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1 / 1)
善醒看着多喜心里逐渐沉默,握住她的手还是温良的,那么使劲用力握住,她小时候被院里有磨镜癖好的老尼姑欺负,拖进厢房脱掉衣服,善醒跑去救她,她也这么用力握住她的手,两个人被捆在后山桂花树下,夜里有狼叫的声音,她害怕却不敢哭,说是要把狼引来的,以后每次看见桂花树,多喜总会想到狼,总会害怕。
她胆子小心地善良,从小活得唯唯诺诺,不敢说半句话,也没有过于复杂善感的心思,像这世间所有的少女一样,天真朴质纯净美好,好比花开落土,仿佛一支无言花,静静来静静走。
易墨凉是抱着善醒回到宫中的,当天夜里她发起高烧,整个人陷入昏迷中,多喜的事情,他知道对于善醒是一个无法言语的痛楚,一路走来易墨凉看过善醒很多痛苦的神情,却都没有现在这样的无助,她总是绝望的活着,对于人世间没有太多眷恋,可是多喜走的那一刻,他分明在她脸上看到了恼怒与惊恐,这是她无波无澜生命中从来没有的,也正是这样,易墨凉焦虑害怕,他害怕这世上所有和她有丝丝关联的事情消失后,她最终也会消失。
他应允了罗修治要到边城去的奏折,多喜骨灰被罗修治装进瓷坛子里,跟着一起到了边城,也许这是一种承诺,也许这是一种残忍,但究竟事情要如何,现在外人也是不能介入的了。他那年送了多喜到罗修治府上,原本是想让她好好生活,往后再找个好人家,了却善醒的一桩心事,可惜种下的因,未必可以得到好的果,善醒与多喜之间的自责与愧疚,何尝不是他与罗修治与晏晋德之间的,缘分走到了头强求也是徒然,他小的时候国主教他,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份道理用在人与人之间,也是恰巧如此。
善醒睡在床上望着窗外,看不清到底是星光、月光,只知道是黑夜里,房间里没有点灯,桌上一点点摇曳的烛火被黑夜吞噬得忽明忽暗,宫女端了药进来,善醒问道:“现在是何时辰,我睡了多久。”
“你睡的不久,天才刚暗,喝了药再睡一会。”易墨凉走近里间掀开帘子,宫女行礼后退下,他扶起善醒拿了药递到唇边看着她喝下才稍稍放了心便道:“好好休息,医官说你操劳抑郁过度,才会一直生病,放下心你才会好起来。”正值白露,晚间露水渐起,她拉过薄被替善醒盖拢,轻轻拍着她哄道:“快快睡吧,放下一切安心睡觉。”
“小女的身世请国主告知。”善醒转过身正对着易墨凉说道,她眼中带着半点闪烁微动的希冀又仿佛被这暗夜掩盖的烛火,易墨凉看着她没有说话,善醒在等一个答案或是她在等易墨凉给她一个答案。
“国主知道离尘珠在小女腹中之后,一定会查,也一定会查到小女的身世,知道我并非丞相府的女儿,那么我的父母是谁,现在何处。”善醒问道,她始终看着易墨凉眼中没有丝毫起伏的情绪。
“你母亲是丞相府的大小姐,离尘珠历代为八神丞相府保管,存放在长女腹中,一代代繁衍直至你母亲,丞相府邸长女从来只有招婿,而你的母亲与人私通,生下你没多久便离世,离尘珠也就发生变故直到如今。”易墨凉沉声说着,他想扶善醒躺下便又道:“今天晚了,等明日我再告诉你。”
“国主想告诉我的全部都说了,小女不会再问什么,到如今知道再多也是无济于事,从来都是由不得人的,听来又有何用。”她笑着低下了头,眉头微微聚拢,易墨凉知道她在抗拒,每当她出现这样姿态时,便是她着要真正结束的时候,他一把抱住善醒道:“我知道你有恨,这许多的恨是我给你的,我还好好的活着,你又怎么能够像现在这样子,善醒你要记住,永远不要原谅,永远都不要原谅。”
“不原谅能做什么,我说我恨,能做什么,最后要走的路,不过也是当初已经想到的,既然已经知道,会变成何种地步,又怎么能够继续走下去。”善醒被抱着,两人看不清相互的神情,但从越抱越紧的力道中,易墨凉是生气的,善醒推开了她道:“以后,总有一天,会走到尽头。”
