个数字，是小镇的所有在读高中生的人数。

文艺社位于学校的西面，距离图书馆坐落的那一片小树林较近。既然是同路，湮月也不推辞，他取过时年手中的伞，淡淡地道，“我来撑伞吧。”

偌大的校园被寂静埋没，只因一场飘渺溟濛的霡霂小雨。了却了一切的声响。午休时间的梧桐校道只有两人行走，躲在同一把雨伞下，各自的神思融入雨境里，与这无声的雨一起保持沉默。或许是没有想过要划破开这一片的沉寂吧，所有的人都已陶醉。

空气里悬浮着清新自然的草之芳萋的味道，时而会有一两片叶子从校道两边的高大梧桐上掉落下来。因为浸润在潮湿的水汽中而变得凝重的叶子，更显得澄澈清亮。也许是纤小的叶茎无以承受雨露沾湿的重量，叶子一片接着一片掉落下来，贴在了地面上。如若仔细倾听，定能发现它们在落地瞬间发出的极为微弱的声息。大有一种归于古朴的根须的情怀。

从文学社前往图书馆，需横穿校园，是一段比较漫长的路程。两人在默言中行进，渐渐走到了图书馆楼下。湮月其实是想让女孩送到树林小径就行了的，但她却坚持要走完全程。临分别前女孩笑着说，“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湮月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但也没作过多的询问，而是道了声谢后就走进了图书馆。他现在满脑子都在想着茗雪肯定是等得心急了。

03

一如既往，午休时间的图书馆还是那么冷清，只有寥寥的数名学生在专注地翻动着书页。通常这段时间内学生们是暂时不会借书的，所以登记柜台那边自然是见不到谷雨的身影。湮月径直走上二楼，空气里飘浮着缕缕诱人的香气。公办阁的门是开着的，能隐约听到里面的轻声谈笑。也不知道会不会吵到楼下正专心看书的学生。

湮月皱了皱眉头走了进去，越过了巨大屏风，迎面而来的竟是茗雪板着的一脸的严肃，“湮月真是坏孩子，不准时回家是不给饭吃的哟。说吧，跑去哪里玩了？”

看着面前满脸决绝的女孩，湮月心里一阵纳闷，“我帮老师整理资料和档案去了。”

“是么？我刚刚可是看到你和女生共撑一把伞走过来的呢，那个女孩是谁呀？”茗雪眉宇微微皱着，一双美丽的栗色眼眸流露出一股醋意。

“我的雨伞被冬至老师拿走了，是她送我来这的。”湮月平静地回答道。

茗雪看着湮月，带着一脸的狐疑，“很可疑哟，湮月不会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湮月无奈地苦笑着，用手轻拍了一下她的额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呀？”

“说的是呢。”茗雪坏笑着调皮地用拳头在湮月的肩膀打了一下，“原谅你了。肚子饿了吧，午餐已经准备好咯。”

“咦呀，泠儿，我感到浑身发冷。”正当两人沉浸在甜蜜的小氛围里，正在看书的谷雨冷不丁地从嘴里冒出了这样一句失礼的话。两人相视无言，茗雪的脸难为情地红了起来，而湮月则是不明所以。

茗雪坏笑着跑到谷雨身旁，俯下身子在她耳边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妒、忌……”

“真会欺负人，不理你了。”谷雨忿忿地将脸伏在了翻开的书页上。她嘴上虽这么说，却只是一时的气话，很快又和茗雪有说有笑了。令人不禁产生一种刚才的事并未发生的错觉。

这几天的午休时间，茗雪都是在图书馆度过的。她总是和谷雨、泠梦闹在一起，三人的感情好得让人咋舌。午餐都是茗雪准备的，利用叶老的配套全面的小厨房。叶老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一个类似于学徒的帮手或者说是助手。

