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1 / 1)
其实善醒很想叫孙夫人一声母亲,不为别的,只为了她生命中从未有喊过这个称呼,她在孙夫人那里找不到作为母亲该有的亲情,她在整个人生路上找不到作为人该有的对待,从前现在,惟有沉默。
在离开八神的那晚,她累得昏睡过去,半夜毒发时疼痛自心口慢慢溢出,欢愉过后的酸楚随着喉间血腥灼烧,有人始终温柔拥着她,易墨凉在她耳边对她说:“记住这痛,记住这恨,永远都不要忘。”
三贝下了第一场雪,国主给千岁府的小主子赐了名字,记入王室族谱,善雅抱着她去到宫中谢恩。那年她第一次来到三贝的王宫,抱着千岁府未来的主人,至上的荣耀照着她光芒四射,善雅精致脸上欢欣的笑容,她是八神尊贵的相府大小姐,国主王后喜欢的外甥女,三贝千岁府的王妃,这洒着金色光芒的亮照着善雅,让她看不清前路,然而善雅不同于一般的人,从小她坚定的便是走在这金色大道上,即使刺得耀眼也无所畏惧,她是宁可玉碎不为瓦全的人。
孙夫人接到善雅来信的时候,易墨凉的信笺也从三贝传来,随信附着的是当年孙善雅与贺仲鹏互通心意的锦帕,横也丝来竖也丝。生死从来不由天定,她跪着求王后让善醒前往界东山守陵,往事需要娓娓道来,祸事寥寥几语,王后僵硬着脸拉起跪在地上的孙夫人,答应了她的请求。
贺仲鹏事后知道原由,去到王后宫里请罪,只道当时年少,他无半句隐瞒,现在想来也不觉得后悔,只是现在也毫无留恋,善雅说过他是薄情寡义的人,但只有他知道,她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年端午,他派人去顾家村刺杀善醒,结果被大虞的人扰乱了计划,王后知道了事情把他大骂一顿,原本贺仲鹏混混沌沌的心思被这样一冷,他仔细想过后才做了放手的决定,善雅哭着对他说的话,这辈子他都不会忘记,她说我这样倾心看重你的承诺,你却将它毁得一文不值,从今往后你我便是两个国家的人。
她嫁到三贝做了王妃,他留在八神继续做二王子,王后抓住了这个把柄用来胁迫,他不得不一切从长计议,贺仲鲲原本可以活得更久,奈何他的母亲把亲情看得这样淡,将权位看得那样重。
如今他是八神注定的王位继承者,王后失去了最后的机会气得病倒在床,贺国主来看她,夫妻三十几年,近似亲人之间的相处与融合,她忘了当年有着怎样的如胶似膝,习惯真是可怕的事情,深宫二十年,红墙绿瓦遮不住的血气冲天,草菅人命从来都是官家事。
善雅想要为孩子积德积福,她写给孙夫人的信石沉大海,这是第一次她的母亲对她无回应,易道行在她怀里睡得很安稳,那小小孩和他父亲一样挺拔的鼻梁,齐整漂亮眉眼干净温和,善雅突然心生恐惧紧紧搂抱着他,“桑榆,桑榆在外面吗?”她低声喊道。
年节下,三贝的街道异常冷清,积雪被扫到两旁,干燥晴朗是个爽利的天气,桑榆起得很早,昨晚行李都收拾好,只等今晨护卫军接送,她服侍善雅梳头穿衣。马车送千岁府出发往城外八神的方向缓缓驶去,千岁爷照例来送行,临别依依,万千嘱咐。
桑榆眼中,这位千岁爷是世间难得的男子,温和多情,彬彬有礼自是谦谦君子,她的小姐是位有福气的人,生了小王爷,如今正是得意之时,她再也想不到有何事能够让善雅如此苦闷愤恨。
孙夫人再一次看见他的小外孙,自是喜不自禁。当即命人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礼物,金银翡翠满满占了一屋子。最后才亲手拿出一件百衲衣道:“这是用寺庙收集的布做的,都是高僧祈过福的,里面放着平安符。”
善雅接过交给了桑榆,那小婴孩路上受了累,突然大哭起来,善雅抱住哄了半天对桑榆道:“许是饿了,让奶娘去喂喂他,哄个觉去吧。”
一切都安定下来后,她不似刚才那般和善平静。孙夫人看出了她的异样,她走上前去拉住善雅的手说道:“这一切都是天意,做母亲的总是为了自己的孩子,你该知道才是。”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母亲这样做的缘由是什么,送她去界东山是您的主意。”她说的急切,慢慢坐下身子又一字一顿狠狠说道:“或许是王爷的主意。”
孙夫人拿出那封信来交给善雅,她道:“这都是做人的命,做下的事情是因,偿还的事情是果。这件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一辈子不要提起。孙善醒我已经让她去守陵,这辈子都不会再下界东山,你还担心什么。孩子,你以后要走的路必定平坦顺当,何必去招惹那让人心烦的事情。”孙夫人说得语重心长,不禁眼眶含泪,她坐下身子靠近善雅,拿泪眼直望着她。
