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1 / 1)
善雅在端午那日,得到了贺仲鹏的承诺,她从出生起便是注定要做王后的人,她揽镜自照,从那明晃晃铜镜中,她看见貌美如花的年华,最好的时光,最好的结局。
桑榆进来请她出去,说是国主派人传来谕旨,令她不日前往三贝,与千岁府的王爷修百年之好。当初订的婚约,也到了该嫁娶的时候,跪在地上谢恩之后,太监上来给她道喜,宫里派来的人,便前前后后打点开来。善雅精致美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她接过圣旨后对太监问道:“这旨意,可是宫里所有的人都已经知道了。”
太监被问得没了下文,孙夫人上来拉住她道:“傻孩子,宫里传出的圣旨,自然大家都是知道的,到了明日整个八神,三贝都会知道,这天下都会知道丞相府出了个王妃。”她让人带太监下去领赏,自己拉着善雅到了厢房。
“母亲一早知道,才会在长明庵对我说这些话。既然如此,当初又为何下旨意,让孙善醒去三贝,只是一个笑话,到头来让世人看了笑话的我,现在又该如何嫁去三贝,母亲可有想过女儿今后,要如何在三贝立足,既然如此,还不如现在就请国主降罪,一死了之。”善雅红了眼,嘴角过于愤怒的抽蓄,她精致优雅的脸上布满泪痕,想要夺门而出。
孙夫人拉住她,抬手便朝她脸上打去。“啪”的一声,不重但也不轻,善雅习惯性的捂住了脸,她的母亲柔和端庄,从来都是温和讲话,从小父亲拿她当那孩子教训时,都是母亲拦住,现在她的母亲竟然动手打了她。孙夫人打了善雅,自己先是吃了一惊,措手不及的时候,便坐倒在椅子上,两眼只管望着自己的手掌,那里有些泛红,是刚才用了力道的缘故。
“母亲打了我,我还是要去宫里的。”善雅与她父亲一样,天生是个骄傲的人,容不得一点点委屈,容不得一点点别人对她的侮辱,容不得世间对她一点点的不公正,她从来都是自己的主人,父亲将她像男孩子一样养大,并不是为了别人的利益与阴谋,而是为了让她懂得,这世上只有她自己才可以替自己做主。
“你姨母说,让你做个聪明的人活在世上。你可以不听我话,但从小姨母将你当亲生女儿看待,八神的所有都双手捧与你,你过的光彩夺目,虽是相府小姐,但与公主并无差异。到如今,你抛下这一切只为了眼前小利,你简直蠢钝不堪,妄为人子女。”
孙夫人心中藏着一段伤心往事,从她还是丞相府的新夫人开始,她并不是个很聪明的人,比不得她的姐姐,八神国的王后,但她却很知足,然而这知足,终究抵不过时间带给人的磨砺与残忍,她失去的远远要比别人看见的多,一直到了现在,一直到了又要失去的时候。
太多的失去的经验告诉孙夫人,善雅,她的女儿,不能再失去,她用半辈子活过来的往事对善雅说:“你以后不再是相府的大小姐了,这名号对你太小,远远比不过你应该得到的。善雅,母亲总是为你想着的,留在八神你要走的路太过艰险,与其站在八神临渊羡鱼,不如去三贝退而结网,你会得到你想要的,只要你肯舍弃你得到的。”
善雅一愣之下,也坐在椅子上,面对着孙夫人语重心长的话,她惊醒了。原以为自己母亲那样平静无波,三从四德的在相府生活,可如今却在她口中听见的,自己从未有想过的话。
每个人都在一遍一遍,重新洗刷自己,每个人都有不可以告诉别人,饱受苦难的秘密,她要得到的将是至上的荣耀,她需要舍弃。然而贺仲鹏,他对她做的承诺,就在端午的那日,才不过两个月而已,就这样快的遗忘,就这样快的反悔,善雅心里升起忿恨的怒意,她要知道其中的原委,她要去找贺仲鹏。
“如果无法拒绝苦痛,就将它监禁起来,锁在心里,这一辈子都不再拿出。”孙夫人留下这句话后,出了善雅房门。前厅宫里派来的教引女官,早已等候多时,她上前行礼口中有些恭敬道:“让大人久等了,小女接了旨意正欢喜和我说话,竟误了时辰,我这就叫她出来。”
“夫人过于自责了,原本王后就让下官们再此等候大小姐,职责所在,也是应该的。”那女官说着,善雅的贴身丫头桑榆扶着善雅出了后厢房,善雅对着女官道:“小女因要去到宫里,心里欢喜。多耽搁了时辰,请大人莫怪。”
她俯身行礼,款款弯下的身子柔弱无助,身上换了进宫的衣服,高腰齐胸的锦缎襦裙,月白色纯良洁静,裙裾出开一支俏丽红梅报春,斜直而上直到腰际,同红梅一样鲜艳的绉绸挖金线万寿文披帛轻柔飘在肩上,高梳发髻上插着上次王后赏赐的,一支镶宝石蝶戏双花鎏金的银簪,下端靠近发髻间几株玉簪花,带出少女编织的发尾垂在胸前,情丝万缕的乌黑秀发,婀娜多姿的摇曳生香,肌肤胜雪,面若桃李。