谷雨曾听叶老说过他小时候的理想是当一名出色的厨师，长大后却阴差阳错地成为了一名教师。如此看来，叶老的烹饪水平应该不差。但在茗雪面前，他的这些技法简直就是不值一提。看他在试吃茗雪刚做好的料理之时，老泪纵横的样子就可以知晓这一点。

谷雨和茗雪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会产生一种错觉。极为奇特的感觉，就像是天使降临在自己的身边。或许，茗雪就是一个天使也说不定呢——自愿来到人间，为人们带来祝福的天使。

谷雨对湮月的态度也有所好转了，虽然不能称得上是完全地原谅，但也不再冷眼相待，时而还会和他说一两句话。而这一切转变，源自于那一句“我感觉浑身发冷”的简单吐槽。

湮月不怎么懂得察言观色，自然听不出谷雨这话里有话。他只当是真有那么一回事，竟毫不犹豫地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的肩膀上，“这阵子下雨，天气确实有些凉，多穿一件衣服就不会觉得冷了。”

下午的课间休息，湮月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文学集，因为座位被泠梦占了去了，他只好靠在开启的窗边站着翻动书页。而泠梦则是和侧身而坐的谷雨聊天。两人时不时地翻开湮月的书本，用铅笔在上面的空白之处记录下一两句富有趣味的话语，一点儿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

湮月每次看到她们厚着脸皮在他的课本上写写画画，心里都会觉得郁闷——如此文静的两位女孩子在对待朋友的时候，却连一点基本的矜持也没有，着实是稀罕至极。但他很快便习惯了。并且，每当他上课期间翻开书本的时候，都会在无意中发现那些怪异搞笑的图案或是温馨美好的文字。心里滋生出丝丝温暖，总会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为此，他在课堂上可没少受同学们的白眼。

湮月甚至已经喜欢上了这种奇妙得无以言喻的感觉，就像是在寒风呼啸的大雪天待在一间生起了炉火的小木屋里，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喝着热气腾腾并且香气馥郁的汤品一样。温暖而幸福的感觉。

所以，他课本上的鬼画符式字画越来越多，渐渐占据了几近全部的空白处。而他一笔一划也没有舍得擦掉。因为这些千奇百怪的铅笔留下的浅淡痕迹，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珍贵了。也许在时光流过了无数的年月之后，无意中翻开这些书本，他还是会被再次感动，然后忆起曾经的那份美好吧。

幸福的味道，是无论如何也都不会忘怀的。至少，对湮月来说，是如此。

而此时此刻，湮月的课本里夹着一只白色的信封，泠梦将一张洁净的书写纸取了出来，上面写着一行秀丽的文字：天使已经拥有了朋友，已不再需要自己一人孤独弹琴了么……

04

时间的过隙，缓慢而绵长，让人无法轻易觉察它的流逝。时令渐渐转入了十一月，雨依旧是在下着。平平淡淡，不焦不躁，同时也无声无息。庞大雨幕笼罩下的小镇，时间仿佛已被凝结。在灰蒙蒙的天穹之下，一切都显得萧条悲凄。

人们惊奇地发现小镇特有的短暂秋季竟被这奇迹般的绵雨给延续变长了。树木沐浴在这如丝雨雾里，原已枯槁的叶子吸收了凝重的水雾，焕发了湿润清亮的色泽。颜色亦也变成淡淡的黄绿。地面的草坪浸泡在雨中，更是冒出了白花花的泡沫星子。那些小草竟奇迹般地恢复了碧绿的光泽。

原以为小镇无法留住的秋节，被这雨无声地囚禁在了树木草叶之间。这是否就代表了小镇里会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是幸福的预兆，抑或灾难的前夕？没有人能够拥有预知命运的力量，因而谁也无法知晓小镇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会有什么样的变化。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如今的小镇依旧安详平静地迎接着雨露的洗礼。

这段时间湮月一直很忙，帮着各科教任老师整理各门各类的资料。但他没有抱怨，作为一名学务委员，他似乎还挺喜欢这份工作的。通常情况下学务委员是由一男一女两名学生担任的，毕竟工作量实在太大，并且能够取长补短。

