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又见(1 / 1)
修罗场是什么?
“与注定的命运和所谓的神争夺主宰生命权利的地方。有人来过,但出不去;有人走了,失去生命;有人哭着,砸不开枷锁;有人笑着,门却不为他打开;还有人,将神的旨意丢进了阴沟里。”
这是谁曾说过的一段话,来形容白家修罗场的众生群像?
丁平隐约还记得那语气,却忘记了对方的音容笑貌——或者说,对方就根本没有对他笑过,只是终老都未曾脱离开与修罗场的关系。而他呢,他也没有逃得过吧,即使换了身体也要回到这人间炼狱中来。
“大小姐。”欠了欠身,丁平不怕白桑知道他是谁,因为他想不出来作为袁子君与白桑相处的情形。
白桑不以为忤,挥了挥手,丁平懂得那是叫他坐下的手势,于是他坐了也看到了白桑眸子里溜过去的一丝异样。
“袁白两家本是世交,咱们彼此也见过几次面,你跟着白苏他们叫我一声大姐就可以,不必‘大小姐’这么生份的称呼。唉,原本考虑到正值多事之秋,为保护你,特意吩咐了家妹,等你抵达就送你来修罗场——却没想到你失忆了。没有关系的,我已经安排了大夫为你诊治,你会恢复的。”白桑对袁子君没有恶意,不,应该这样说,白家对不构成麻烦的人都没有恶意。白家珍视生命,重视尊严,从不将握在手中的生杀权力作为洋洋自得的筹码。这也是她向来认为丁平的事很是对他不起,对丁平的未亡人方晓来多加礼遇的原因。
“嗯。”没有资格说谢谢,也没有说谢谢的必要,丁平半冷不淡的应了一声。
“在之后蛮久的一段时间内,就要委屈子君你在修罗场做客了,有什么需要你就当是在自己家里,随时提出来。嗯,虽然现在你失忆了,不过有句话我有必要提醒你,在我们签过的一纸契约里,你已经把华施集团的未来托付给白家了,所以华施集团的事务你不必操心。再者,白苏既然拿了袁家的钱一定会好好的效力的,她负责华施集团的律师顾问团,会争取最大的利益的。你只需要安心的养身体,争取及早的恢复记忆,之后我们进一步商谈其它事情。”
看来,袁子君回来,不仅仅是因为父亲亡故,更有深一层的利益交换在里面。丁平了解商界的尔虞我诈,也了解白家、白桑的处事格调,趁人之危是不屑于做的,那么这纸契约怕是很早以前就存在着的。若是袁华施车祸事故不是意外,那么就是施以暗手的人怕也不知道存在契约这回事儿。但是,害了袁华施不是也要害了袁子君才能得到袁氏集团?亦或者是在“婚姻关系”上做文章?或者……丁平暗自叹息,他也只是想一想而已。听白桑一席话,华施集团是跟袁子君没了关系的,再者他是丁平不是袁子君,根本不可能恢复什么记忆,他也不打算贪图什么遗产。论到钱财,他曾有很多,准备赴死时都给了方晓来。对他来说,自由和生命的价值远高于金钱。
而这两样,白桑不会索要的,她会给他的!
“但凭大小姐作主。”
“不必跟我客套。”白桑烦厌的摆了摆手,突然想起了什么,拧了拧眉,抻着分寸道:“白羽——我白家的三少爷,想要见见你。你要有些心理准备才好——他是鲁莽些,粗暴些,不过他是喜欢你的,不会伤害你。你完全不必在意他,也不须理会他,让他自个儿疯个够就行了。”最后的一句话,白桑已经开始咬着牙根在说了。是谁说过长姐若母,母亲一心的搁在画画上,活得像脱了尘的仙儿,她便得把自家弟妹兄长的各种都要担起来,挨个儿的操心。
“是。”丁平早就做好被白羽找上门来的准备,他并不讨厌那个想要夺走他、拥有他的火暴少爷。若是三少爷早出现几年,或许一切都将不同,但他没有资格做假设,没资格抱怨白羽。内心深处对白羽总是有着一丝半缕的亏欠,但更多的却是对白羽打扰了他的人生的介意。只是不知道跟这身体的正主儿有什么瓜葛,为何会纠缠到一起去了。
“你放心吧,他敢造次,我不会放过他。”白桑的眸子里有压抑不住的火焰在燃烧,她已经开始考虑,把白墨拉回来旁观,省得白羽兴奋时忘记了自己姓谁名什!
丁平欠了欠身子,坦然而安然,纵是现在是女身在力气上不占便宜,跟着灵魂降临至这身体的杀手的能力却也不是不能保护自己。况且白羽不是拿他当仇家看的,若理由是喜欢,就像当年要得到他的理由是欣赏,那没必要在意。那么多侮辱过了他的人,他都一一的放过了,喜欢能比侮辱来得罪更重么?
他是这样的想着,谁料真正见到了白羽,被他缠上,才知道,真恨不得把他拆成零件扔河里喂鱼!
