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1 / 1)
她一直坐着等,易墨凉有十多日不曾来过,但是她知道今晚他一定会来,宫女进来通传国主到了,她站立起来出门迎接,他被一众人拥着进来,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却停下了脚步,李德才见此光景,便挥着手赶走了所有人,善醒住的院子种满茉莉,深秋了那花早已凋谢,整个院落碧绿色,在夜色如水晚间显出清淡明净。
善醒笑意盈盈道:“国主怎么不进来,小女等候您多时了。”她说完想要回身朝里屋走去,易墨凉早已一步走去抱住她道:“你怎么了,今日不太像你,还叫人到议事房去找我。”
她被抱住动不了,两只手也伸出去回抱着,良久易墨凉放开了手道:“进去吧,你要着凉了,是我没想周到,快进去吧,你看看你手凉成这样。”他一把抱起善醒,进屋放在卧榻上,善醒起身想替他换掉外衣,被他恼怒阻止了道:“你快躺好,说过了让你以后不许出门等我的,怎么你就是不愿意听我的。”
“我好多了,今日想起来走走路,一直躺着只会更加没力气。”她笑着起身走到易墨凉边上,两人身上气息互相缠绕,他笑了道:“你怎么了,是五月说了什么话吗?”
“怎么,五月要说什么话。”善醒问道。
“他说醒姨一直躺着,不愿意理睬国主叔叔,说朕虽身为国主,在醒姨面前却变得很低很低。”易墨凉笑道,那小丫头还是和以前一样。
“五月还不知道这人世间真正的险恶,才会这样说,偌大宫殿中,只有她会这样对国主讲话,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善醒慢慢低下了,她回身靠在书桌上,那里放着笔墨纸砚并着无数佛经书籍,五月抄写到一半的《地藏本愿经》,易墨凉道:“善醒,你害怕吗?”
“害怕。”她被压在书桌上反手撑着,易墨凉俯身低头问着,他用手轻轻抚着她细密的发丝道:“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我想这少女怎么这样悲哀,眼里透着伤,心里留着泪,善醒,你像四月天下过的雨,身上总有潮湿的温润的气息,那是你哭泣时的味道,哀伤悲凉。”
玉色襦裙被他轻轻拢起,易墨凉一把抱住她坐上了书桌,善醒手臂往后一缩,敲到了桌上的笔架,她微微收住了笑,仍旧是翘起嘴角道:“国主在害怕。”
“是,我在害怕。”易墨凉一手轻轻点住她唇角,上面擦着的胭脂沾在他指尖,眼前分明是他日夜思念,放在心间上的人,可却又仿佛离得那样远,屋里灯火明亮,她脑后低低梳着双心髻,用了一根木质的簪子,刻着精致梅花报春的纹路。
易墨凉反手将它抽出,顿时那盘着的发髻被散落,她头发刚长到胸线下处,此刻因为向后仰着身子,那满头黑发落在书桌上,映着身后偌大白色宣纸,竟是这样满室生香,活色生鲜。
“国主害怕什么。”善醒撑不住力道,原本撑在桌面上的双手绕到易墨凉面前,攀附住他脖颈问道。
“你会离开吗,善醒。”易墨凉额头渐渐底下,抵在善醒额发间,他又道:“善醒,我恨自己遇见你,又怕自己没有遇见你,善醒,你会离开吗,会吗。”
易墨凉几近哀求口吻,他收拢自己的双手将她箍拢道:“圈禁了你放在我身边,原是我的不对。善醒,我还未有赎对你犯下的罪,你又怎么能够就此放过我。”
“国主说过,只要我说的你便会做到,这句话现在还作数吗。”她用手托起易墨凉脸孔,盯着那亮晶晶眼睛问着。
“你要什么。”易墨凉轻声问着,在没有退路的路上,他与她走到这一步,早已经不是生离死别的事情。
“我要乙真山的宝藏。”她用手慢慢摩挲他眼角眉梢,一点一点到他嘴角,抚上饱满紧紧闭拢的唇,善醒知道他在隐忍心中逐渐升起的怒气,于是便又道:“国主可以给小女吗?”易墨凉胸口阵阵寒意,并着怒火烧起,他明知善醒这样问是故意而为,这烧起的火蔓延,将他烫得遍体鳞伤。