对于冬至老师提出的找一个帮手分担一下的建议，湮月是婉拒了——能为班集体献出一份力量，我也是觉得很高兴的。大家都很忙碌，而我则闲来无事，正好可以打发时间。

其实并不是他不想有个帮手，虽然他和班上同学之间的关系已趋转好，但他实在是没法接受和一位不怎么熟悉的女生待在一起进行工作。如若他真需要帮忙，他就会去找泠梦。问题是他也不想为朋友带来麻烦，虽然对于泠梦来说，这也许并不算是麻烦。

每天的午休时间湮月都会去教师公办阁，帮着各位老师整理档案和资料之类的。其间还能时刻听到极为优美柔和的娴静钢琴之声。湮月总能从中聆听出熟悉而怀念的味道，带着抚慰心灵的洽淡感伤。有时候他听着听着就会不自觉地趴在办公桌上睡着，醒来之时美妙孤往的钢琴声籁已经消弭了。他知道那琴声是从最顶楼的一间被空置下来的活动室传出来的，因为那里有一架已经旧了的黑色钢琴。

每当湮月出色地完成工作的时候，午休时间也已过去了将近一半。他照例会在第一时间赶往图书馆。而在此之前，他会特意从各班的窗口小心翼翼地经过，不让自己的脚步发出一点儿声响。怕一有不慎内里的平静就会如玻璃般的破碎。

湮月看着各班课室里安详休憩的学生，心里无端生出了丝丝温然。他也不曾停留，而是悄悄走过。生怕站在那里看得太久也算是对他们的一种孽渎，更怕惊扰了这一方的恬静。或许，他就是期待着能看到这一幅安然的画面，才喜欢上学务委员这一职务，并且选择在午休时间完成工作的呢？

但又或许不尽然呢？还有那美好得不可名状的钢琴旋律，总能激荡起内心与思想，然后将人拉往熟悉的梦的回忆。

但也不仅仅只是这些，更多的却在于一种“家”的感觉——丈夫在外工作回来，贤惠的妻子已经准备好了饭菜，然后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就餐，尽享家庭之乐。而图书馆，既是这样的一个家。这个有趣的家庭里有爱人，有妹妹，小姨子以及老人家。他们正等着他的平安归来呢。

湮月这样想着，心里不断地滋生出甜蜜与幸福的味道。这如许情感渐渐汇成脸上的欣然微笑以及一片淡色红晕。如果依子也在的话，那么这个家庭里就有孩子了。

湮月来到楼下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一个单薄的身影。绛紫色的披肩长发，蓝白相间的百褶短裙下是修长匀称的双腿，黑亮的皮鞋套着光洁的脚踝。如果没有错的话，这个静默站定的女孩应该是时年。

湮月迟疑了一小会儿，然后走到她的旁边，“没有带伞么？”

时年正微昂着首出神地望着前方遥远的天际，朦胧的雨幕映入她清澈的紫晶瞳人里，衍生了一股沉凝的阴霾。给人一种美好，却又寂寞的感觉。她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看向站在右手边的一位身材高挑羸瘦的男生，“湮月同学，我们再次见面了……”

嫣然的一笑，映入了溟濛的雨境里，流露出凄美的韵意，宛若精灵一般的存在。

时年的雨伞借给了别人，湮月决定送她回去，也算是对上次她的帮助的答谢。天空始终被一片无边的云霭覆盖着，压抑得不禁让人生出愁郁。而周边的雨，下得一点儿也不像样。雨似乎并没有落下，而是像微尘一般地悬浮在空气里，发散着潮湿的凝腥味道。

湮月和时年走在同一把雨伞之下，两人说到底似乎只是一面之缘，彼此间并不熟络。因而很少说话。湮月虽然对时年身为文艺社的学生却要来文学社办事感到好奇，但他没有过问。时年也没有向他解释的意思，只是一路上都低着头，神色有些黯淡。

