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1 / 1)
她在易墨凉低沉缓和的声音中慢慢睡着,等再醒来的时候正午已过,她“呀”了一声坐起,靠在床头看公文的易墨凉笑道:“你醒了也不用这样慌张。”他拿过衣服披在善醒身上道:“我们去仙人谷,你不是一直吵着要去,我一大早就醒着等你,可惜睡神小姐到现在才起来。”善醒抬眼看着易墨凉,心里没由来的酸涩一下子抱住了他,易墨凉着实吓了跳,他弯下腰,把善醒抱起来跪坐在床上道:“现在是早上,你如果感动于本王的作为,留到晚上也是可以的,但若二小姐执意要现在,我也是可以配合的。”
善醒被说得脸色一红,拿手用力敲着他道:“到底国主在想些什么,小女真是替国主害羞。”他朝他耳边吹了口气道:“我一直在想着你,快些起来,晚了仙人谷就上不去了。”
初冬仙人谷一派寒冷的绿色,前几日的雪渐渐化成了水汽弥漫在山间,他们走走停停,一路往上待到得山腰后易墨凉道:“看过口袋潭我们就下去吧,天晚了,你身体不好不适合长路行走,要是喜欢改天我们再来可好。”她点点头道:“前面可就是口袋潭了。”
芳儿说的天上人间,果然不假。潭水深且暗,从小径一路斜斜走上去,三面环山被无数茂密绿荫围绕着,一边高处山上从上往下,不住流下一潺潺细小微弱的水,但却源源不断延绵数十丈高,潭四周蒙蒙围着水雾结成的霜,水中央宛若盛开在璀璨冰晶间的墨色花朵。
善醒看着觉得眼中清明一片,虽是冷意渐起的冬季,却也别有风情,她对易墨凉说道:“这里很美,一点点风致显得格外动人心。”
他紧紧抱着道:“你要喜欢,以后我再陪你来,也不是很远的地方。”下山时善醒心口吃痛,走出细长峡谷小路,易墨凉把她背在身后道:“你要抓紧了,山路湿滑,摔了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们上山时并没有带随从,两个人一路走着,原来也有好些路程了,善醒抱着他脖颈轻轻呼气道:“恩。”
走了一程,易墨凉往上托了托她身子道:“累了就睡吧,等到了我叫你。”善醒眼中泪水滴滴落在他身上,不敢有任何响声,易墨凉知道她在哭泣于是便道:“善醒,别哭,累了就睡吧,等到了我便叫醒你。”她呜咽着头埋在他颈中,透出似有若无的熏香,易墨凉道:“善醒,等到了春天花开了,我再陪你来,春天的时候这里还要美,原本中秋时我要带你来看月亮,这里可以看见最好的月色,是我对你食言了,等明年中秋我定带你来,善醒,你要记得。”
“恩,我记得了。明年春天来看花,秋天来看月,国主这次千万不能食言。”善醒调整了呼吸一字一顿说着,她用手轻轻拂过易墨凉脑后的黑发,从后面的视线里看去,他有宽厚的肩膀,温暖的后背,耳朵轮廓弯弯画出半个月亮的形状,她双手搂紧了易墨凉道:“五月是个可怜的孩子,她很少哭泣实则倔强的很,有时真叫人着急,我有些担心她。”善醒说着,用手去撩易墨凉埋在颈后领子里的头发,她手贴在他皮肤上,是微微有些泛黄的玉色,叫人看着有种安心的天长地久,她嗔道:“山上凉不比地下,一来一回冷气到肚子里去又该生病了,夹棉的里衣以后还是穿上吧。”她双手交替放在他前面脖颈处,慢慢整理那层层衣服的领子,过后道:“以后穿上吧,虽不是好衣服,到底是小女一番心意。”
易墨凉一路听她说话,心里堵得难受,此刻她一句一说便是一句一伤,听到此处他阻止道:“善醒,你还记得南山上我写的忏悔文吗?”