那信是易墨凉的亲笔,这些年她也见过那些公文与信笺,笔墨飞舞最是他一贯写法,同放着的还有贺仲鹏的亲笔,素色锦帕上晋唐小楷,写的正是那天送她金银二色小铃铛时他说的话,“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善雅轻轻笑起,泪水顺着她精致哀伤的脸庞流下,本来擦着的粉被划开一道道痕迹,她有些愤怒,然而那激起心中的恨无限蔓延,到了最后只剩下可笑的荒唐。从前从前,那是多么不足为外人道,却喜上心头的好年华。
那时没有这利益纷争,没有这惺惺作态,小女儿情怀在离人的歌中轻轻唱响,她只是丞相府的大小姐,他只是八神的二王子。
令人作恶的竟然是那昔日璀璨光华,她不能容许生命中惟一的色彩也被这肮脏不堪的龌龊所玷污,即使这是亲手被自己丢弃的,也绝不容许。
“他抓住这锦帕逼迫您送孙善醒到界东山的目的是什么,如果真是这样不应该威胁的更多,而不是现在这情形,到底为何。”善雅气息急促,死死抓住信笺。
“孩子,千岁府不追究,我们也已经按照承诺保住孙善醒的性命,这件事就此罢了吧,何苦自己寻烦恼。”孙夫人反复在劝说。
“我要去见见孙善醒,我的妹妹。”善雅嘴角露出迷人微笑,她眼中一点一点昔日的光芒渐渐隐没。孙夫人看见这样的善雅顿时没了主意道:“你想要见她做什么,她和我们是没有关系的人。”
“不,她是我的妹妹不是吗,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可以让千岁爷如此对待,我想要去见见。”善雅笑着说道,又安抚孙夫人道:“千岁爷这般护她,定是有过人之处。母亲放心,女儿会带着桑榆一起去,见见就回来,道行还在这里,我又会到哪里去呢。”
孙夫人素来知道自己女儿的性格,和他的父亲是一样的,骄傲自负。从来都是受幸运的眷顾,所以更受不得一点委屈。她拍着善雅道:“先用饭吧,今天晚了,要去也是明日里。”
夜里下起阴冷的小雨,八神的天气一向潮湿,风吹得到处都是,早上起来天气更是灰沉沉压人,触手可及。界东山上天沉得更可怕,善醒被这冷气惊得醒来时,天黑的透人心肺,她起身穿衣,放了一壶水烧着,挽好髻箍上发簪。
开门时雨已然停下,滴滴答答是树叶留过的水滴。很冷,她搓手搓脚拿起木桶去打水,山路浸润一夜的雨水,湿滑难走,她来回一趟裙边隐隐湿透,空气中逼厌着水汽,凌冽寒冷,微微透出晨间的光亮。
“二小姐,大小姐在此等候您多时了。”她刚走到院中,屋里已传来清脆的女生,她惊得把手中的木桶掼在地上,桑榆走出屋门对了她笑道:“二小姐,大小姐请您屋里相见。”
善醒耳边听到桑榆说话,浑浑噩噩的跟随着进了屋子。她出门时屋子里冰冷潮湿,现在似是被人点了暖炉,馥郁浓厚的香气扑鼻而来,善醒低了头匍匐在地对着善雅请安道:“王妃千岁,奴婢向您请安。”她声音很低,一直垂到泥土铺的地面上,眼前是善雅穿的金缕银线绣雪中梅花锦缎高头履鞋。
“照理自己姐妹,无需这样大礼,做姐姐的不好受妹妹如此大礼,但毕竟君臣有别,这礼数算是三贝千岁府王妃受的,妹妹别放在心上,快快请起。”善雅平和对着她说道,桑榆站立一旁轻轻扶起了善醒道:“二小姐请坐。”
她不敢坐,站着也不知如何是好,局促的低头双手死命拽住两侧裙裾,善雅笑着看向她道:“千岁爷看上的女子,我想要仔细看看,妹妹该把头抬起来才好。”她说话间声音逐渐低沉,慢慢变淡,一只雪白的香冷的手朝向善醒,钗环叮当响声中,善雅抬起了她的脸,善醒脸上火辣辣的疼,那一巴掌,善雅用了十二分的力道,手指上带着的金丝藤镶黑玉玛瑙编缠绕戒指在善醒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大小姐,何必和自己过不去,要打要骂由桑榆来,你身子才好些,如今又要作病了。”桑榆上前扶住善雅微微颤栗的身子。
她站立不稳整个人半靠在桑榆身上,被扶到椅子上休息,此刻善雅止不住的抖动恨声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只不过为了两国的利益被送去的一个牵制,如今战事已了,你到还是想着自身姻缘。”她坐在椅子上,一手被桑榆扶着,一手抚上心口又道:“命中带煞的人还如此包藏私心,祸事因你而起,你却逍遥自在。孙善醒,你怎敢如此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