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怀念（1 / 1）
再过半个小时就会进入下班的高峰期，而这半小时往往是员工们拈个理由偷逃的黄金时段。但对方宏实业的员工们来说，是绝对不敢这样做的，因为他们的老板往往选择在这时间段的某一时刻大摇大摆晃出这幢建筑物。
他有着极为随意和悠闲的态度，有时径直坐电梯到车库，坐在电子眼下面变身为活体雕塑；有时每个办公室看一眼，送上一朵牲畜无害的笑容，第二天黑着脸的主管就会前来重申纪律、严肃扣钱；有时在建筑物前的空地上做操，一做半小时，在下班时分向每位辛苦工作了一天的员工致谢，翌日被致过谢的员工会看到桌上摆着鲜花一朵；有时等到五点也不见这位主子下楼，战战兢兢的员工们走人的时候刻意在每个有摄像头的地方努力的露脸……
综合以上种种可怕的情况，没有人会在黄金半小时闲得没事干四处跑动，而是尽量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把脑袋俯低再俯低，但绝对不会低到站在门口看不到的地方去。
今天，他们没有想到，就连时刻盯着监控的人也没有想到，他们的老板居然带着一位娇小的长发姑娘走进电梯，穿越一楼大厅，走出了方宏——最为可怕的是，他们不知道这姑娘是何时进去的！
方晓来不是没有自己的车，集团也为他配了司机，但是他从来都不用，不是选择出租车就是打个电话招一辆看起来快要报废掉的旧车来接他。他们也曾偷偷查看车牌号码，但是其属于私家车，并且是一个掉人海里找不出来的跟方晓来八竿打不着的人的。
一只手揣在衣袋里，一只手像海带般的在不断的晃啊晃啊，方晓来抬着一只脚踩在路沿儿上，漫不经心的向远处眺望着。
丁平回头看了眼恢宏大气的建筑物，它沐浴着临近夜晚的宁谧，仿佛一座死寂的城堡。
唇角挂着薄薄的笑，心里则有些抱怨怎么方晓来的行为越发像少爷了呢？难道真的是近“墨”者黑吗？一辆出租车缓缓驶来，司机先是瞧了瞧羊毛大衣牛仔裤的方晓来，再看看跟在他身后一身娇矜打扮的丁平，终于决定在方晓来面前停稳车。
丁平的反应绝非一般的迅速，胳膊一抬一挡，半扶着方晓来就到了后车门，另一只手已同时拉开车门。方晓来诧异的扭过脸，对上低他一头多还刻意有些躬身的女孩含着笑的眸子：“方先生，请进。”
说着，手软软的一推他的后腰，半是强迫半是哄的就把他推进车里去了。
就在丁平想要顺手合上车门去坐前面时，方晓来拉住了他的手腕，轻轻的一扯。丁平顺着他的力道扑进了车子里，半个身子倚进方晓来的怀中，顺从得像猫咪。另一只手轻轻一转，力度恰到好处的扯上车门，迅速收到身后，露出曲线度极好的腰身，展现在方晓来的面前，大有整个人都任君所好的意味。在这一连串的事情发生过程中，丁平一直仰着脸向方晓来温柔微笑，细细的品味着他的眼眸中的戒备与洞察。
“魅惑酒吧。”方晓来沉声吩咐过，松开了她的手腕，推离胸口，向另一侧车门移了移身子。
怎么看这女孩都像是个娇小姐，但一行一动都像从事惯了服务行业的杀手。不过，方晓来敏锐的直觉告诉他，在杀手组织中一定查不到这女孩，那与某人相肖的脸竟使他荒谬的猜测——会不会是丁平留的种。可转念想一想，年纪也颇为不合，根本就没有在外偷生的可能。
方晓来低了低头，心思从昨天到现在扭拧百转，同坐在车里的丁平则安安静静的好似不存在。
他不是什么也没有想，而是想什么都没有用。早就习惯了孤舟于大海的身不由己，仅是静待时机对他来说已经是相当好的一种情况了。
“方先生，您的保镖正以时速十公里的速度，骑着山地车追赶您。”
方晓来侧过头，看到一张荡漾着忍俊不禁的笑意凑到耳边的脸，抬抬下巴示意他看后视镜。于是，落在方晓来眼里的是一个样貌清秀的学生样的小伙子，玩命般的骑着车，不远不近的跟在出租车后面，方晓来不禁浮出另一个念头——衣服需要他自己洗么？
“他的搭档呢？”盯着后视镜，方晓来颇是平静的问。
“已经在魅惑酒吧等着跟他交接班了。”方晓来又是诧异的看了看她，对她口中的了然和自信带上一丝疑惑。但是他没有问，丁平就不必多作说明。
“魅惑酒吧，其实并不合适你这样纯真的小姐。”方晓来半是玩笑的说，虽然现在她已经是他的秘书、助理兼保镖。
“没有合适不合适，只有能不能让自己合适。所以，方先生不必为我操心。若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请方先生随时指正。”
方晓来淡淡的笑着，在后视镜里欣赏着那认真的表情。
