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1 / 1)
虞拾夕接到善醒送来信的时候中秋刚过,又一轮的阴晴圆缺。韦天昊当初告诉他,要去三贝给自己的小师妹上最后一炷香的时候,他几乎脱口而出的话语,生生被自己给压了下去。善醒,他想知道,那位界东山陪她看风景的女子过得好不好,当年他说过以后不管彼此身在何处,只要善醒愿意,他都会去接她,接她来到大虞。
可惜她信上并没有提及自己一句话,哪怕一个字也没有,但是虞拾夕自然懂得她的道理,山上山下两个世界,她说过往事难忘,然而那掺和着血水的往事,是利用与被利用。那年与三贝签订盟约之时,他去过顾家村,那里早已荒芜一片,看不出昔日乡村任何一点风情,承诺、誓言、约定,轻如鸿毛,不能说、不能听、不能信。
顾家村的人命是战争中数不清的冤魂,轻的叫人不放在心上,但是住在顾家村,有一个他想要的人,有一个日后他放在心上的人,如果他知道,爱与情来得这样早,便不会任由它就此溜走,可是彼时他不知道,错的路上错的人,错过也是应该的。
虞洛彬还被关在府里,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靠近,那少年也是沉得住气,外出的两年他愈发磨练的从容清心,但这种没有欲望的气息,却不是虞拾夕想要的,虞洛彬注定是要走上争斗之路的人,尔虞我诈间哪里存得住一点点宅心仁厚,但却是这一点虞拾夕日渐遗忘的仁厚,叫他不忍心去磨灭,当初余晖落日中一点点的光,在虞洛彬身上也有这一点点的光,善醒是那样明澈的看见,她想要这难得的一点点光,留给她生命中最后的一个人,五月。
信上善醒的话虞拾夕看得明白,他惊讶善醒对于这世间,看得过于透彻的智慧与绝望,苦苦挣扎难以寻觅中,她懂得舍弃与隐忍,这份过于沉默的痛楚折射在五月身上,当初接她回来时他问过:“留在大虞,你会得到想要的,离开大虞,你会失去想要的,何去何从,可去可留,都在你自己手中。”那位桃红色少女不卑不亢应答道:“五月是从三贝来,自然要回三贝去,那里有五月牵挂的人。”
就在虞拾夕还处于挣扎之时,八神最后一次下了通牒,明确告知如若易墨凉一意孤行,强要扣住丞相府二小姐,八神便会向三贝宣战,战争的意义,不论起初是何种高风亮节,到最后都会变成一种无耻的掠夺。
将士们都是能征善战的,真要开战,易墨凉自然是不肯放人的,到如今知道离尘珠的下落又如何,人心不可测,没有一人愿意去戳破,只有在谎言下强行夺取,贺仲鹏是唯利是图的人,他借着幌子不惜两败俱伤,也要攻打三贝,可见是知道那颗珠子的秘密,易墨凉又会如何处世,身家利益放在前面,还是孙善醒,又或许是那颗珠子,真要到一触即发的地步,孙善醒就在易墨凉手上,他又会如何做。虞拾夕面前摊着善醒那日写的信,他脑中无数念头滑过,这场争斗林子沐曾问过他可要参与,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这想也是一念而过。
善醒的字他见过,也嘲笑过,像她的人那样笔笔断开却又密密细细,恭谨卑微。信上是她的一贯说话的口吻,凉薄而谦和,不远也不近,然而那字却不是她的,行云流水般的草书倾势而下,一望便知是位名家,从来国与国之见只有文书往来,私密信笺如非亲近重要之人他是绝对不会收到,然而千里之远的孙善醒送来的信笺,完好如初的放在他桌上,用的是三贝国主之名。
将她占得这样牢,看得这样重的人,是断然不会让她受到一丝一毫伤害,既是这样,虞拾夕也不该再走进去了。
易墨凉变得很忙碌,善醒和五月相作伴在寝宫,那日提起要写信给虞拾夕之后,原本以为他会拒绝,可是易墨凉只是拿起笔写信道:“你要告诉虞拾夕的事情,我一定会替你带到,你想要做的事情,以后我都会替你做到。”她觉得有些慌张,并非是因为他说的话,而是他脸上决绝的坚决与坚定。