倚坐在他最喜欢的那棵树粗壮的枝丫间,丁平垂着两条腿儿,翻阅着手中一本解闷的小说。树下喋喋不休、没完没了、无休无止说着情话的白羽就如同焦躁的野兽般团团打着转转,紧紧盯着树上的猎物,片刻也不移开眼去。
他是听说袁子君到了修罗场的第一时刻赶回来的,身上的衬衣西装都显得皱巴巴的,西装扣子全部解开,衬衣的扣子也开到了胸口,隐约可见一抹春光。头发零乱着,一半是被他自己搜肠刮肚想情话时抓乱的,一半是他嚣张的把车直直开进修罗场、径直的停在袁子君坐着的树下,根本来不及整理好形象就跳到佳人面前的缘故。他有着与白家大家长相肖的粗犷身材,肌肉结实而有力,线条刚毅的脸型,浓眉大眼,只是眉眼间总带着阴戾之气,让人看去就觉得不好相与。其实,这完全是因为他懒得多废话,表相凶恶些那些家伙就会少点话说。但,这仅仅限于其它的事和大多数的人。
此时此刻,白羽差不多把这辈知道的情话都说了出来了,树丫上的女孩眼皮都没有抬一抬。凭他怎么想也没想到,丁平半辈子的时光把下流至极的话都听尽了,白羽这点不痛不痒的权是蚊子哼哼,除了烦烦耳朵起不了任何作用。
“我说,你还不动心吗?”白羽终于烦了。他终于烦得透了!不就是个女人,为什么他费了这么多口水,都说不动她!
“动了。”丁平垂下头,淡漠而疏离的望着白羽青红交错的脸,他早有耳闻白羽是白家有名的破坏狂,耐性就不曾存在于他的人生准则里。能耐下心来围着树说这么久的好话,怕是难为了他,丁平淡淡的微笑着,回了一句:“心烦。”
“你……”白羽狠狠踹着树干,要不是那张他心动的脸,他直直的想要拿枪给……懊恼的扒扒头发,原地转个圈,白羽恶声恶气的吼:“你跟了我,就是白家的三少奶奶了,绝对要比你袁家小姐的头衔更华丽,也更有钱!我早就在你十岁时把你订下来了,你现在就该适应我的存在,然后拼命的喜欢我!——怎么敢说烦!”
“订下来了?我失忆了,不记得。”
“不记得!”白羽像是抓到了什么,一下子兴奋起来:“那更好!我们未婚夫妇这么多年都没有好好的在一起了,现在正好是让你好好认识我、喜欢我、爱上我的好机会!快下来,我带你逛街!”
“抱歉啊,三少爷,大小姐要求我乖乖的呆在修罗场哪里也不能去。”丁平望望明净透蓝的天空,难得冬季的天空会呈现如此干净的颜色,真的像空灵灵的水晶般,一眼都望不到边际。
“有我呢!我跟大姐说,她要是听说是你和我一起出去逛街,培养感情,一定会欣然同意!”
丁平看也不看他,清冷冷的打击他:“大小姐不会同意的,她只会狠狠揍你一顿,让你知道这是修罗场。我失忆了,这大概不是好好认识你的机会,是让我彻底忘记你我瓜葛的机会。趁我心情还好,麻烦三少您快些离开我的视线……据说,袁子君的脾气向来是骄傲任性不给任何人脸面的。”
据说?白羽挑眉,凶恶的眼神狠狠的瞪着他喜欢了这么多年的脸,瞪着瞪着就泄气,半是无奈半是求祈的道:“失忆归失忆,我觉得你性格变了很多。搁在以前的话,早就会尖叫到我耳朵恨不得要掉了。既然你现在不会叫了,我觉得我又有希望了!不能出修罗场也好啊,别总坐在河边,冬天湿气大,再有地暖系统也是不行的!快,跟我四处走走,听说四处走走叫约会!”
丁平颇觉得对方像傻瓜,他是第一次听说四处走走就叫约会了。
而且,袁子君是会尖叫的么,与他完全不一样的性子。他从来都不做虐待自己嗓子的事——不,更正,如果可以他绝对不会做任何虐待自己的事情。
“三少,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我?”
“啊!为什么喜欢你啊!”白羽扯了扯衣襟,很认真的想了想:“那还是十多年以前的事呢吧,你来修罗场挑保镖,你未婚夫我呢正好管理保镖组织,所以,大姐就把我找来,说要给你挑个最好的。我相信第一眼的感觉!我这辈子就跟你有缘,你就该是我的!你长得太像……太像……”他扫了一眼面前的大树,脸色有些精彩:“总之,我看到你的脸,就知道你必须是我的!认命吧!我不相信我相中了的人还能逃得出我的手心去!”
