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1 / 1)
“他不杀你。”晏晋德说道,在弥日山的时候,孙善醒身中剧毒,如不压制恐有性命之忧,诊脉的时候他觉察出了异常,杀害无辜的人不在他救人范畴内,但那人是八神的孙善醒,是易墨凉带来的人。
为人臣子大抵有的悲哀,晏晋德也有,他还是告诉了易墨凉,离尘珠如在二小姐腹中,那她心口正中便会有一颗闪光的朱砂,杀之便可取之。
从易墨凉凝聚的神情中,晏晋德以为他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不想易墨凉挽起衣袖道:“要取多少血才能救她,你只管拿。”晏晋德看见易墨凉身上那些逝去的火焰,他以为被浇熄踩踏到一无所有的固执,良久他道:“你放走的是整个天下。”
“我要救的是孙善醒。”易墨凉在弥日山清凉的夜里,漫天星光下对他说道。
彼时,易墨凉还不知道,那颗珠子可以随婴孩娩出体外,彼时,易墨凉与孙善醒,还不曾走上没有退路的归途。
知道他在弥日山下中了埋伏的时候,是罗修治写了书信要他赶往三贝,调动了人马前去顾家村,不想遇到埋伏,让大虞抢了先机,易墨凉被易国主派来的人抓住带回了宫里。再见面时,他已经在祠堂里反省了三月有余,大婚在即。
易墨凉找到了自己问,清明前后,弥日花开,大夫可要取血制药。晏晋德当时正在山上悠然种田,看见他这样问,随口便道:“二小姐身在何处,过了清明如不服药,药石罔救。”过后几日,他便在留德城看见昏迷不醒的二小姐。
“到如今,并无所分别。只是小女想请问晏大夫一件事情。”善醒打断陷入回忆中的晏晋德道。
冷眼低头看向手中映出恍惚影子的匕首,他道:“二小姐但问无妨。”
“多喜与五月可安好?”
“二小姐问多喜与五月?”晏晋德面有惊奇之色。
“她们是否安好?”善醒问得恳切,身形稍稍晃动,那刀抵得有些近,她颈项间丝丝血红。
晏晋德放开手中匕首,对了善醒道:“她们都安好。”云层渐厚,屋子里阳光散去,刚才照出的影子渐行渐远。善醒听见他这样说,嘴角溢出笑容,只是那带着血意的笑苦涩难忍,她停了半响又道:“晏大夫救命之恩,我一直无以为报,既如此大夫便取了小女性命也是应该。”
“救你性命并非在下,而是王爷。”晏晋德淡淡回答,继而又说着:“弥日山开弥日花,花开绿色的弥日花虽珍贵却也并不难求,只是要混了人血才能止痛、缓解毒性。二小姐所中之毒并无解药,是易兄用了自己的血替二小姐暂压了毒性。”
他看着桌上青绿色放药小瓷瓶,神色释然却也纠结,良久转身似要走,终于停下又道:“弥日花为解药只认一人血液,二小姐想要活命只得靠它缓解毒性,易兄为二小姐用血做药引,终其一生二小姐都要靠他的血活命,直到毒发缓解不了那一刻。救小姐性命的并非在下,可定小姐生死的也并非在下。”
秋意凉人天高气清,晏晋德走后,她再没见过任何一人。生活起居用品定期放在院中,都是晚间悄悄放置,善醒早起看见便也悄悄收起。她当初随虞拾夕坐船往三贝出发,遇到海贼侥幸逃脱了性命,却和大虞国的护卫失散,辗转来到南方镇。
从夏天到冬天,从南方镇到留德城,如今她一个人住在南山,时间过得这样快,她还来不及保留住,又变换了样子在眼前,善醒加快脚步想要追赶,纵使她千辛万苦,到最后伤痕累累也是徒然,从小活着一步一步艰难行走,多喜与五月都安好,至少这样便是好的。
生与死,还是太痛苦。
冬天来得早,南山上不下雪,阴冷透着潮湿寒意。她坐在窗前矮几旁,低头缝制冬衣。密密交错针线飞快上下穿梭,边上摆放折叠齐整的一摞新做的衣服,她手中僵冷,时不时放下针线哈气取暖。屋外似有响动声,善醒一惊,连忙起身开出门去。
“二小姐要出门。”来人单手拿起院外石桌上摆放的竹篮子问道,他笑中含着三分冬日凉意,头上暖阳融融,此时整个人沐入其中。善醒只觉眼前熠熠生光,辨不明是与非,良久她才明白是易墨凉来了。
她手缓慢扶上门框,冰凉冰凉触感蔓延至手心,天气很好,虽是三九大寒,却并未起风,树叶静静各自垂落。他端坐在桌前,顾自从保温竹笼中倒茶水喝,温润笑容从未自嘴角散去,善醒微抿下唇,止不住神色哀恸跪伏在他身边,低低磕下头。