“你站在这里就可以了,不需要走不需要逃,只要站在那里,善醒,你站在哪里,哪里就是尽头,你什么都不需要做,我会去找你,我会将一切都做好,然后去找你,路的尽头在哪里,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尽头,这一辈子我只会走到有你的地方,多一步都不会再有了。”易墨凉急切的说着,他双手紧紧攥住善醒,她被握得有些疼,心里酸涩眼里却是一点泪也没有了。
桌上烛火燃了很久,点点滴滴从烛台上流下,善醒抿住嘴角笑起来,她本长得寡薄清淡,天生容易使人忘记,然而那眼睛里笑起时,含着水波隐隐的光却很动人,温润柔和属于雨天的气息,易墨凉知道那是她哭泣时流下的泪,善醒用手抚摸着他的眉眼,一路往下到坚毅的颌骨处,她开口道:“国主有这世间最干净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像孩子那般明亮,那个孩子,我们的孩子也一定会像国主,有双漂亮的眼睛,尽头那里我们的孩子会不会在,无缘得见的我们的孩子,我会在那里等,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下去总有一天,我等待的人会来,总有一天。”
“善醒,都是我的错,全部都是我的错,但即使错了也请你别忘记了我才好,善醒你会忘记吗,千万不能忘记,千万不能忘记了。”易墨凉将她搂紧拥在怀里,他不忍再去看善醒悲伤脸上无尽哀怨,那是人在绝望处,又不能言语痛苦的殇,那种殇将善醒折磨得慢慢变的疯狂。
一天天变凉的秋,使得善醒整日躺在床上,八神的贺仲鹏几次派来使者,要接善醒回丞相府与孙夫人团聚,他一直拖延着,朝中开始议论纷纷,虞拾夕写信告知五月已经找到,不日将派人护送会三贝,易墨凉告诉善醒的时候,她是开心的,脸上少有的露出喜悦之色,中秋将近的时候参久带了五月进到宫中,善醒抱住她使劲打骂道:“你怎么才回来,临走时醒姨说过话你到底听了多少,一走就是两年,你把在此处的亲人放在哪里。”
她病着长久卧床,说话急了便伏在枕畔使劲咳,五月哭着扶住她道:“醒姨,是我错了。我不该让你担心,让大家为我一个人担心的,你说的话我一刻也不敢忘记,你给我的小刀我一直都带着。”她一边哭着,一边把随身带着的匕首拿给善醒看。
五月哭的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又道:“我不好,没有早些回来,多喜姨母,我没有来得及送她,辜负了这些年她对我教养之恩,都是我的错,醒姨,醒姨。”她伏在善醒肩头,两人都是一样的悲伤,五月长大了好多,少女青涩的气息,渐渐变作春天的桃花。
善醒推开她问道:“你和谁一起来的,当初虞洛彬带着你到了哪里,这两年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五月渐渐定下来,她用手帕子擦泪水,呜咽着道:“洛彬哥哥带我去了笈多,那里是乌扎提的故乡,他是洛彬哥哥的随从,那里四季都是夏天,大半年都在雨季里度过,是个有无数大象和佛像的地方,那里的人深眉大目好看极了。”善醒听她讲话,知道她这两年没有受过什么苦,虞洛彬对他的承诺并没有落空,便又问道:“你怎么回来的。”
“洛彬哥哥说过一阵子就回来了,可是我到了那里一直生病,大家都说不能长路奔波,一直就耽搁下来,后来听见说有人要抓我们回去,洛彬哥哥说里面一定有阴谋,便带着我四处躲藏,直到年初遇上了大虞的人才知道实情,于是洛彬哥哥便带我回来了。”五月把这两年的生活简单做了描述,她十句话里九句带着洛彬哥哥,善醒听了心里自然放不下,她道:“虞洛彬人在何处。”
五月听见这样问,清丽平和的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头渐渐低下去道:“虞国主说洛彬哥哥犯了大错,不许他再送我,是林大哥送我回来的。”
“林大哥是谁。”善醒问着,一手拂去五月额前散落下来的头发,用手将她发间倾斜的簪子箍拢,还是那年她送的那只桃花木的簪子,善醒眼神一紧刚想要说话,五月便回答道:“是林子沐大将军的儿子林修禾,是他送我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