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1 / 1)
李德才见了她脸色一慌,忙不迭上前扶住她道:“二小姐何故来到此处,国主正在议事。”善醒此时气喘不定,额上全是汗水,她定了定拉住李德才道:“国主,告诉他我要出宫,现在出宫。”
周围一圈的人围着不敢抬头出声,李德才一时拿不定主意,又不好在此责问下人,只好先稳住善醒道:“二小姐何事这样着急,国主现下议事任何人不得擅闯,那是杀头的死罪,奴才让人服侍您先去偏堂歇歇,等国主议完事奴才就来禀告小姐,二小姐。”他话还没讲完,善醒便一下跌倒在地上,周围有人急了喊着,李德才满头汗水跪在地上道:“二小姐,小姐别为难奴才们啊。”
门被“忽”的推开,朝中大臣们围着易墨凉走出,宫女太监侍卫齐齐朝他跪倒,善醒看见他来挣扎想要起身,易墨凉一把推开其他人焦急道:“你怎么来了,发生什么事要这样。”他抱住善醒,发现她软弱无依身体沉重,全数靠在自己身上。
易墨凉喝道:“大胆的奴才,这就是你们照顾的主子,都给我拉下去。”他反手拥住善醒,左手撩起袖子给她擦额头的汗水,放轻放缓了声音道:“你别急,什么事情都有我在,先回宫里去,我抱你回去可好。”
善醒回过神,用力拉住他衣襟不肯起身,她跪在地上道:“放我出宫去,多喜,多喜,我要去找她,她要死了,就快要死了。”哆嗦着身体她语不成调,脸上神色却越来越凝重,易墨凉身后的罗修治却是听明白了她的话,他飞速向宫门口跑去,抛下一众被眼前景象震惊的朝中大臣。
家里总管看见罗修治回来,急得上前磕头道:“大人快去看看多喜夫人。”罗修治也没有听他说话,径自往内堂屋里走去。
门外站得一溜人,推开门进去,婢女正端了满是血的铜盆出来,请来的大夫焦急在她身上施针,满屋子血混着奇异香味,他看见多喜躺着紧闭双眼,脸色发白颈项间被吐出的鲜血沾红了一片,枕畔床头到处都是,郎中一针下去她顿时又是一口鲜血,罗修治一把拉住他道:“这是何病,治得好治不好,治不好我要了你的命。”
五十开外的老郎中带着个小徒弟连连求饶道:“夫人这是毒兆,并非疾病,老夫已尽力控制住毒性,只是这性命却是没法子的,大罗神仙也救不了,毒已侵入骨髓恐难再治。”罗修治听了一把拉起跪在地上的郎中道:“给我治好了,治好了。”
他盛怒的脸上暴戾之气显露,眉间一点朱砂红得妖艳异常,家里下人战战兢兢的道:“国主驾到,请大人前去迎接。”他话说完,易墨凉便带着孙善醒进门,医官紧跟而入,善醒见到这情景胸口起伏厉害心头闷住血腥,易墨凉道:“医官去看了你别担心,你现在倒下去了,多喜如果醒了也不安心的。”
如同郎中所说,是中毒的征兆,如今用针控制了毒性,终究拖不过天明,罗修治此时冷静了下来他抱住多喜道:“你怎么这样傻,我说过凡事都有大人在,只要你说,我便替你承担所有,你怎么这样傻。”
“大人待我好,多喜知道。一直以来我知道您费了很多心力,每次从你眼中看见悔恨和伤痛的神情,我便知道你又在为我的事伤神了,这么多年如若不是大人,我早已不在这人世了,活着太痛,这辈子太苦,我不愿意再这样累人累己。”她被抱着断断续续说话,张口说话的时候全身摒得针刺一般疼痛,肋骨下方被搅得一阵阵恶心,想吐却又不能够。
罗修治抱着她道:“你活着不愿意,就把我丢了自己去到别处,多喜,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多年前到我府上的时候说过的话不记得了吗,你说你只会煮饭洗衣,你说我收留了你,这辈子都会报答恩情,你的报答就是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你对我的报答何时变得这样残忍。”
她伸出手替罗修治抹去眼中含住的泪道:“大人是多喜心中的英雄,怎能轻易流泪,事情原本就是我的不对,大人瞒得住一时终究瞒不了一世,醒姑娘中的毒都是我一个人做的,你早就知情却不说,心中怀着做臣子的不忠,做兄弟的不义,做朋友的愧疚,我不愿意大人这样,如今事情也是该了结了。”
善醒一直听着两人之间的对话,此时身子一阵阵往下落,背后突然变得冰冷一片,她眼前突然飞来几百几千只黑色的蝴蝶将她围住一个茧,越来越紧的窒息与重重叠叠无尽的冤屈覆盖住那个茧。
