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1 / 1)
这年初一早上,三贝城里下了第一场雪。千岁府门前照例排起长队,无数民众聚集,只为了亲自等待,拿取千岁府里易王妃祈福过的莲花馒头。
寒风带着立春清新天气,善雅款款步出千岁府大门,黑压压民众朝他磕头,口中不断念叨,感激王妃恩德。
桑榆恭谨搀扶着她,脸上满是喜庆骄傲之色,她侧身对善雅说道:“大小姐已是第二次发放馒头了,这民众比去年多上许多,人人都在说千岁府的易王妃,是佛菩萨转世呢。”
她听了不禁莞尔,正了正神色对了桑榆道:“救苦的菩萨岂是俗世的凡人可以比得,以后不许再这样说,是要遭受责难的。”
桑榆努了努嘴,似要说话。李德才俯身向了善雅道:“王妃金安,下人们准备好就等王妃派发。”
她点点头道:“告诉下人们可以了。”李德才收到话,躬身慢慢退后,眼中平静无波的光也慢慢退后。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善雅一身喜气正红,金线绣着花开富贵牡丹孔雀宝瓶,团团祥云镜花锦纹宽衣大袖带出馥郁香气,盘着的螺髻上用散落的珠子一路点缀,清丽素雅,发髻中央带了一支金镶东珠的蝶恋花掐丝华胜,华贵雍容自威严艳丽。她渐渐有些站不稳,桑榆靠了上来道:“王妃歇一歇吧,站久了对小王子不好。”她点头放了手中的银筷,扶着腰走入王府。
易墨凉一早被宣召入宫,善雅信步走向内堂,经过他书房门口,廊下老槐树密密生长遮挡住晴好阳光,树下透着隐约清淡的光亮,斜里照到书房门外挂着的厚重门帘上。
“这树就是冬天不好,看着阴郁晦气。”她手扶上逐渐圆润的肚子道。
正月十五过后,千岁府派人护送善雅去到八神,易墨凉正待门口嘱咐,宫里送来国主急诏。罗修治身骑白马妖媚对着易墨凉笑道:“国主特派了小人前来迎千岁爷,跟小人进宫去吧,王爷大人。”
他背身听见罗修治的话并不回答,只是一手托了善雅进入马车,道:“沿路我都派人打点妥当,你只管好好休息,到了八神也别顾虑,自己身体保重。”易墨凉说得低声,善雅却早已脸红透。她身上粉色海棠嫩绿吉祥草刺绣丝绸飘带,缓缓吹过他前襟,底端缀着金银两色小铃铛,发出轻微悦耳欢喜声响。
罗修治“喝”声响起,马蹄“哒哒”往宫门方向跑去。易墨凉眼神始终看向善雅,待得放下帘子送走马队,他低沉着眼眸对了身边的参久道:“去罗大人府中下拜帖。”
祈福大街上的雪,堆积极深。路两旁一堆堆被推开的雪积成冰,留下浅薄湿滑的路,脚步踏得凌乱不堪,罗修治驾马离去时留下很深的印迹,积雪下深藏的世间路寒冷成冰。
初春寒风凛冽,通往国主议事的那条路,从小他一直走过。朱红金边廊柱,雕栏木栅画着繁华盛世,高高挂起的明黄色琉璃灯笼摇曳生姿。易墨凉走着,想到长明庵上的长明灯,也是这样挂着摇曳生姿,空院放着四方福字如意耳铜铸金炉,点燃了释出幽怨沉沦的香。光影晃动,漫天冷风的长廊上,他慢慢渐行渐远。
那天易墨凉直至出宫,都没有再见到罗修治。回了千岁府时,下人通报罗大人早已等候偏厅多时。仍是灯光与火影,浮香暗暗流动,罗修治手中折了红梅捻住不停转动,眉心间朱砂隐没闪烁。
“易兄下了帖子,却让人好等。该自罚三杯才是。”他说话间手中酒杯已朝向易墨凉,眼中笑意更甚。
房中并无一人,易墨凉对面与他站立,两人均是嘴角笑意,他接过道:“修治老弟说的极是。”抬头一口饮尽杯中酒,易墨凉伸手去拿那酒壶,罗修治忽伸手截住他道:“这酒不好,寡淡如水。”
“淡如水才是好酒。”易墨凉道,推开他手径自斟满又是一杯,罗修治面上极为复杂的神情。
小时候他见到易墨凉,还不知道是千岁府的小王爷,高高爬在树上采摘结成果的石榴。远远望见有人跑来,罗修治高喊道:“有人来了。”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并非君与臣。两人跑了老远,气喘不停哈哈大笑,相互分食那只酸楚的小石榴,脸色痛苦滑稽。
