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1 / 1)
待到春来花开三月春分时,易墨凉收到送来的信笺,是个密封的小蜡丸,附着红色指纹墨,常年在宫中他知道那是密信,信中只有七个字,前往聊叙斋议事,他有些摸不准是谁相约,聊叙斋又是何地,字迹分明刚劲有力,是不容拒绝的口吻。
“送信之人现在何处。”他问道
“在后门院落中等候。”侍卫回答
易墨凉眼中现出沉思,写信之人似乎知道他一定会去,又或许是用无形逼迫他去,不论无何此人定非等闲,他脑中快速打算衡量。夜很深了,沉没在黑暗中的三贝城此刻如被拖进地狱般寂静,他带了亲信的侍卫往府外走去,猛烈的敲击朝他袭去,易墨凉反手一档正中下怀,被扑面洒来的迷香窒住,待要喘息时手脚已不听使唤。
只觉得周身都在摇晃,他睁开眼时耳边清晰传来海浪拍击暗礁之声,紧绷的身子让他迅速调动所有警觉与戒备,只听船外有人尖细的嗓音说道:“混账东西,三贝的千岁爷也是你们可动的,还不快去松了。”
是个太监的声音,宫中的人。他才开始想,船舱已进来一人恭谨的替他松绑扶起,易墨凉本非体弱之辈,刚受的迷药此刻已然消除,他活动双手转而盯着那人道:“你是何人,受谁指示,将本王带来此处行何事。”他生来尊贵,自有一股威严,受了此等对待自是口气不善,吓人那人脸色发白愣住不说话,易墨凉刚想动手,船外灯火突然通明直点进船内,照的人无所遁形。
“是孤王叫他们去请的王爷。”平静略带沙哑的声音,有人牵起帘子,易墨凉背过左手看他,明黄色绫罗圆领襕袍,紧窄直袖,腰间玉带钩,剑眉星目,一双眼睛透出淡淡哀伤,紧紧看着他,神色间桀骜却使人惧怕。
易墨凉心中一惊不觉握紧双手成拳,然他到底经历过世事轻易不外露,此时眉头稍稍聚拢,眼神放进恭敬对了贺国主行礼道:“小侄不知国主远道而来,不周之礼请国主责怪。”他句句官话,双手抱拳躬身请罪,贺国主原本心中一团火,见他这样云淡风清顿时勃然大怒,当头一掌便朝他劈去,易墨凉没有防备跌坐在地,身旁一阵骚乱,为首的太监跪在地上叫道:“国主。”
“吩咐下去,寡人要独自与千岁爷详谈,不许任何人打扰,告诉他们把船开出去。”老太监得了命令出船舱,贺焰啸背身而立,易墨凉擦着嘴角鲜血站立起来,他是晚辈又与贺国主有渊源,但也不免愤怒渐生,面无表情脸上摆出小王爷姿态,正待要说话,贺国主厉声道:“这一掌是为了我女儿,你对她犯下的过错远远不止这些,便是杀了也不足惜,寡人不动手是念在你救过她性命,并非顾忌你是千岁府的王爷,这点你要明白。”他恨声说道,极力克制自己的怒气与声调。
易墨凉听他这样一说,脑中空白半拍正自疑惑,从他后半句话语中抓住线索,小心求证问道:“贺国主口中的女儿莫非是善醒。”船慢慢使出了迦叶河,平静无波的河面上只看见一点光亮在黑暗里缓缓移动,远处设置灯塔上传来微弱光芒,似是鬼火般忽隐忽现。
贺焰啸冷声说道:“这些年你查她的身世,也知道丞相府与她并无血亲,以后的事情都有我接手与你再无关联。”
“她与我有无关联,国主想必也是清楚的,今天这一掌如是出于父亲对女儿便是我该受,如是其他小王自当讨还。”他并无想要放手的意思,句句咬住不放,此刻眼中已然冷冽嗜血。
“那颗珠子在她腹中。”贺焰啸轻叹道,他看向船舱窗外的眼中浮上黯淡哀伤的光芒缓缓说道:“六年前她回到八神时我第一次见到,那孩子低着头只知道磕头谢恩,临走时我看见他眼睛里哀伤无法言语的悲痛,这殇许多年前我在她母亲眼中看到过。你查探得知的寡人都知道,今天我来找你并不想问这些年的是非,而是要你如实告知,对我的女儿可有真情实意。”
“我知道的二小姐是丞相府的女儿,当初为了做牵制把她送来了三贝,为了挑起战事坐收渔翁之利,指示她在我府上寻死,她从小在长明庵中长大,虽有亲人却并不亲,是被人欺侮责打着过活的,不知贺国主口中的女儿是否同一人。”易墨凉嘴角噙着嘲弄的笑意淡淡说道