梧桐校道将要到达尽头，时年突然停下前进的脚步，往外退出了伞荫。她抬起头来神情专注地看着面露疑惑的湮月，波澜不惊地问道，“湮月同学知道‘紫晶星兰’的存在么？”

紫晶星兰？湮月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女孩，脑海里霎时一片空白。神思的浮出，瞳孔的惨淡，俨然失却了魂灵一般。

“对不起……”时年向湮月鞠了一躬，然后跑进了一片朦胧的雨雾里。那个娇小的身影融入雨中，带上了悲哀的气息。

05

湮月还在冥思，身体的本能却已将他带到了图书馆。他跨上了大理石台阶，收起雨伞轻轻走过小庭院和阅览阁，向二楼走去。刚到达公办阁门前，便嗅到了从里面飘出的诱人香气。带着甜味的清香，是南瓜的味道。

果不其然，湮月刚绕过屏风，就有一小块南瓜糕被叉子戳着递送到面前。他二话不说就把它吃了下去。老南瓜充分吸收了自然的味道，从而带上了令人醉心的清甜轻触味蕾，口腔里不禁生出了略带甜味的津液，滋润着干涸的喉咙。没想到极为平常的南瓜经过精心的烹饪，竟能释放出如此质然的美味。

这也许就是被人遗忘了的，普通食材的精髓与奥妙。谷雨说得对，茗雪真是个奇迹般的女孩。

“欢迎回来，湮月。”茗雪莞尔一笑，极尽温柔与美好。

心里的一阵舒然，消却了先前的一切迷惘与茫然。一股比刚才品尝到的南瓜糕更为甜蜜香酥的感觉迅速游遍了全身。强烈的幸福感渗透了每一滴血液，每一块骨骼，以及每一条神经。或许，湮月所一直都在期待着的，就是这句从茗雪口中说出来的极为简单的“欢迎回来”吧。

“恩，我回来了。”

“咦呀，鸡皮都起啦。”一如既往，每当看到类似于这样的情况，谷雨都会满目怨怼地向他们吐槽。茗雪则会调皮地笑着，用带着挑衅的意味的语气说，“哎呀，我怎么嗅到一股醋味呢？我烹饪的时候好像从不放醋呀。”

然后谷雨就很没好气地瞪着她。不过在两人僵持了几分钟后，很快就又闹在一起了。连湮月也都无法知晓她们的交情到底有多深厚了。

湮月总觉得自从茗雪来了图书馆，大家都变了。谷雨变得小孩子气，常能看到她的各种真实的情绪。泠梦受到茗雪的性格感染，在很多时候都不怎么怕羞了。

其中变化最大的，当属叶老先生了。作为图书馆的资深管理员，虽然总会贪图清闲，但在此之前他还是会做一些分内工作的。但茗雪的出现，似乎把他的心力从图书馆里完全割除了出来。如今的叶老已对图书馆的事务撒手不管，全都交付给了谷雨。而他则一头闷在厨艺的研究中，费尽心力地向茗雪偷师学习。也算是尽了晚年未了的心愿。

对于自身的变化，确切来说，湮月不怎么清楚。也许自己是很难发觉自身的改变的。但他知道自己也一定是变了，而且变化不小。这一点从谷雨和泠梦的言论或是评价里可以看得出来。如此看来，大家都被茗雪给带坏了呢。

午休的时间都是在图书馆里度过的。这段时间谷雨在跟茗雪学绘画。谷雨在绘画这方面很有天分，虽然只是初学者，却能很快地掌握各种技法。她的画作，色彩的表现力特别出色，稚嫩自然的风格带着令人神往的写意美感。她画的每一幅画，似乎都是真挚的情感流露，平淡却不失美好，充满了温馨与幸福的质感。

