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1 / 1)
迦叶河东西走向,尽头注入黑幕海,在最后的一条分支却是绕个弯流向南边,当地人称它做南方河,流道经过的地方叫做南方镇。它是三贝与八神的交界处,出得南方镇翻过南山便是三贝的易城。
“乙真山是座宝山,里面藏着元祖时期留下的宝物。”在南方镇,即便是小孩子也会对你说上两句,关于那座山的神秘传闻。
近了年关,空气中透着各家腌制辣椒咸鱼的味道。善醒吃力推着那老旧的木头车,“吱嘎,吱嘎”在薄暮的晨色中慢慢行走,天边闪过一丝黯淡的光,早起妇人蓬着头,面无表情往她车上放着木桶。
青石板路上沾着晚间留的寒气,此刻湿漉漉的在车轮地上打滑,善醒两手被冻得刺疼,死命攥住车把手用力向前一步步推。
风起得有些大,吹着她眼睛涩得疼,胡乱用手擦抹了下,她撩起衣袖往上卷,来回搓着已冻得麻木的双手,往那木桶里舀了些水,“哗吸、哗吸”冲洗起来。
挨家挨户放好最后一个夜香桶时,公鸡鸣叫声从远处传来,天边透出一丝隐约不可见的光亮,小心翼翼照亮南方镇,善醒快步向前走着,侧身穿过逼厌肮脏的小巷,她怕五月醒来找不到她,紧紧抱着冷透的馒头。
南方镇寒冷冬季,冻得人连呼吸都异常困难,善醒那日抱着五月在河里挣扎,是虞拾夕留下的护卫,抵死将她从鬼门关里拉起,抱着五月三个人一起逃亡,在丛林深处又遇到埋伏,南山上一阵厮杀,她与护卫失散,沿着山路一直向下逃到南方镇。
彼时她没有多想,现在忆及当初,却是百思不得其解,虞拾夕对她说,是遇到了海上的流寇,真如他所说,那便是看中了钱财而起的争夺,一国太子要斩杀几个盗匪,轻而易举,但匪徒却一路追着紧咬不放,似乎是冲着自己而来。
她后知后觉的有些害怕,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是谁,八神还是三贝,虞拾夕原本便是送她到三贝的,那么派来的人是八神,是王后要抓她回去,从前回八神善醒是愿意的,早晚都是一样的归途,但现在她带着五月,却是万万不可的,善醒想要把五月送回三贝,她的祖父救过易墨凉性命,无论如何,五月都该得到应有的偿还。
南方镇迎来这年最后的一天,她带着五月去山上采野菜,出了城门便得见南山,不高的山峰也坐落着几户人家,虽值隆冬山上寒风飒飒,满眼望去也是绿意一片,南方镇不下雪,冬季也是阴郁的冷,冻得人手麻脚麻。
五月穿着厚重破旧的冬衣,跟在善醒身边,两只小手紧紧抓着她裙角,她笑着低声对五月道:“替醒姨拿着篮子,我们摘了菜,回去包饺子吃好不好。”
善醒边说边蹲在地上,用手仔细拨开细密的藤条,找寻泥土地里冬季常见的金针与豆角,她轻轻拔起放在五月篮子里,小孩子笑得特别欢,死命哈气抬头对了善醒道:“醒姨,吃有肉的饺子。”
她才想起今天是三十,要吃有肉的饺子,这一年才会过得顺风顺水,五月用小手拉拉她的裙子,半响又把整个脸,都埋在她身上那粗布的土色裙裾里。善醒推了推她道:“怎么了?”
大大的眼睛抬头望着她,小孩子纯真发亮的神色,善醒的心“咯噔”一下,每次看着五月澄净的眼睛,她总是会想起,那些不该想起,被生生压抑吞咽的缠绵纠结。五月晃晃脑袋,只是默默拿着篮子跟在她脚边。
山中天色晚得早,她采了一篮子野菜,心里盘算把这些菜腌制了,可以吃上好几日,五月此时双脚直跳的道:“醒姨,我冷,我们回家去了。”善醒此刻蹲在地上道:“好,我们回去了。”她说话间手用力向那土推挖去,一连串小巧的山芋被连根拔起,善醒笑了道:“五月快看。”她晃动了手上的山芋,小孩子高兴拍手道:“吃烤山芋。”
善醒慢慢从地上扶住树木起身,阴气过盛的山里又是冬日,从刚才起她便感到心口一阵沉闷的钝意,善醒拿手去怕打那树木,想要将手上沾的泥土蹭掉,用带来的破布胡乱揩摸,她一直在冷水里做事,那手冻得胡萝卜一般红肿,手背处开裂隐隐透出血丝,是个手指到处是溃烂的伤口,看着有些肮脏不堪。五月一双小手拉住她道:“醒姨的手冷,五月的手不冷。”
她拉着五月的小手,一步步踩在落叶满布的山路上,越是这样走着,心中便越是有种熟悉的哀伤。仿佛不久前,他就是这样带着她上的弥日山,初春的天很好,不似现在,连呼吸都有沉重的疼痛,是什么缘故她渐渐会想起。
以前,她是绝不会让自己陷入想起的苦痛中,她告诉多喜,过去的事情,要学会忘记才是对自己好。脚下一个高低,她向前微微晃动,托着胸口蹲坐在地。五月急急上前推她道:“醒姨。”