“你使我有一种——如果你出手了，那大家就都会面临失业——这样的错觉。”
“方先生真是太高瞧我了，抬举得我这么高，摔了会疼的。方先生该不会就是在等着看我摔疼吧？”丁平抬睫，半真半假的向方晓来后视镜中的注视忽闪了一下眼皮。将媚眼抛得既含蓄又魅惑。
“怎么会。”
“那就是说——就算我摔了，方先生也会接住我，不会让我摔疼自己的喽？”丁平含笑睨着他。方晓来则垂了垂眼睑，薄薄的面皮泛着被调戏后的红。
坦然的打量着那晕红的脸颊，丁平在心头叹息，还像以前一样经不起一点点的挑逗。好在，已经不像毛头小伙子那样一逗就会跳起来了。这样看来，方晓来已经有伴儿的几率非常的低——以方晓来的身份，除非方晓来自己去勾引人，放浪生活，否则谁也不敢在他头上动土。魅惑酒吧那是什么地方？那是杀手窝啊，谁没事儿去那逗管事玩，那不是自寻死路么。任谁，也不会忘记当年丁平的疯狂吧——即使所有的血腥都被掩盖得很优雅、很美好。
夜色很快就来临了，但是魅惑酒吧还没有到开门的时间。
站在魅惑酒吧的大门前，仰望着熟悉却又万般陌生的招牌，丁平略有些出神。
付了车资，方晓来走到他的身后，陪着他也仰头看着招牌，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那里，坏了。”丁平伸手指了指最顶端的一小块儿，灯管已经不亮了。他在的时候，那灯是非常亮的，单单看着它闪烁都会觉得五颜六色得几乎要把人迷醉。没想到数年之后竟然已黯然至此。
剥夺了半生自由的地方啊，居然自由之后还是不得不回来！
方晓来定定的一看，银牙一咬，冲着正打扫门前卫生的小工一抱胳膊，抬着下巴吼：“把翎未给我叫出来！”
小工们直起腰，看了数秒钟才发现站他们面前活像个无业青年的家伙是自己家管事。一边暗叹管事不穿制服没点范儿一边飞也似的跑去找总侍。
翎未几乎是被半拖着出来的，他手上还拎着不知道装着什么的袋子。
“丁管事，您找我？”狗腿的扑上来，翎未满眼都是脸色阴郁的管事主子，他暗自警醒着要好好伺候。
“灯管坏了。”方晓来很无辜的指指，侧过头：“你是打算现在爬上去修它，还是想我从你薪水里扣钱，明天请人修它？”
“换个LED屏不好么？”翎未直突突的道：“您看这大马路上还有几家用这么老旧的灯管的，而且管事您还不让换管子，只准把里面的灯换了……这管子都快切成钻石末了，直接在挑战人家师傅的手艺精细度，现在越来越没有人肯给咱们换灯了。”
“LED屏？你打算卖身？”方晓来冷哼，作势踹他，他顺腿一闪刚好闪离了方晓来的身畔。
“不，我卖艺不卖身。”翎未马上回嘴。
“那LED屏的钱，怎么来？”方晓来又是一声冷哼。
翎未捧着心，皱眉喊道：“管事您不能如此的狠心啊。就算这招牌是丁管事安上去的，您舍不得扔，那我拆下来给您装您屋子里成不？不少主顾都问为啥不换掉，难道以后到补无可补您还不舍得换的时候，我要实话实说——是您要睹物思人，怀念您老公？”
“翎未，你想死一死是么？”方晓来眯起眼睛，打量着翎未，而后换了一种很温柔的声音问：“那现在主顾问你的时候，你怎么说的？”
翎未翻了个大白眼，不怕死的哼道：“管事太抠，只会赚钱不会花，不打算更换尚可使用的招牌。”
丁平抬着头，望着饱经沧桑的招牌，想到那一晚把方晓来同学拐进魅惑酒吧的情形，终是没有半丝的后悔。
“……说咱们管事有怀旧情结不就好了嘛？”摸着下巴，丁平悠悠的开口。
“啊？”翎未这才注意到还有一个人盯着自己家的招牌，声音听着有些熟悉，凑过去一看顿时蹬蹬蹬退了三大步，一股名为恐惧的电流霎时间穿越过他并不伟岸的身躯。
“怀旧？”方晓来正眯着眼睛考虑翎未说过的话，总觉得些怪怪的，当他听了这句话后，便发现问题出在哪儿。
“翎未，谁抠？谁赚钱不会花？”方晓来抬高下巴吼：“那你每年的分红哪来的？你不想要钱，今年不做你的帐就是了！”
“不要哇！”翎未充分认识到祸从口出。
丁平垂眸淡笑，翎未这愣头愣脑的个性还是没改，着实的可爱。
方晓来眼翻了翻白，指指头顶上的灯：“翎未，明天的这个时候，我要看到它完美无缺的亮起来。否则我就让你亮起来！”
翎未点头如捣蒜，脸苦得像十八道褶的包子。
“为啥这种倒霉事都找我……”揪着手中的袋子，翎未低头小声抱怨。
方晓来被他又是掀老底又是诬蔑形象的，早已气得够呛，长腿一迈就奔着魅惑酒吧进去了，再也不理会翎未。
“因为你比较人性化。”丁平忍不住对着他的耳边嘀咕了一句。司风对方晓来来说亦师亦友，不可能拉出来吼一顿发泄心头的抑郁；司影一张脸冰雕似的，这边火山爆发那边极地严寒，怎么看憋出伤的会是自己，方晓来脑子进水才找他来。算起来他留下的这些总侍里就翎未比较可爱些，干起活也很踏实：“呵呵，还是那么有活力。”
