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1 / 1)
车中的五月惊恐未定只顾蒙着头钻在她裙裾里,两人身上此刻都是尘埃与血气,善醒大口喘气一手牢牢抓住马车窗内木框,一手紧紧攥住五月。整个世界都在马上奔跑着,她尘封的记忆被人轻轻一挑,血溅四射。界东山上七年时光,杨柳依依,雨雪霏霏,她无怨无悔走这条路,走不尽的人生路。
天色昏暗,马车走了很久,停下时她看见了一条宽阔的河道。侍卫上来掀起帘子道:“二小姐快快下车上船去,此处不宜久留。”善醒抓住五月跳下车后看看四周,一片荒草水泽之地,河边上停着船只,两旁站立士兵个个皆是屏气凝声眼中带有杀气,她知道不能再问便鼓起胸中一口气和五月上了船,沿岸时时有人家透出清淡融合的火光,开久了连那渺远的一点暖也全数不见,她倒了水努力让自己安定下来后,船舱内进来一人对了她道:“二小姐不必惊慌,小人们是奉命将小姐送往安全之地,船只恐要行驶一阵子,二小姐和五月小姐可在船上休息,待到了小人们会告知小姐。”他客套有礼,句句官腔,双手安放在身前恭敬说话,善醒认出这是宫中来的公公,却不知是谁派来的,只能先压下满心疑惑走一步看一步。
五月靠在她身上打瞌睡,一摇一摆的船只在迦叶河上移动,天色渐明渐暗水波滑动中,新的一年从善醒身边流过,她摇醒五月替她梳好头,两人出了船舱。遥远的天边泛出青紫色一轮日,迎着河水腥淡的风,映着新年初生的光,善醒对五月道:“五月十五岁了,醒姨希望你看过日出后顺风顺水,无忧无虑过一生。”
有人走近了对她道:“船只过一个时辰之后便可到达晋溪镇,有人会在岸上候着二小姐,小人只能送您到那里,二小保重。”善醒想要问他话,那人笑了道:“小人只是奉命行事,二小姐何必为难。”
河道慢慢开阔平坦起来,眼前一座小镇,岸口伫着三楼高的木头牌坊,上书“和荣”两字,底下一行小字许是年代久远模糊不清,她拨了拨额头被吹乱的发跟随侍卫走到岸上,眼前是平常人家,江南风雪天。
贺焰啸坐着等消息,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长时间坐着,太医嘱咐不能过多劳累,他病中几年知道时日不多,无缘由的咳嗽使得他呼吸急促起来,口中咳出红白色痰液,伺候着的太监上前道:“国主可要休息,快要天亮了。”他吃力的摇摇头想要说话,听得门口有人通报。
“赵将军已带人将二小姐送往晋溪镇上,一切平安。”跪在地上的探子回报,贺焰啸听后点点头问道:“太子那里可有动静。”
“太子府平静如常,太子府储备的兵马有一队被调往屈子祠,另三队往各处追踪,太子共派出四队兵马现都在外处。”贺焰啸摆摆手道:“都下去。”
他躺在床上休息,一只手轻轻在金丝蚕被上拨动,那是弹琵琶的指法,当年正是这首曲子使得他对孙家的小姐惊为天人,她不是最美丽的,却是这世上最温柔的存在,贺焰啸看见柔情蜜意如胭脂的女子,默默化开了沾上春风,江南雨色隔着刀光剑影,他能做的也只有把他们的女儿送往异地。
早朝时他躺在床上急促呼吸,一抽一抽喉间呼呼作响,孙夫人陪着王后一起焦急等待,宫门内外太监太医跪了一地,待得贺仲鹏赶到的时候,贺国主已然陷入昏睡中。
正月过后,易国主刚过完寿辰,三贝城中便发动了日后被称作“锦华之变”的争斗,易观谦被人告密在别处囤积兵马预备密谋,又因与八神的贺仲鹏勾结使得当年私自收容八神逃兵的旧事被翻,国主深夜急招太子进宫之,却不想他带兵马想要强攻进宫门,被在锦华池便驻守的兵马抓获。
在三贝众多的史书中,这件事情始终寥寥几笔带过,神和五十一年、春二月、太子夺宫、诛。易墨凉在射出那一剑的同时,也向自己射出了一剑,他知道日后史书中会替自己掩盖这段最艰苦的斗争,不愉快的记忆,与亲人同血脉的厮杀,但事实是他手中染上的血最终染到了他心中,污浊的不堪的回忆。
相传晋溪镇上住着仙女,故此流经镇上的迦叶河又被称作仙女河,晨起时河面必笼着层层雾气,年年日日如此从不曾改变,镇上的人说那是仙女在渡河,凡人又怎好瞧见,必定是要遮挡的。善醒喜欢看那飘满雾气的河水,她不知道仙女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河边渐渐有了声响,早起的妇人开始洗刷,她调转身往后走去,走得有些急切等到了屋门口时,她额上微微冒出汗珠,小院中五月正在打水,看见了她便道:“醒姨快来,我拿不住水桶。”