宫里是那样的与世隔绝,在他圈禁的地方过生活,他给的一切美好,将善醒宠得渐渐害怕起来,就如她说过的话,一个人虽然苦到底容易。五月低头绣花,停停看看,拿起来又放下,善醒见她心神不宁便道:“你去替醒姨拿书房中的佛经,我头晕看不动,你念给我听听可好。”
战事到底还是开启了,三贝与八神在靠近东明城的边境到了起来,她久了也听见传闻,再过得久了,听见三贝将士不满为了八神一个女人而去拼命,朝中上下纷纷递了奏折,要易墨凉将善醒送回八神,贺仲鹏这招用得果然高明,既逼迫了易墨凉,又不让世人知晓,其中是为了何种缘由。
晚秋的三贝很迷人,风景如画。善醒毒发越来越厉害,她常常躺在床上不能动,五月每日与她作伴,她长得足够大了,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善醒在顾家村给她梳头,两个丫髻绑着红头绳,易墨凉总是抱着她去后山,摘桃花送她作礼物,现在那孩童正坐在床头看经书,明青色大朵缠枝浅白点红牡丹云缎裙衫,高腰系着宝相花开罗缨,深秋的天有些凉意,那原本在肩上的披帛被她拿下,随意放在善醒靠着的床头,她拿起桃红色披帛,握在手里很柔和,同色底的丝线,在底边斜斜绣了一支桃花双开,五色花瓣很是好看。
她有一支木簪子,也是这样的五瓣花,她从来没有戴过,她小时候想要有一个家,有自己的家人,她从没有得到过。木簪子被保存的很好,天长日久十几年依旧如新,善醒慢慢用手摩挲,非常拙劣的工艺,她几乎能想到易墨凉在制作时的样子,干净眉眼没有丝毫的波动,笔挺坐着低头细细刻画,根根数的清的睫毛,随着眼睛眨闪微微颤动,从侧面望过去,看得见下颌上坚毅又有些温和轮廓,嘴角抿住显出向上的曲线,那是他心中烦忧又忍耐的神情。
前端桃花被她轻轻转动而后拿下,中空的木簪子里面藏着一卷小纸条,她重又拿起来看,有山有河有明确的路标,是一张地图。圣仁国主说过,他选择了一条没有退路的路走,将三贝的一切双手捧与她,她不知道圣仁国主是否知道这件事情,但那地图她几乎可以确定是乙真山脉。
水滴岛上他给了桃花簪子,善醒收下后再没有询问过,易墨凉也没有再提起,她发现了那幅藏宝藏的地图,在很早之前。她把异兽镇纸还给了易墨凉,现在是到还这图的时候了。
“五月替我选件衣服,再给我梳个头吧,醒姨一直睡着,想起来到院子里走走。”她看见五月拿药进来笑着说道,五月脸上有细小难言的没落,善醒问道:“你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她摇摇头道:“没有,我只是看醒姨每天喝药病却一直不好,心里难过,宫中医官全给您看过病,怎么醒姨还是躺在床上呢。”
“我没事,今天觉得好多了,你扶我起来。”她借了五月手中一点力道起身,少女身上存着淡然的粉色桃花香,她心神一荡喉间慢慢咳出声,两人走到梳妆台边,善醒仔仔细细看映照在铜镜中的人,是张陌生的脸,是个陌生的人,她很多年前就把自己忽视的很彻底,病中的脸色愈加苍白无力,五月在身后,把她乌黑长发梳起盘缠成了发髻,她说着:“醒姨的头发真漂亮,小时候我给您戴桃花,说长大了也要像醒姨一样呢。”
她回转身道:“五月记住,这世上哪里都没有可以事事顺心的,遇到不如意了也不要悲伤,哭泣不能改变任何事情,以后你要记住欢喜的事情,忘记悲伤的事情。平安喜乐的过一辈子,这样才是醒姨的好孩子。”
“我会的,会的。以后我和醒姨在一起,多喜姨母说过,以后我们要一起,住在有山有水的地方,现在她不在了,我会和您一起。”五月拿来一件玉色妆花锦长裙道:“这件好,像国主叔叔身上一直带着玉佩的颜色。”她笑着露出少女的明朗灿烂又说着:“院子里芙蓉花开得正好,我去摘来。”她带着宫女出去,留下善醒一个对着铜镜子。
那里面是个满脸病容的妇人,发髻梳得很美丽秀气,她拂过额前散落的发,拿起胭脂点在唇上,绫罗绸缎以前在千岁府她穿过,闪着莲花水样的光华,被埋在大虞的早夭少女,人间恩怨,生离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