“哎！小姐，我们还没开始营业，您不能进去！”翎未不顾恐惧，勇猛的挡在门和丁平之间。
“哦。”丁平站在原地，似笑非笑的看着翎未，如同吹过湖心的春风，吹得翎未浑身冰冷。
“翎未，你挡着我的保镖干嘛？”久不见人跟上来，方晓来回头来找，就看到他家总侍正呈一“大”字型挡在他新任保镖的前面。
“保、保镖？她？”翎未结巴巴的指指丁平。
“别理他。”方晓来抛了一句，示意丁平跟他走。
“是。”丁平越过了翎未走进酒吧里，留下僵硬的翎未在风中凌乱。
“他经常这样说您？”紧紧跟着方晓来，丁平低声问。
“哪样？抠门？”方晓来白了白眼，开始盘算年终奖少发个几万给翎未。
“您的老公。”丁平低下头，突然觉得脸热乎乎的，方晓来挂名的老公不就是他么，可是在他有生之年从来没有正大光明的被属下调侃过与方晓来的关系——哪怕这关系是他刻意使他们产生的印象。
“哦。”方晓来突然停住了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过了大约有半分钟才略略回过头：“你很了解我吧？”
“……”说不了解是假的，说了解中间有五年跨不过去的鸿沟，谁也不知道方晓来这五年变了多少。丁平迟疑了些许，淡笑：“人心难测。”
“是。”耸耸肩膀，方晓来又迈了几步，再一次停了下来，点了点头：“我不介意他们一天三遍的在我耳朵边重复‘我的老公’或‘丁平’或是类似的内容。因为，这就是我在这里要依凭的身份——‘丁夫人’。”
有一瞬间，落寞与思念分明的写在那张精致而从来不懂得遮掩的脸上——或许是不需要在这里还有所遮掩，这里可以尽情的撕开伪装。
再过两三个小时，就是营业时间，黑暗中的魅惑酒吧，就算是泪流满面、就算是哀伤绝望，也不会有人看得到。能够有一处直面内心深处的感受，而不必戴着虚伪的面具，大概是许多人不顾它的昂贵前来的原因吧。
“这里不要叫我方管事或方先生——叫我丁管事，或者‘丁夫人’也好。”方晓来自嘲的笑，承认自己是属于某个男人的夫人，在五年前根本就不可能。
“丁平真的很有福气，能得方先生如此坦然的承认自己是他的夫人。”丁平半真半假的恭维着，即使只是在魅惑洒吧，能够承认得如此痛快，还准许他称呼丁夫人，也是教他万分感动的。方晓来那别扭的性子，他不是不了解。
“想听实话么？”方晓来转过身，有些话他埋在心里，经过了五年的时间酝酿、反复的说给自己听。但现实的生活里却没有一个人能倾听，要么是不在意的人、要么是根本不会信的人。此时此刻，面前这娇小的姑娘不卑不亢却说得半真半假的话，激起了他爱较真的性子。他可以不在意别人提起他是丁夫人时各种迥异的态度，却不能容忍别人误解他只是在利用丁夫人满足自己的物质利益，因为这也是对丁平的侮辱。
“想。”丁平斩钉截铁，极度认真的点点头。
“唉。”方晓来仰头呼出一口气，几点盈亮的光闪在他的眼角：“曾经有一段真诚的爱情摆在我的面前，我却不知道珍惜，失去之后才后悔莫及，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此，如果上天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一定要对他说三个字：‘我爱你’，如果非要在这段爱上加一个期限的话，我希望是一万年……”
“哟，管事好心情，在背电影台词。”郁着路过，撞了一下方晓来的肩膀，走向吧台。
“这是实话？”丁平歪着头，极有耐性的问。
“不，这是大话西游的台词。”方晓来尴尬的摸摸鼻子，他魅惑酒吧最会拆台的两个柱子，他打算逢年过节时，都要克扣他们些许红利，以促使他们尽快的向酒吧倒了也不会走的另外两枚学习，免得再给他和酒吧丢脸。
“那实话呢？”
“我突然……”方晓来继续摸摸鼻子，话没有说完就走向更衣室的位置。丁平跟着他，一方面是他话没说完，一方面根本就没有作为女性的自觉，知道那是更衣室但忘记自己的外在形态是女人：“喂，你能不能在我换衣服的时候，离我远一些？”
“离多远？”丁平躬身请示，姿势标准又漂亮。
“隔一扇门板就可以。”方晓来匆匆的进了门，匆匆的在话音落下时关上门，把丁平关在了门外。
伸手摸了摸那有了年数的门板，丁平的唇角有丝笑意，浅得几不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