贺焰啸听了不做声,他掉转了方向坐下身体慢慢倾斜靠在桌上,嘴角紧紧抿住眼睛眯成一条线从中射出危险光芒,良久他道:“是我辜负了她母亲的情意才会得此惩罚,当年孙家大小姐是何等风华绝代人人称羡,为了我却被千夫所指几经磨难最后客死异乡,她恨我薄情寡义危急之时弃她于不顾,才会不让我知道善醒的事情,是为了让我内疚一辈子。”
易墨凉听了贺国主的话顿了半响道:“她总算也是半个孙家人,当年丞相将她抱去宫中之事贺国主难道不知。”
“当年我确实不知道这件事,后宫事情一向王后掌管,当初也是她得知了此事,丞相才会受制于王后,将善醒送往长明庵,也害得孙夫人因此染病丞相府断了香火,这一切的根源都在我身上。”贺国主说得急切,渐渐急速的喘息手抚在胸口慢慢上下摸索,他喉中似有什么东西卡住不能动弹,易墨凉倒了茶给他道:“贺国主。”
“如你所见,我病得很重。传闻似真似假相信你也有所耳闻,今天找你并不是其他,只是一个心怀愧疚与悔恨的老父亲,想要求你帮帮他的女儿。”贺焰啸平复了气息慢慢一手靠在桌上,一手紧握成拳又道:“过往的一切是非对错我都不予你追究,界东山上你放了死士暗兵,我知道你的心里有我女儿,善醒是个可怜的孩子,我若出面相认只会害了她,这辈子想来是无做父女的缘分,今天来本王只要你一句话,希望千岁爷答应。”他虽是商榷的口吻,眼中却带着不可置否的决然,易墨凉突然觉得他只是一个老人,病重的垂垂老者。
“她人是我的,命自然也是我的。”易墨凉站立在贺焰啸对面,眼神坚毅脸上也是决然的神情,贺焰啸年少时候他的父亲曾对他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他这辈子听过许多教诲,唯独记住父亲的这句话,几十年过去,他始终没有做到,如今儿子们为了争夺王位自相残害,用血浇灌出的八神与任何地方并无差别,草菅人命在帝王家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贺焰啸摁住胸口的痛楚开口问道:“你把她放在何处。”
易墨凉脸色微变,他没有想到贺焰啸会这样直白,八神的国主以德服人,以仁为怀,是被称赞的一位君子国主,在星罗密布的众多国家中八神以它悠久的历史与古老的文化著称,他脑中转过许多想法正待要回答,那贺国主又道:“不要想着怎样回答我,你要回答的是善醒,将性命交给你的那个人。”
船有稍许的波动,迦叶河上微微有风吹起,似乎是迎风又似乎是逆风,船舱的窗口糊着上好沙罗暗中看不出颜色,河水怕打船沿泛起水腥味隐隐传入鼻尖,他紧紧抿住双唇,使得原本极为丰润的唇色渐渐失去光泽,良久易墨凉缓缓道:“我将她放在前面。”
贺国主淡薄的笑着,他懂得男女之间生死不能的情事,善醒的母亲是个错,然而他的生命中留存到现在的也只有那个错,他一直在想如果当初强将孙小姐留在自己身边会是怎样的,也许时间久了爱恋也淡了,她就是贺焰啸身边的女人之一,也许爱会跟着时间慢慢加深,但无论如何不会是现在这种境况。
他轻轻开口道:“那颗珠子是自她母亲体内融入进她腹中,历来孙家离尘珠都是如此保存,想要取珠子只有杀而取之,妻子也罢、女儿也罢,你都要舍掉其中一人。将来如果那颗珠子的秘密被人知晓,看在她是个可怜的孩子,放彼此一条生路。”
天色渐渐泛白,太监算准了时间前来请安,贺焰啸看起来疲惫而虚弱,他被众人搀扶着上了另外一艘船,易墨凉躬身向他行礼,两人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就此消失在茫茫迦叶河的波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