善雅美的让人沉醉,这种醉里透着香,香里透着毒,缓缓慢慢将人带入毫无边际的深渊中去。婚期定在十月初五后的第六天,是个黄道吉日,善雅在宫里日夜学习规矩与礼仪,王后亲自教导她,用了十分的心思,善雅聪明学得很快。宫里她一直来,原本是很熟悉的地方,可如今反倒陌生起来,宫里的人,宫里的事,她出生起便注定是要在世人眼中的。
她是八神流传着最美丽的一道风景,世人低头膜拜,抬头瞻仰,曾今这种光华给了善雅坚定自己的勇气,后来这种虚妄给了善雅毁灭世间的疯狂。她后来一直在想,是怎样的感情,能让贺仲鹏一让到底,她从前固执认为的事情,在此刻全都化作乌有,然而在那乌有里,她也还是抱着那虚无的幻想。
走了好久好久,当她终于又见到贺仲鹏的时候,才知道逝去种种的事情,早在她离开八神时,已经在两人间惊醒,事过境迁原来可以是这样一份,让人无所流连的困顿与迷惑。
与此同时的善醒,也正在事过境迁的路上,一去不返。
明亮灯光淹没在风中左右摇晃,夜暗的很彻底,远处有着隆隆的雷声,善醒右手拍着五月睡觉,左手执着一只绿色的镇纸,握在手中很凉,渐渐蔓延到身上,那上面至今还很清楚隐着她的血。
“取命”,在她去到三贝前,王后给了她一封信,上面写着两个字,善醒不知是取自己的命,还是别人的,但她知道无论如何,在八神还未做出指示之前,成亲的事情是决不能举行,如今看来不能发的箭,也只得架上弓弩了。
善醒有些害怕,这怕中带着三分对于未来的不预知,但更多的却是预知,在顾家村易墨凉抛下她时,便时时跟随着。她并没有完成王后对于她的命令,以前她顾着多喜,现在她又想着一个五月,生命对于她原本就是一汪死水,可是多喜和五月却并没有任何错,无论如何这一次善醒想自己做决定。
大虞的秋天很短,桂花香气渐渐隐没在满地掉落的枫叶中,五月能够写出很好的‘人’字,一撇一捺的两笔,是善醒这辈子不曾想过的,人这个字对她从来是遥望不可及,伸手不可得。时间久了,她看的淡了,却始终没有看清,看的透了,却始终没有看懂。
韦天昊带来的药材很好克制了她的毒性,如今早已过了晏晋德说的半年之期,她并没有感到身体有何异样之处,现在早已是习惯了毒发时的疼痛。
很多时候,善醒有些感谢能够这样的疼着,每当刺人痛意深入骨髓的时,她能够清晰的感到,自己还是活在这世上,她一直对多喜说,活着不易,但还是活着好,只要这样便仍是好的。
她给自己和五月收拾衣服,在被从顾家村带来的时候,身上一无所有,及后虞拾夕送来了许多衣服,她随手拿了几件替换,如今要走了,带的只不过这几件衣服,生命来来去去里,她停不住,留不住。
此时五月眼泪汪汪的看着她,满脸不情愿。善醒见了她这样便问道:“五月怎么了,不开心吗?”
“醒姨,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去找小爹爹呀,五月不高兴吗?”
“找小爹爹高兴啊,离开小哥哥不高兴了。”五月大大的眼中蓄满泪水,此时滑落到脸颊两边,她用手胡乱摸着又道:“以后看不见小哥哥了。”
善醒把五月抱起和自己对坐在床边道:“等五月长大了,就可以来找小哥哥了。”
“等过了年我就六岁了。”她胖乎乎的小手整个伸出在她跟前晃呀晃的。善醒笑了道:“这才是六岁。”她把五月的手掌握住,单单让她把拇指与小指翘起,随后又说:“等五月长大了,一定要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家人,到时候你要喜乐平安的,一直一直这样,好不好。”
五月听不太懂善醒话语中深刻的悲哀,但她知道这是好的,于是道:“恩恩,我和醒姨还有小爹爹一起。”说完后又垂下了眼道:“可是,我也想和小哥哥、太子叔叔在一起,他还没有带我去看花呢。”
金被山上开野菊,花开金色一片,是大虞著名的风景秀美之地,善醒在与虞拾夕初遇的这年,他说要带了去看花,这年虞拾夕并没做到,后来虞拾夕找到善醒说要带她去看花。
那时候,隔绝了一切的善醒想起金被山,她站立在虞拾夕身后,两人心里各自存着爱恨无垠,金被山上的野菊花,她这辈子到底还是没有看见。
“你把自己喜欢的东西,送一样给小哥哥,说等空了再来看他,对他说谢谢和再见,好不好。”她微微笑着对了五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