丁平吊起眼睛,少年的他把白羽狠狠的揍了,就是因为白羽相信第一眼的感觉,死乞白赖的要他当搭档。之后,又用同一个可笑的理由,决定要娶袁子君。他和袁子君是长得很相像的吧,丁平抬手蹭蹭脸,忍不住开始想像他的脸套在穿裙子的女孩身上的模样,颇觉得好笑。
唉,真是孽缘啊!丁平更是觉得对他不起,让他连番的心思终要旁落。
远远的白桑抱着胳膊向着他们走过来,看那步伐和架势,丁平都不觉得白桑的心情很好。终于将目光落在了白羽的脸上,那交错在白眼球上的血丝更教他倍觉不值。撑起了身体,滑下树干,白羽乐得嘴巴几乎要裂开,他以为自己终于感动了女神,未料只是得到一枚卫生眼。
“有一句话,想必三少早年就听过,那我不妨再说一次。”很温柔的伸出手拉住白羽的衣襟,温柔的整理妥当,丁平凝冷彻骨的道:“我、不、要、你!死、心、吧!”
白羽被轰愣在原地,望着佳人抛下了这句话从容离去。
的确,曾有人这样对他说的。就在这棵树下,不带任何感情但绝决得教他每次想起来都满满的不甘又化作无能为力。同样的七个字,完全相同的七个字,比那语气中更添了丝阴冷,更形绝决,白羽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发颤。若只有四个或三个字是相同的,他还有一丝侥幸,但七个字完全相同……
“零!”
丁平的脚步停也未曾停,就像当年扶着花穆音径直离去的那少年,心心念念的世界里没有白羽的半席之地!
“怎么会是他!”白羽愣了愣,不可能的吧!他这样想:“不可能是他,分明是袁子君,是子君。说了同样的话,也该是巧合……不过,子君的性子的确不是这样啊!”
当年不满十岁的袁子君怕他,他稍稍靠近一点儿就会放声尖叫,叫得他头都要炸开,才不得不离她远些。想着等她长大了就不会叫得这般吓人,那时再跟她谈情说爱比较合适。谁料到再次见到她,居然就成了自称失忆的这么个清冷性子,叫是不叫了,一句句话戳得心头鲜血直冒!而且,怎么看,怎么听,都跟记忆里无情拒绝过他的少年一般,说的话像、语气像,何况还有那句“不妨再说一次”!
是袁子君还是零,是零还是袁子君?
他不是惯于推理和思索的人,简单的就被绕了进去,没有答案。
——一定有什么是不对的,一定是他听错了,是他想错了!他已经失去了他相中的搭档,不能失去他相中的老婆!绝对不能!
狠狠的盯着停在白桑身边的娇小身影,她在自己大姐的面前顺从而尊重,乖巧听话,白羽咬着牙嫉妒道:“你等着,我早晚要让你姓白!”
白桑觉出自己的傻弟弟那灼热得可怕的视线,烦得直叹气:“子君,委屈你了。”
“……”敛眉低目,丁平对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从来都不出声。他可以虚以委蛇的对待任何客人,却不能虚假的对待白家的主子们。
“治疗还须从长计益,但是华施集团的事情很多需要你亲自出面。我采纳了白苏的建议,把你的资料给你看一看,让你先了解一下自己。还有,袁老爷子的事情,白苏去查了,有进一步的消息就告诉你。他的事我很抱歉,没有做到。”白桑说着丁平听不懂的话,相必对失忆的袁子君来说这些话也未必能听得懂,但她还是说了:“我还要教育一下自己的弟弟,就不陪你了,你可以四处走走,有时间就去最前面那幢银白色的楼,查看你的个人资料。我已交待好了——当然你的权限也只能查看自己的。”
丁平点了点头,侧过身,以很恭敬的姿态请求白桑先走。
白桑定定的看了看丁平,扭头冲着白羽夹着满身的火气就冲了过去。之后在丁平不疾不徐的沿着沥青大路走出去很长很长一段路的过程中,耳畔响着白桑怒火冲天的咆哮。他并不在意白桑咆哮了什么,信步的走近他曾与穆先生同住的那幢楼,仰头看向探出了天台的玻璃落地窗。黑洞洞的房间没有人气,也看不清楚里面的摆设,但那玻璃是透明的,在阳光好的天气里,能够将整个屋子映得很明亮,还可以坐在落地窗边晒个日光浴。只是,他成为杀手的那一天起,已经再也没有沐浴在阳光下的资格了。
楼道口正对着的地方坐着负责日常的清洁和照顾住在楼内的人的管理,已换了新人,正埋在电脑前不知在做什么。当他停留在楼前时,那位管理半是防备半是好奇的抬起头,打量着仰头看着某窗口的女孩。
是换了人,还是留着呢?
应该还留着吧,穆先生若回来了还是要住在这里的。丁平意识到这一点,身子一颤,如同被燃着的火焰烧灼了一般,再无半分的停驻,转身匆匆离去,由着修罗场地暖系统蒸起的尘味盈满了鼻息,浮躁而凄哀。
或许,是他的心已乱,失却了敏锐的感觉。在他转身的刹那,一道身影从那落地窗后走了出来,居高临下的抱臂而观,目送着娇小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视线的尽头。落地窗前的人仰起头,似是回忆起了什么,沉缅且任由自己沉缅下去,只有时间一秒一秒的溜走,再也不肯回头。
“宝贝,回来了……还没有来得及欢迎你呢……实在是太失礼了。”
低低的呢喃如风拂过,转眼间房间里空无一人,连风儿也消失了影踪,似乎这一切从未曾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