易墨凉在耳边叫她道:“善醒,善醒。”她似乎没有听见一步步走到多喜床头,那纤弱满脸死亡之气的人,她的多喜在说话,善醒看见她在说话,可是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姑娘,当初在千岁府,是我在你饮食中下了毒,害得你伤痛至今,是我下的毒,我是要下阿鼻地狱的人,我是一早就该死的人。”多喜想去拉善醒的手,怎么奈何使不出半点力道。
她低下头眼中泪水滴在多喜手上,多少年了她没有如此想要哭泣过,总以为不会再遇到更加伤心的事情,善醒拉住多喜的手说着:“好好休息,等你好了我再来看你。”
“你该恨我才是,连我自己都在恨着,当初随你来三贝前,孙夫人到长明庵对我说,如果去到三贝姑娘没有执行王后的旨意,就要我下毒将你害死在千岁府,挑起两国事端。我不愿意想一死了之,夫人便对我说即是孙家人,当担天下事,我才知道原来当初从丞相府被抱到长明庵的小女婴是我,原来这些年我看到的孙夫人和孙府大小姐,是我的母亲与姐姐,原来这世上我还有亲人。”
多喜眼中渐渐失去了原由的喜气的光芒,一汪杏眼却是显得格外楚楚动人,善醒此时看她才惊觉,多喜长得如此像丞相府的孙夫人,那位她以为的母亲,杏眼弯弯酒窝浅浅,少女时格外喜气,为人妻时娇柔端庄。
“我不愿意做这些事情,三贝来的人把你打昏在雨里害你生了病,我换了你的药想要拖延住时间,然后告诉你一切,我们逃跑,逃到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去,可是三贝的人抓住我,说在不下毒就要派死士动手,我在你每日喝的药里下了毒,可是下毒之前,我把原先的药量减了一半,没想到你喝了药的当晚便自尽了,随后国主带你去治病,这一走就是生与死的一辈子。”她说到最后口中大量鲜血吐出,浑身战栗不断,罗修治死命压住她道:“你不要再说话了,不要再说了。”
然而多喜似乎是屏着一口气,此时把心中的话讲完人也一下子软了下来,善醒静静听着,十几年前的往事了,她不说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快要遗忘,多喜睁着眼看她,眼中流下红色的泪水,极为复杂痛苦的神情中,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跪在长明庵的小女孩,被打得遍身是伤,佛家大门开着,冰冷冷的雨滴冲刷着地上的血水,善醒吃力扶起她清理伤口,换上干净的衣服,连日发烧她神智有些模糊,不断说着胡话,也没有大夫,也没有药,擦点冷水敷点井里挖来的淤泥,听天由命的等着,等到第三天她醒了,跪在地上朝她磕头。
一起挨打一起挨饿一起挨罚,曾今的日子以为那是一种苦痛,现在想来那种苦痛,仿佛也变成了一种依恋,她们一起说话作陪,说以后离开长明庵的日子,说以后要一起过的生活,这样说着说着便哭起来、笑起来。
“孙大小姐写了信,信上说要用毒害你,说让我用毒害你,可是我怎么能够这样做,我不能再下毒害你,也不能愧对孙家人,活着是一件比死更难的事情,生是孙家人当担天下事,只有死了才不用左右为难,姑娘,这辈子是多喜对不起你。”她额上冷汗直冒,此刻说完渐渐没有了声息,口中只有呼气的微弱动静。
善醒用手抚上多喜的额发道:“就当做是漫长生命中走过的一段坎坷路,睡醒了噩梦也就醒了,还记得小的时候,我们一起说离开长明庵,要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每天我们一起去砍柴到集市上换钱,种菜养鸡,你给我做好吃的饭菜,我替你梳头,再没有人会来打骂我们,再没有人会来欺负我们。”
多喜点点头想要说话,可是她喉间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善醒道:“等你醒了,我们就离开这里,找到有山有水的地方,等你醒了噩梦也就醒了。”善醒此时泪水流的衣襟上濡湿一片,多喜眼中渐渐失去光芒,她努力抬起手去拉罗修治,他低下头道:“你要什么。”然而多喜却是一句话也没有只是用力拉着罗修治,善醒看见了便握住了她另一只手道:“我们都不走,陪着你,睡吧,我们陪着你,等天亮叫醒你,我们在一起。”多喜终于安心嘴角微微蠕动,使劲全力握住罗修治与善醒,她眉眼弯弯此时笑得格外动人,喜气的脸上,酒窝一荡一荡,慢慢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