泠梦的身边一如既往地带着那个奇怪得如同魔法书一样的古朴笔记本。她时常会在上面的空白页写写画画，使用的自然是那支有着修长洁白翎羽的钢笔。泠梦说她是在写心灵日记。

怕生的泠梦是个非常敏感的女孩，她总能准确地捕捉到蕴藏在空气里的瞬间情感，然后将它们一一记录下来。湮月读过她写的文字，笔触细腻而微妙，带着点淡淡的青涩。宛如一枚新净自然的温润玉石，被深埋在无人知晓的岩洞里，静默发光。

湮月有时候会趴在桌子上睡觉，而更多的时候是捧着谷雨推荐的文学集细细品读。茗雪似乎天生就不喜欢文字，更别说是看书了。她双手压着摊开的书页，趴在桌子上吃力地看着书中密密麻麻的文字，不一会儿便觉得眼困心乏，不停地揉着眼睛。

茗雪看着坐在旁边的湮月，他正专注地看着书中的文字，头微微低着。悉碎的留海落在额前，白净的脸上带着恭肃的神情，一双玄青色的眼瞳射出凌冽的光芒。一派娴静的意味。茗雪越看越觉得眼皮沉重，终于要支持不住了。她非常自然地把头靠着湮月的肩膀，渐渐睡着了。

湮月完全沉浸在书中的文字里，对此并未发觉。而谷雨只是轻叹了一口气，并未惊扰。对此，她早已见怪不怪了。湮月和茗雪，彼此了解的两人就像是退隐江湖的神仙侠侣，不谙世事。也许两人的感情会一直都这么好，无论过了多久的时日。一如初见的感觉？

谷雨如是想着，心里不禁觉得有些落寂。她也不知道自己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湮月的，应该有一段很漫长的时间了。但她很清楚，湮月一定是她第一个喜欢上的男生。而那份真挚的情感一直到现在都留存在心里，还没有要消失的迹象。

书上说时间能够埋没一切情感，包括友情、爱情，甚至是亲情。谷雨不知道这样的说法是否为真实，她更愿意相信这只是谬论，一个无稽之谈。但纵使是真的，也是需要一段漫长得无法想象的时光。而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们早已将那份情感深深埋藏。

06

就这样平静地过了两三天，午休期间谷雨把一只白色的信封交给了湮月。这是她无意中在图书馆里发现的，不知何人何时放在了登记柜台上。信封上注明的收信人是湮月。

换作是以往，在收到白色信封后湮月是会随手丢掉的。但当他看到“天使的泪之曲”的署名后，便已知道这不是一般的书信。他知道那六个字代表的是什么，蕴含着多么重要的意义。这是第三封，天使送来的信件。

湮月迟疑着接过了信封，心里生出了不可名状的悲伤。他把信拆开，从里面取出了一张洁白的书写用纸，上面依旧只写了一句话：难道说天使已经遗忘了么，还是说不愿记忆起来？

泠梦原本想说会不会是某个人的恶作剧，但谷雨紧握了一下她的手，制止了她的发话。因为此时的湮月，眼睛已陷入了无比沉郁的黯淡，一如外面世界的朦胧雨雾，没有一丝的神采。

钢琴曲尚未终了，天使仍旧哭泣……

天使已经拥有了朋友，已不再需要自己一人孤独弹琴了么……

难道说天使已经遗忘了么，还是说不愿记忆起来……

瞳孔的黯淡无光，是否就代表了魂灵的消散呢？而湮月背负的是什么呢，极为沉重的过往？悲伤的过去？无法弥补或是无法挽救的曾经？小镇失去了精灵的祝福，悲伤降临到每个人的身上。每个生活在小镇里的人，都在孤独里历经着悲伤的命运。

曾发生过的事，未及终了的完结。这一切，命中注定总有一天是要再次面对的吧。那位天使曾经弹奏过一首钢琴曲，极度悲哀的“泪之钢琴曲”。某个人一直都在孤独与悲哀里等待着，希望着天使能够将曾经的流年里未弹完的钢琴曲延续下去，直至梦的终结。