“记得。很漂亮的字,小女当然记得。”她笑了说着。
“世上这样多的忏悔主,可惜世上却没有这样多愿意忏悔的人。”
她眼里渐渐隐退下去的温度结成冰,仿佛刚才看见口袋潭沉沉不见底,开出墨兰色濛濛水雾的花,悲痛沉沉不见底便以为是忘记了,许多年之前与易墨凉分离,当时她是带着一去不返的心回到八神,虽有悲痛却似乎又隐隐期待,可是她不愿意去想,直到现在她也不大愿意去想,走不完的使人厌恶的人生,善醒几乎是用哀求的口吻轻轻说道:“小女又祈求了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易墨凉走得极慢,背上的善醒很轻,病中这些时日,她一直反复经受折磨,他看在眼中无能为力心痛也是徒然。
“求得小女心上一人身体康健,福寿绵泽。”她呼吸渐渐不稳,抓住易墨凉的双手紧紧扣拢,手心汗出如浆,整个重量都在易墨凉身上,被他背着一晃一晃朝山下走去。
那天夜里,他们在彼此身上找寻失落的温暖,那暖夹杂着痛朝善醒袭来,病中断断续续间两人甚少情事,他都是小心谨慎的,担心太过的纠缠中引发了她的毒气,今天易墨凉似乎将往日隐忍屏住的欲望喷薄而发,闸口一旦开启,便不能停下,他逐渐食髓知味咬住善醒不放,两人一路在火热中的原野路上行走,苍茫天涯下离人眼中的异乡人,他与她隔着恩怨,隔着惩罚,隔着生死,隔着半径的距离,相遇、别离、再相遇,最终走到了再别离的这一步。
善醒点起了灯,火光中她照着铜镜子梳头,身上到处是他肆虐过后的痕迹,左边锁骨处一直有血丝隐隐沁出,易墨凉昏睡在床上没有任何动静,圣仁国主给的迷药果真有效,她当初害怕易墨凉察觉,便涂在自己锁骨上,果然他在啃咬中吃到迷药继而昏睡过去,善醒洗漱干净盘好发髻走到他边上。
床上人合手而卧仰面躺着,十六年了,她与他认得这么久,却又那么短。万千恩怨,谁是谁非如今都不再需要,八月十五初相见的月色下,她记住了他眼里的一个影子,当时年纪小不懂得,到如今终于知晓。
她低头看去,往常明亮干净的双眼此时紧紧闭拢,浓密睫毛下淡淡黑色阴影,他似乎很疲累,从再相遇时善醒便知道,他们之间早晚会再别离,卡在口中的一个名字她想唤出口,善醒一手抚在心头处抓拢衣襟,喉间漫出血腥味,从前现在他是千岁爷、是易国主,从前现在他是谁。
她始终没有喊出那个名字,善醒这辈子在外人眼里看来过得悲苦、郁结,她曾今对易墨凉说‘生而为人却从未有得到过人的对待’,他问过她,一而再、再而三她选择了逃避,并非不愿而是不敢,善醒盈盈波光的双眼映在摇曳烛火里,周围静得可怕,天蒙蒙的似是要亮了。
“忘记自己个人,活着才不会如此艰辛。可是国主如何能让小女活得如此艰辛。”她轻的不可闻对易墨凉说出最后的话,眼里闪闪烁烁,嘴角抿起脸上淡淡浮起笑容,尘缘如梦,一场浩劫,几番情事
刘大生陪着善醒一起坐在车里,马车在路上走着,踢踢哒哒踩着泥土印子,天空透出一些惨淡的蓝白相间的光,善醒低头坐着交握双手,再也没有哪一刻能让她如此平静。
“那年小人送大年进宫时说过,今生活着,如再能相见也不枉兄弟一场,可是活着,终究是不能再见一面了。”
恭谨坐在对面的刘大生,突然开口说话,言语中不经意的哀伤,更让人唏嘘世事无常,他又道:“大年在宫中是过得可好,那年送他时还是个孩子,吵着要糖葫芦吃,家里穷我骗他进了宫里就有得吃了,不想这一去就是一辈子了。”说道最后刘大生似是嘲讽般笑着叹气。
“刘爷爷很得圣仁国主重用,在宫里的下人都听他吩咐做事,他自愿给圣仁国主殉葬,易国主也下旨给予了恩赐。”善醒抬起头对着刘大生说,眼前老者两鬓白发和刘大年有六七分相像,她很难想到年幼时是何种模样,但确能够很清楚知道,其中梗隔着的生死之情,那是承诺背后不得不低头的一种凄凉与痛楚。
刘大生听后,苍老的脸上微微露出些许安慰,他道:“圣仁国主早已吩咐过,小姐去到东瀛之地,会有人打点一切,奴才只能送小姐到迦叶河旁。”
眼前种种年少时的情景,齐齐涌在她脑中,大块大块剥离下来残留的记忆,她住在长明庵,那里有真心待她的多喜,八月十五的月色很明亮,那人也有很明亮的眼睛,桃花开得正当时,刀光血腥,她认识了一些人,经历了一些事,回忆总是带着半真半假的姿态向下看,她极力仰头攀附住,隔着那么些年竟也能如此清晰。
她手里紧紧握住一支簪子,微微有些许汗水,在马车颠簸中轻声说道:“大刘爷爷,可否请马车停一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