刚才下山时她就意识到,只是没想到毒发的时间愈来愈快,额间密密的都是冷汗,她顾不得去擦,只是转身拉着五月的手道:“醒姨没事,只是不小心拐了,五月扶我起来去亭子里坐坐。”
小孩子并没有多少气力,然而五月还是使出了最大的努力,和善醒两人一步步的走到山下四角亭里。她已然是浑身汗如浆下,心口不住的血气翻涌,不时便低低咳喘起来。
疼痛像以前一样袭过她全身,恨恨搅动着每根神经一点一滴的渗入。五月有些害怕起来,哭喊着大声叫喊她。遥远的声音回荡在耳边,似是隔着一层水,嗡嗡的不停颤动。
她伏在亭中的石桌上渐渐缓过气,脸色苍白布满汗水,晶晶亮的眼睛微微笑着,顿了口气道:“五月吓坏了吧,醒姨刚刚拐到脚有些疼,现在不疼了。我们回家包饺子去吧。”
五月真正是吓坏了,不停的哭泣。善醒拿出手帕替她擦脸上的眼泪道:“都是醒姨不好,吓到五月了,快别哭了。”她把手帕包成一个小卷,很快一只布的老鼠出现,善醒把老鼠放到五月面前,一缩一逃,一顿一跳,活灵活现逗得五月“哧哧”笑起来。
这年三十,善醒和五月吃了野菜包的饺子,她对了五月道:“吃了饺子,大了一岁,来年顺风又顺水。”这句话每年她都会对多喜说一次,今年她对着五月说,这句话每次说起时,五月总是欢天喜地。她的愉悦也牵着善醒。她告诉五月,要一直这样快乐的生活。忘记悲伤的事情,记住欢喜的事情。
五月现在很害怕她再一次崴脚,每次都跟着她山上采药,冬天渐渐过去,善醒手上留下了生活的伤疤,和以前留下的疤痕一起层层叠叠,丑陋的扭曲在她身上,毒发的时间越来越短,那青绿色的小药丸她不敢多服用,以备万一用在最危急的时候。
和往常一样收工,她拿着冷却的馒头急急赶回去,屋门前似乎有人专候等着,见了她来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善醒着了慌,警觉的拿起门边靠着的洗衣棒,那人忙脱去盖在头上的衣服道:“二小姐。”
日子过得很快,她和五月两个人,清晨洗夜香桶,到山上采挖野菜,缝补浆洗收来的衣服。她住的地方原是勾栏院的后巷,住了做皮肉生意的凌乱散户,每到掌灯十分,格外热闹,彪形大汉、斯文书生、商贾员外,形形色色无奇不有。
每天每天这样过,和以前任何一个地方一样,她默默的活着,为了筹到足够的钱离开南方镇。她努力活着和五月一起,太多的世间事,带着满路的尘土朝她袭来,胸口堵得阵阵发慌透不过气。
那日清晨,有人对了她道:“二小姐,王妃得知二小姐在南方镇,特命小人前来告知,请二小姐速速离开前去别处。”说完转身便走进清晨的黑暗中。善醒愣在那里,晨间雾气虚虚围在身旁,好久才想起口中的王妃,是已经嫁到三贝千岁府的大小姐孙善雅。
善雅让她离开南方镇到别的地方去。至少,她没有杀了自己。如此,善醒便是感恩的。
四月风很轻,透着潮湿的寒凉,一直下雨的路面泥泞一片,左膝因着连日湿冷的天气疼痛肿胀,善醒推着装满马桶的木车,有些困难的前行,一场大雨“哗哗”落在她身上,被雨水浸透的衣服泛着刺骨的凉意。
她动作迅速的清洗着那些木桶,昨日里回家险些被当做拉客的妓女,她死命挣扎摆脱了那人,回家抱着五月一晚不敢睡,到了凌晨时分朦胧间转醒,到底已经晚了时辰。善醒手中加快了速度,怕不能及时赶回去,五月醒来看不见她会害怕。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混着夜香桶的污水染满了她一身。心口有压抑的血气,她用手极力抵着,一下一下死命按住那起伏不定的胸口,喉间一股甜腥,善醒手扶着身边的木车,慢慢匍匐在地艰难的咳喘,大口大口呼着气,周身只是火烧一样的疼。
仿佛过了很久,雨势逐渐减弱,她仍是趴在地上不能起身,疼痛缓慢持久拉长四月天朦胧的雨气,她慢慢靠在木车轮上,等着时间流逝。天空下雨还是和夜里一般,只是变得灰蒙蒙,善醒知道快要天亮了。
被碾压过的痛和着身上浸湿的雨水,滴滴落入她心头,一波一波打在善醒紧锁的眉间,她咬牙忍痛,渐渐唇齿湿润,咸腥蔓延嘴角透出微微血色。
眼前似有人过来,模糊的一个影子缓缓而行,细小的雨珠一滴一滴积聚,沿着屋檐坠落在地上,泛起一圈圈波动的涟漪,她皱眉右手吃力的扶上木轮,想要从怀中拿出放药的小瓷瓶,暗蓝色回纹的云头锦履步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