“这酒还真淡如水。”易墨凉转眼三杯饮完,一贯温和淡薄笑道。
“淡如水。”罗修治手中梅花轻轻放下,他转身望向窗外,寒冷夜里窗上水汽浓厚,他放下脸上笑意,盯着易墨凉一字一句道:“离开这里也好。”
他转身回首拿过那桌上梅花,眼中霎时放进柔情,易墨凉看见了道:“小时候过年节,我去宫中玩了,见了太子爷,他正带着下人们寒天雪地的采梅花,我问他缘由。太子爷说是为了国主喜欢梅花。”
易墨凉边说边靠近桌旁,拿着寡淡酒水的手微微不稳,过后又道:“他带着我一同游玩,他对我说大家既都是一样的人,便可以做同伴。”
罗修治默默听他说话,他知道太子爷和易墨凉一样,从小失去双亲。冰冷的王宫,冰冷的千岁府。在这权力纷争的地方,失去或是得到只是最常见的,冰冷的事情而已。失去生命便是宫里最常见的冰冷的事情。
风渐渐停住,门外雪落无声,窗框上密密积着银白色渐渐覆盖贴住的福字,只觉冷然透骨。良久门帘微响,晏晋德翩翩然步入里屋,门外守着的下人一路跟着见了易墨凉惊恐道:“小人已告知要通报王爷,晏大夫他…”
易墨凉挥手赶走那小厮,正待上前来,晏晋德早已从桌上倒出酒来,转眼一杯饮尽。
“这酒味道不对,堂堂千岁府连好酒都不舍得拿出,岂是待客之道。”晏晋德放下手中酒杯,高贵神情中满是鄙夷,过后对了罗修治道:“这种酒你也喝。”
对方过于妖冶的笑了朝晏晋德道:“这酒是我带来请王爷喝的,晏大夫可有异议。”他随后又道:“韦天昊带来的定是好酒。”
晏晋德坐在床榻上,低身靠近暖炉烘着双手缓缓道:“大虞的实是贡酒,堪比琼浆玉液。”他说的慢,咬牙轻吐语句。斜眼看着罗修治道:“韦天昊的酒,罗大人可想尝上一尝。”
“我与他素昧平生,怎好尝他带来的酒。”罗修治笑着,回头看向晏晋德脸上仍旧妖冶魅惑,他又道:“林子沐暗中派人查探二小姐的下落,所有探子均在南方镇被杀,可是晏大夫所为。”
晏晋德恢复一贯慵懒作风,慢慢道:“是贱内所为。”
罗修治听后轻笑道:“天下之大,藏龙卧虎。”
“你既已知道,今日断不可活着离开千岁府了。”晏晋德靠坐在榻上,神情怡然,径自拿着酒壶,自斟自饮。
“你既已告知,今日断不可活着离开千岁府了。”罗修治转动手中梅花,缓缓出得偏厅,只听外间响声道:“这王府的好酒都一起拿上来。”
他二人推来挡去,醇香酒气渐渐扑面而来。易墨凉始终没有出声,今天国主说的话句句在心,他不是不懂得那重量,只是他失去的太多,到如今终究是回头已晚。很久以后,他对善醒说过,人做了错事会受到惩罚,他做了错事,就是要受到惩罚的。
那天一早,罗修治带了国主手令,往三贝最北边的城市流芳前行,流芳城里流芳百世的故事,皇孙太子爷为了国运昌隆,自十岁起便自愿到三贝最富盛名的寺庙中修身祈福,如今十年已过,流芳城里弱冠的太子爷,千岁府长大成人的千岁爷,三贝垂垂老矣的国主。
一场杀戮。
失去原已是最习惯的事情,易墨凉薄暮晨色中送走了罗修治,快马赶往南山,已是第二天的晚间,彼时夕阳斜照,疏疏落落散在竹林深处,善醒低头坐着吃饭,就着一小碗腌制的菜干,她似乎很专心眼前的饭与菜。
易墨凉冷眼看着她,简陋的衣着,简陋的饭菜,简陋的一切自然平和。他走动带出声响,善醒早已站立起身关上门倒了茶。
“本王打扰二小姐用饭了。”他坐下用茶,并不是好茶,苦涩难忍,他一口一口吞咽着,颈间喉结微动,带出衣间阵阵轻微熏香,善醒离得他远,恍惚着他已走到自己面前笑着对她道:“二小姐怎么又不说话了。”
她被这样一问,眼微然下垂看地,头也跟着低下去。浮动香气流到她鼻尖,温良修长的手指,袖口圈圈行云锦纹暗暗闪着银丝光芒,他抬起善醒下颌,轻轻触碰她。
“为什么你这样喜欢低头。”他笑意渐生,眼中透着干净明亮,善醒随着他动作,抬头看向这眼睛。
不记得有多久,他眼中隐隐含着笑意,那一次还是在千岁府中,他朝向自己慢慢靠拢,这一次也是朝向自己慢慢靠拢,善醒大惊一把扶住了他道:“王爷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