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1 / 1)
“小的时候孤王教他写字,也是这样伏在桌上拿笔,小孩子不听话,写久了便开始动心思偷懒,于是孤王便打了他手心,不曾想这孩子回家告诉了他的祖母,从今后孤王就再没有教过他写字。”易昇煌放下笔叫善醒道:“你过来看看这字。”
善醒突然被喊起,只得小心翼翼走到眼前去看,上好宣纸映着极为端正,形体方正笔画平直,是很好的字,善醒看着眼熟想到,易墨凉第一次写她名字时也是这种字,不免好奇盯着看了良久,他的字是老王妃教的,而老国主的字却和易墨凉如出一辙,善醒想起老王妃佛经中夹着的那封信,她猛的跪在易昇煌的面前。
易昇煌并没有一点诧异善醒的举动,仍是安静的写字继而开口道:“那孩子天性凉薄,从不愿意交一点心,外人看来是那样不讨人喜欢,那年他来到宫中找太医,失手打翻了书房桌上摆放的金鱼盆,是他生日时老王妃送的礼物,过后太医随他出了宫,那金鱼离了水虽被人救起,到底还是死了。”
善醒跪在地头碰到冰冷的青石板上,头一直向下,使得她有些缺少呼吸的气息微微喘起来,易昇煌冰冷的声音又从头上传来:“他选了一条没有回头的路走,他将三贝的所有双手捧与你,这样的你孤王怎可留住性命,是孤王将他们推上了残杀的道路,谁都不曾想到八神送来做诱饵的质子,会迷惑住三贝的王爷,这世上可怕的不是命运,而是预见命运却无能去改变这种命运的人。”
他把善醒从地上拉起,两人对面站立,老人眼睛很有神气叫人看得发慌,脸庞深邃,唇薄鼻挺,浓眉星目,然而过度的病容,使得他看上去摇摇欲坠,善醒上前扶住他道:“圣仁国主可否要请医官。”他摆摆手坐在椅子上微微皱眉道:“活得年岁大了,力不从心的事情也就多了。”
善醒倒了水递上前去,易昇煌看了她一眼,这女子身上有决绝的寡淡与温润,属于孤独的气息太浓烈,让人不能过多停留,他派人去查过也知道一些故事,易昇煌看向善醒的眼中多了一丝阴天堆积的云,厚重沉闷。窗外又落下雨滴,花气袭人带着晚春水样柔情的暖意。
“一直走到最后才会知道错过多少,后悔、愤怒、仇恨。远要比你想象的多,远要比你经过的多。弑兄杀叔、夺宫逼位、只为了护住你,孤王亲手养大的孩子,藏得这样深的孩子,苦心经营的一切,竟只是为了你而已,最殇帝王家,最无用物是情爱。”善醒听易昇煌说话,能听出其中步步紧逼的杀意,她不意外却也不能感到平静,易昇煌拿过善醒手中杯子朝地上使劲扔去,“哐当”一声碎掉的瓷片与杯中的茶水顿时满地都是,善醒吓得跪在地上,他缓缓又开口道:“碎瓷难拼,覆水难收。”
李大年把蜡油密封的信交给善醒时道:“二小姐住的院子里种了许多茉莉花,这宫里从未种过茉莉,可否等花开了请小姐送几株到此处。”他跟着易煌昇一辈子了,风风雨雨来时路,转来转去难到头,这宫里没有欢乐、没有喜悦、每个人都是在等待,在最苦涩的等待中渐渐消耗一生。
茉莉花开的很好的时候圣仁国主仙逝,享年79岁。三贝上下沉浸在举国的哀恸中,此时流言也悄悄传出,她从多喜口中得知,其中最甚者,当属圣仁国主是被易国主毒酒所害,她将圣仁国主交给的信,放入易墨凉送她的匣子中。
非到生死勿要开启。李大年交信给他说过,或许圣仁国主知道自己身体的极限,又或许真如坊间所言是另有阴谋,无论如何,那位眉目间与易墨凉稍有神似的老国主,走完了他最后一程路,一切都归于尘土,易墨凉曾对善醒说过,他不相信这世上有轮回,这一生都未曾好好活过,又怎能奢求下一世,对于生命太过贪得无厌只会换来现世的惩罚。
她摘了茉莉花到圣仁国主生前最后住过的地方,那里变得空荡荡无一人,六月的天气很是安好,茉莉花清淡略带潮湿的气息,让人想起烟雨中等待的情人,她在老王妃佛经中看见过那封信,字里行间充斥着控诉愤怒悔恨的万般无奈,却又有初相见时,青涩美好纯粹的情意绵绵,旧日年华,只能忆当时。