“除了磕头外,二小姐可还有其他会做的事情。”易墨凉仍旧是平静无波,慢慢说着。
“小女想还样东西给王爷。”她跪在地声音从低处传来,从袖中拿出装药小瓷瓶,抬手高高举起,恭敬托在他眼前。
易墨凉力道很大,攥得她手腕脱骨似的疼,他从地上猛的拉扯她起身道:“现在不为时已晚。”
“小女本不该在活于世,命贱如蚁岂能受王爷这般恩德,实不可如此。”她忍痛说着,眼中死寂一般的神色。易墨凉终于动怒道:“这样想死,本王便成全与你。”他说话间一手抵上善醒颈边,如同许久前千岁府湖边那个有月亮的晚上,力道渐生。
善醒闭起双眼感受他炙热温度,修长手指箍拢,他冷眼看她,苍白脸色汗水滴滴溢出,发丝凌乱濡湿在鬓边,额头伤疤还清晰可见,是月色中看月色的女子,一生太短,天涯太长,她终究活着来到他身边。
易墨凉缓缓放开手,善醒急剧咳喘,脚下一软伏在矮几上,针线篮中放着剪刀,断却乱如麻的线。她伸手拿过往胸口狠狠刺去,血滴聚拢很快,沿着易墨凉左手掌处,一路流淌浸在衣袖上,剪刀刺入很深,善醒被他一档,两人拥着跌坐在地,她肩膀敲上床边脚踏吃痛,许久转不过身。
他身上有很轻薄的熏香,淡淡围绕。善醒惊慌过后一手撑地,忍痛转身扶上易墨凉左手往下查看,剪刀横向刺入翻出血与肉,低垂着头沉默的他缓缓起身。明亮深邃眼眸斜掠过她,善醒胡乱拿了布压住易墨凉伤口,厚厚重重掩盖一层一层,血已经开始滴滴蔓延。
晨光渐透,屋子里灿烂明媚,阳光很好的照到每一处,徒自生着和暖。她心口突突直跳,晏晋德带来的伤药很好的用在他左手掌处。善醒低头包扎,她认真专注仔细做着眼前事,时间是个劫,她慢慢数着,从一到十,从一到十。毒发的刺痛毫无征兆袭上心头,久久钝意折磨。
两人都没有说话,善醒低头忍住喉间奔腾血意,她呼气声有些沉重,手上动作却更加快速,眉间攒聚阴郁痛苦。干净白纱布沾上点点血珠,易墨凉猛然扶住善醒左肩迫使她抬头,胸口被从她口中吐出的鲜血濡湿一片,眼前人毫无征兆虚弱瘫软在他怀中,止不住阵阵颤抖的身体渐渐蜷缩,善醒慢慢失去意识。
晏晋德再次被飞鸽传书急招到南山时,孙善醒已是陷入昏迷,他看了易墨凉一眼,拿出银针便朝善醒身上几处大穴刺去。屋里很静,每个人呼气声清晰可辨,待得晏晋德擦手开方子时,月色澄净透明隐约落在暗处。易墨凉问道:“不是说这药可压制毒性,难道失效了。”
“如是按时服药,断不会如此,这二小姐怕是并没有继续服药,才会引发毒性。”晏晋德开了方子对着易墨凉又说道:“开的方子先吃一个月,待情况好转再说。”
月色微动,光亮照进院子。易墨凉缓缓出了里屋,晏晋德端坐在桌前整理医箱,他放进最后一盒针灸时对了易墨凉道:“你为二小姐解毒的事情我对她说了。”
“她刚才把解药还了给我,想来在你对她说起这事时,她就没有继续服药。”易墨凉道。
“二小姐一心寻死,今日之事如再发生,连我都不知能否再保她性命。”晏晋德拿起医箱起步想离去,回头又道:“你不该再这样下去,痛苦惟有了断才不会继续伤人。”
“杀了她,取出珠子,寻到宝藏,夺得王位,吞并八神与大虞。”易墨凉眼中透出清冷光芒,一字一顿说道着,那月色中淡然冷薄的光芒,遮盖住他的侧脸,俊美柔和。良久他冷声发狠道:“救她性命,无论要从我身上取什么,只管拿。”
晏晋德眼中流过怜悯,他微微叹息道:“既已知道该怎样做,迟迟不动手,不像易兄所为。”他顿了顿又道:“王爷该抛弃自己的心才是,这样下去死的只会是你。”
“等过了年关,我会带她去岛上,一切事情还是按照原定。”易墨凉径自说着,他左手掌已经包扎妥当,此时一阵一阵疼痛隐隐自那伤口上火一般烧开。晏晋德看向他左手道:“弥日山上刺客那一刀,已是伤到筋骨深处,如今添上这新伤,易兄的左手怕是从今往后再无用处了。”
他没有作答,始终笔直站立在院外竹影处,清凉的月光照到竹叶上,冷月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