而那个可怜的人一定还在坚持着，脸上带着牵强的微笑，散发出衰微的味道。宛若遗落人间的天使，美丽的未终结。

07

下午的课程湮月没有回教室，而是留在了图书馆。谷雨帮他向冬至老师请了假。她不知道他曾经历过什么事，虽然心里不免感到担忧，但并没过问。她只知道现在的湮月需要静一静，留在茗雪的身边，一定不会有问题的。他应该很快就能恢复精神的，就像上一次自己觉得迷惘与伤感的时候，茗雪待在她身边一样。

这些时日天气一直都不见好，小镇每天都在下雨。茗雪下午的时间没法在室外写生，她只好将绘画工具都搬到了图书馆。她下午的时间就是在图书馆里度过的，自己一人专心致志地画画，总是难以觉察时间的流失。她在画着一个温馨而美好的故事，关于小天使的故事。

茗雪的画带着灵魂的冲击感，轻柔地抚慰着人的心灵，总是在不经意间让其产生共鸣。那一幅幅画作美好得仿佛来自几度空间之外的遥远次元，承载着无尽的未知与悠远，需要欣赏之人如品茶一样一点一点地品味与探索。最终引领着心灵走向一个奇妙而幸福的国度。和平与自由的大自然的国度。

茗雪的国度里有着清凉的风儿，蔚蓝的天际悬浮着几片洁白的云彩，明媚的阳光下生长着嫩绿的小草和开放着烂漫的花儿，河水清沥，树林的葱茏茂盛，尽显一派孜然蓬勃的安详气息。童话般奇妙的感觉。

在湮月的弥久珍藏的记忆里，曾带给他类似感觉的，是妈妈的钢琴曲。湮月的妈妈是一位出色的钢琴家，她的钢琴曲带着梦幻般的感觉，宛如来自于遥远得无法触及的天国的安眠钟声。沉稳，轻柔，平静，带着悠扬的感觉。如同夏季黑夜里清凉风儿的刮过，引领着人在莲花恣意盛满的湖面鼓起一张帆，让风吹起一叶小船伴随着荷花四溢纷扬的花瓣一同飞往漫天璀璨的星空。最终到达了一个美好而温馨的梦境。

——妈妈曾经也努力地想要创造出童话般的世界吧。

湮月一直在翻看着茗雪的画册，瞳人里蔓生了无限微妙的情感。无数微光在其间明明灭灭，像在漆黑的夜里眺望着远方默默炸开的美丽烟火，只有数不清的光亮擦过夜空，却听不到一点儿声音。

兴许是有些累了，那双弥漫了惆怅与迷惘的眼睛先是缓缓阖上，然后睁开；再次阖上，重又睁开……如此反复数次来回，当视线终于沉稳地坠入一片黑暗里的时候，湮月的身体已被茗雪轻轻扶下，头部枕在了她的双腿之上。

“妈妈，我想你……”梦中喃喃的呓语，此时的湮月，像个未涉世事的小孩子眷恋母亲的温暖一样，安稳而恬静地沉睡。

现在的湮月，心灵一定是很脆弱的吧。

“都这么大了，还像小时候一样呢，一点儿也不长进。”茗雪轻抚着他的发丝，美丽的栗色瞳人流露出爱怜与惋惜。她慢慢地低下头来，在湮月白净清秀的脸上落下轻柔一吻，“不过没关系的哟……”

而此时，窗外的雨还是在下着。似乎在述说着一场悲哀的故事，在雨中落幕的故事。却没有完结……

没有关系的哟——

无论你是选择逃避，抑或是选择要面对，

我都会陪伴在你的身边；

作为你的依靠，静静地看着你，

守护着你；

直到你真正地坚强起来，

有能力面对往后的人生，

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们来做个约定吧——

一定要坚强起来，

这是所有人对你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