“不能够做到,国主怎么能够做到,离尘珠在小女这里,乙真山脉地图也在小女这里,国主怎么能够做到呢。”善醒从衣袖中拿出桃花木刻簪子,她拿起易墨凉的手摊开,把簪子放在他手上道:“这个交予国主,里面有乙真山脉地图,等国主拿到离尘珠后取出宝藏,便能够交给小女了。”
他忽然一把甩开了善醒道:“这就是你的惩罚吗。”善醒伏在书桌上,边上放着的几方砚台,被一推掉在地上发出“呯嘭”之声,她低声轻轻笑着,一手扶住胸口急剧咳喘起来,易墨凉抱住她拍着连声道:“是我错了,你别着急,是我错了。”他把善醒抱到床上替她揉着心口,脸色焦急,神色慌张,连话语都变得急切无措。
疼痛慢慢缓解之后,他想叫医官被善醒一把抓住道:“小时候在长明庵堂里,佛家大院慈悲为怀,殿堂里供奉着许多神,从抬头到磕头的这段时间,原本是最美好的祈愿,可是那里小女留下的只有血和泪,那里供着神、住着魔。”善醒躺在枕畔说话,过后又道:“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抬头与磕头的时间,原来这样宽广,这样漫长,犹如迦叶河水不能随意渡过。”
“你祈求过什么愿望?”易墨凉问着,同时放慢了按揉的速度,善醒笑着想起身,他调转了方向坐在她身后,背靠着床沿抱住她,善醒两手握住了易墨凉,阻止他继续按揉说道:“祈求一个家,祈求有家人。”
两人就此沉默,他抱住善醒没有再说话,良久善醒说道:“得到与失去叫做得失,有得有失。这辈子我祈求的愿望没有得到,这辈子我遇见了一个人,这辈子不枉人生路上走一场。”
易墨凉仍旧没有说话,他心里流淌着善醒的泪与血,喉间一上一下滑动,夜色很晚了,这些日子朝野上下动荡纷乱,八神放出的流言越来越多,三贝将士们放抗,朝中大臣联名递上奏折,他原本疑惑贺仲鹏如何能如此断定,他对善醒的情意,才会抓住这根软肋,步步逼迫紧咬不放,现在想来当初他送善雅回去时,祸根已经种下。
善雅有恨,贺仲鹏于她有愧,又有如此两相得利的事情,自然是不愿意错过这等好时机,无奈中他动用了老王妃留下的死士,但这困局一日不摆脱,他永远都在别人的挟制下度日,然而要摆脱这困局,便是要交出孙善醒,要留善醒在三贝,便要给出合理的缘由,要了她做妃子,八神自是不肯放过的,鱼死网破后果更难预料,到时候世人皆知,离尘珠在孙善醒腹中,这是他所不能想象的。
“桃花簪小女还与国主。”她将簪子递交给易墨凉,眼里萋萋迷离,他一手推了道:“既已送了你,就该好好留着,朕难得送人东西,怎么你全是不要呢。”
“这簪子坏了不能戴,国主送新的给小女吧。”善醒笑着道,她在易墨凉怀里蹭了蹭,换个舒服的姿势继续道:“这次别再送桃花的簪子了。”
他抱紧了在善醒颈项间往来摩挲,吸取她身上混着草药的气息道:“好,我送根新的给你。只是这簪子你还是留着,善醒,留着吧,生与死这簪子都是你的,带着它,带着这簪子。”
圣仁国主当初说的话他言犹在耳,‘遇见一个女人,你的心都回来了,这心以后会把你陷入死地,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不会害怕失去,孙善醒不死,死的就是你。’
“善醒,你会离开吗?”他问道,头往她肩上轻轻靠住,用脸颊一侧依偎着,点点泪滴沾在两人之间,他再一次问道:“善醒,你会离开吗?”
她回头看着易墨凉,从他怀里挣脱了,拉开彼此的距离,善醒看见他明亮眼睛里含着的水汽,泪水从善醒分外温和的眼中,顺着脸颊往下流,她微微抬起身子,朝易墨凉嘴角吻去,在温润如水的撩拨中,两人彼此交颈纠缠。
善醒打开圣仁国主留给她的信笺,那里面只有三个字,她笑着,到底是走过那样多路的人,那位故去的老人,早已想到会有今日的境况,早已想到他的孙子,会做出何种两败俱伤的事情。
他说过是他当初的反复,把他们推入万劫不复的残杀地步,那么现在她该怎么做,将他也推入万劫不复的地步,行路如此艰难,脚下歧路坎坷,该怎么走才是对他最好的,善醒静静坐着想要哭泣,可终究没有流泪,她叫了芳儿进来问道:“口袋潭是个地方还是个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