两人合力拉出那木桶,善醒道:“五月节要到了,五月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都可以吗?”五月扑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笑语嫣嫣道,她已经十五岁了,也懂得这世上并不是心中所想都能如愿,顾家村的记忆隐约在她脑中闪过,她记得有个叫顾三爹的亲人,也是五月节的时候,小爹爹抱着她吃槐花饼,高大的寺庙门口庄严肃穆,人声马声嘶喊声,她走在漫漫长路上,只有醒姨抱着她。
“我想要吃槐花饼。”她开口说道
善醒在五月带来的行李中挑了一根桃花木雕簪子替她将头发挽起来,她对五月说:“等以后醒姨送你金簪子做礼物。”
“我不喜欢金簪子,醒姨喜欢什么?”她笑着问道
“我喜欢五月啊。”善醒回答着,五月看住善醒,明快的笑答道:“醒姨一个人孤单,五月要一辈子陪着你。”她走出门去回头又道:“我去摘槐花了。”
她一路跑出很远,这镇子靠近海边,到处供着海神海女,五月坐在龙王庙门前看来来去去的人群,她来到晋溪镇的时候是严冬到处沉重缓慢,五月拨弄手腕上带的金丝藤编的镯子起身想要去摘槐花时,有人挡住了她的去路问道:“姑娘,请问姑娘可识得八神相府的二小姐,孙善醒。”
善醒和好了面等待五月摘来槐花,她隐约感觉那少女眼中有心事,以前蹦蹦跳跳的五月慢慢退去青涩,像是只蝴蝶一样,善醒觉得五月会飞得很远很高,她记起和虞洛彬的约定,当初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到多喜,现在人处异乡更是渐行渐远。
易墨凉告诉过她,当初顾家村有两队兵马一起,抓住他的是易国主派来的,另外一队便是善醒遇见的虞拾夕,顾家村民一夜间全部丧命到底是何人所为,她越想越怕越怕越想,无论是谁,五月知道了都会痛苦,但善醒直觉希望是三贝,至少五月能够恨得清楚。
这年吃过槐花饼,五月和善醒仍旧留在晋溪镇,在这镇上悲伤也正悄悄蔓延。善醒想着离开这里去到三贝,至少要把五月送走,在她身边的五月只会变得危险变得悲伤,她无形中的伤痛影响着五月也在走向那深渊。五月天天出门,带着神秘莫测的笑容,喜气盈盈。当她意识到那笑容背后藏着祸端的时候,虞洛彬已经站立在她身前俯身行礼。
“醒姨近来可好,按照约定我上界东山找您和五月,才知道你们到了这里,小侄担心醒姨和五月,便匆忙赶来见面。”他开口微笑说道
“小王爷既能找到此处定是下了功夫,只是现在我还不能将五月交付与你,如今是生是死何去何从都是未知,我不能够把她的性命当做儿戏,小王爷如若有一丝怜悯之心都不该现在去招惹她,五月还是个孩子。”善醒字字落地有声,她直直看着虞洛彬道。
“我是真心并非假意,五月如果长大了我娶她,五月如果是个孩子我保护她,这世上的人困在一座围城之中,我们都是城中的疯子,我要带她离开这里,离开这充满肮脏谎言的地方,这种苦痛不能生,痛不能死,我要离开这里,离开这里。”他急切的说着,到了最后紧紧握住的双手简直要迸出火光来,“我不会让她受苦,五月是我在痛苦中惟一知道的温暖。”
“你的叔叔可知道这件事情,他决计不会允许你娶一个无名无权的人做妻子,你的婚姻注定不能自己做主,五月只是你受苦受难时抓住的一根浮木,好让自己不再沉沦,但小王爷的命早已和大虞捆绑在一起,你活着就是要在肮脏不堪的地方,去到哪里都是围城,去到哪里都是城中之人。”善醒厉声说道,她太了解帝王之家的残酷,正如她一眼就看到虞洛彬以后要走的路,那噙着桃花般笑容的少年,很久以前她遇见过的少年郎,善醒狠下心来道:“等你走过这些路就会知道我的苦衷,小王爷将五月当作生命中惟一的温暖便不要去浇熄她,放过五月,放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