在她刚到宫里时,易墨凉送了她一只匣子,那里放了一封信,是她写给易墨凉的,当初在南山上参久来求她,善醒将信交托给他带与易墨凉,那封信没有拆过,封口处还是她用了黏米糊粘上的,宫女进来告诉她,易墨凉正在回宫的路上,整理了出门相迎,手里还拿着那封信,他从远处便看见了善醒,于是加快脚步扶起她道:“你的病还没有好,大日头底下的又要生病了,以后不许出来站着了,你不出来我也会进去,何必劳累。”善醒笑着道:“这是规矩,小女不累。”
他看见了她手上握着的信,便悄悄抽走收起,善醒也不理论,芳儿端来了水,她替他脱下穿着的华贵衣袍,帝王的明黄色,中衣微微有些潮湿,善醒擦拭了,拿来家常穿的一件纬丝彩色显花银线织就的,佛手如意纹云锦衣袍换上,他手中拿着杯盏喝水想要坐下,善醒用力拉住他道:“等衣服穿好了再坐。”说完蹲下整理那衣服的下摆处又道:“可以了。”
易墨凉一把抱住起身的善醒,两人跌坐在卧榻上他问道:“用过膳了吗,药吃过了吗,昨夜里你睡得不好,身上可还有其他疼的地方,医官来看过了吗。”她推开易墨凉渐渐靠拢的身体道:“好。”
“问了这样多,你就回应一个字。二小姐还真是惜字如金。”易墨凉用了十分的力道将她揉进怀中,屋中此时只有两人,极为安静的空气中,善醒听见他吻自己的声音,微微濡湿的裹衣被半退在胸口处,锁骨处深红色痕迹清晰可见,善醒左手吃不住力撑在桌子上,向后倒去开始微微喘息,易墨凉停下来道:“昨天你累了,是我不好。”
她想从易墨凉手中拿过那封信,奈何被他用力箍住只得开口道:“那封信。”他笑了道:“哪封信。”善醒皱了眉又道:“那封信。”他仍旧笑道:“哪封信。”她被问得有些恼怒,闭了嘴不再说话,易墨凉看着她道:“当初二小姐也是这样不说话,本王气不过做了糊涂事。”善醒自然知道他的意思,相交这些年,她连自己的心都不曾好好看过,却能一眼懂得易墨凉心中所想,心中所念,心中所思,心中所忧。
“国主心中有痛,该就此放过。”她抚上易墨凉英挺浓密的眉,入眼处是他极为干净俊朗的颜面,入心处是他一件件好的、坏的,对她做过的事情。易墨凉拉住她手道:“你总是知道的,从来帝王家都是无情路,我做了糊涂事心中有痛,圣仁国主仙逝,我却并无任何愧疚。”
“小时候圣仁国主教国主写字,恨你偷懒打了你,从此后便再也没有教过国主写字。”善醒想着那日圣仁国主讲得话,又道:“这样的祖孙情意,国主是决计不会做违心之事。”她慢慢说着,易墨凉抱她的手一紧道:“你听谁说的,圣仁国主找过你。”
善醒自他怀中离开,两人面对面彼此坐着,易墨凉明亮神情染上山雨欲来,她道:“闲时看花、静处听雨,醒来相伴、梦中同眠,只求得心上一人安稳康健。”她拿过易墨凉手中信封,慢慢将封口打开:“国主不拆此信,想必是知道信中内容。”
空无一字的纸有些发黄,长年累月的折叠使得那皱折处稍微磨损,易墨凉拿过信对善醒道:“你求的朕一定都会做到,你不求的朕也会做到,你的心愿朕都会做到,这一切都是朕的贪念,是我从小立志,是老王妃信中嘱托,是先国主舍弃不了利益权衡,是太子逼人太甚,是我一个人的错。”
善醒眼中原本有殇,笑着笑着突然猛的起身,动作过于起伏导致她向后摔去,易墨凉眼明手快扶住了她,善醒一把又推开道:“一步错,步步错,国主不该将小女留下,不该留下又送走,不该送走了又找回来。”她极为忍痛的脸上显出绝望悲愤的神色,口中腥甜味阵阵涌上,便用手攥住胸前衣襟,易墨凉知道她引出了毒气,上去想要阻止,善醒反手抵抗,推拉间整个人趴在地上又道:“活着虽苦,一个人到底容易,我要活下去,活下去,为什么你要走过来,为什么我要走过去。这一切都是你的错,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她说完后急剧喘息,大口鲜血从口中咳出,身子控制不住颤栗起来蜷成一团,易墨凉用力抱住她道:“你快给我停下来,你活着是好,如果死了,朕不会放过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你知道我会做到何种地步,你知道我会用何种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