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1 / 1)
善醒身上有很干净的味道,是月光下透出哀伤与平和的一种清凉。粗布做的衣衫,土布的围裙,头发向后拢起低低束在脑后,一如寻常村妇。
他小时候总喜欢漂亮的侍从,老王妃总是笑他小归小,却也改不了男人的通病。国主替他说亲,也是有名的美人,孙丞相府的大小姐,八神的骄傲。虽不由得做主,却也并未辱没千岁府的名声。
而千里迢迢来到自己身边的,却是眼前这平常如斯的女子。月色下看不清的一点影子,天生使人容易淡忘。
善醒抬眼笑笑看了他,并没有说话,低头拿起石头上的草绳替他量起了衣长。她速度很快,熟练且老道的量取了衣服各个地方的尺寸,左手执绳右手打着结。待做完这一切,又蹲下身几乎是跪在了面前,她蹲得很低,头垂着贴近了他的脚面,易墨凉很清晰的感觉到,她抬起自己的脚又轻轻放下。
衣食住行他向来是不用操心,千岁府到处有人替他仔细张罗好,人世间热闹的一切,他随手可取却无从摆放。老王妃替他做衣服,也是很小的时候,刚出生那密密针脚缝制的百衲衣,一块布一块布拼成的福气。纠缠的过去一件件倒退拼凑回来,易墨凉站立在原地,脸色暗沉道:“二小姐不必如此。”
“粗布衣裳,王爷暂且将就,待回到三贝便可。”善醒起身,拿过那缝制的衣服便要回房。易墨凉伸手一拉,止住了她的脚步。
“王爷可还有事。”她回身微笑道。
“你是谁?”易墨凉口中似有着怒气。
“孙善醒。”她仍是微笑答道。
“若有一天你骗了本王,该如何。”他问
“不知该如何。”她答
易墨凉目光攸的变暗,拉住她的手收紧,半晌问道:“若有一天本王骗了你,该当如何?”
“不该如何。”善醒被他捏的渐渐站立不稳,左手臂上痛感渐生。
“来到三贝可是你自愿。”他又问
“孙家人,当为天下事。”她再答
他们两个对立站着,影子照在地上互相交错一起,斜阳西落,空中透着炊烟,微微使人窒息。易墨凉慢慢松开了手,继而笑道:“二小姐果然是孝女。”
善醒抚上左手臂轻轻的揉着,侧身绕过想要进屋。易墨凉背手,看着她进屋的背影,道:“多喜,二小姐竟不管不顾了。”
她猛的转身道:“君子一诺,何故轻易反悔。”
“本王应承的事,从不反悔。只是天下事反复无常,胜败从来只在一念之间,生死又岂受人控制。”他幽幽开口,嘴角抿起让人沉醉的弧度,随后又道:“二小姐毁约再先,有何资格开口索取。”
善醒先是一惊,顿时面色全无,右手慢慢握捏成拳。前后不过片刻,她眼中已满是死寂的神色,低声开口道:“王爷想要的东西,小女并不知情。”
“本王要的东西,不管付出任何代价都会取得。”他声如暗夜,眼中擒着琢磨不定的光,盯着善醒随后又道:“二小姐既能来到三贝,不知情也会知情。”
她听了易墨凉这样讲,不由得上前正视了他道:“多喜只是长明庵的弟子,这许多事与她并无关系。”
“我只是问你,与他人何干。”他一步步质问相逼,把她推向遥远的洞渊中,又道:“我只问你,来到三贝可是自愿?”
他一再问起,她却不知如何应答。来三贝国本是圣命不可违,她从来只有听命,从未想过反抗。太多年的艰辛,使得那仅存的一点奢望,也变作窗外淡薄的月色,抬头望去,只是几乎不可见。
许久以前,她对多喜说过,虽是活着不易,但也还是活着好。很多年以后,她还是这样对多喜说。她直觉不想死,然而对于死亡却并不厌恶。
升起的炊烟渐渐隐没,她有些心慌起来,顾三爹的咳嗽的声音从门里传出,叫喊道:“她醒姨啊,兔子我收拾好了,你看可要做饭了。”
易墨凉脸色稍转,让出了去路,自己到旁捡拾着柴火。善醒匆匆走进屋子,留下石凳上做了一半的衣服,他弯身拿起在手仔细看着,密密针脚缝制的粗布衣衫,一线一线交错,似是纠缠的人生。
他不是第一次问她,也不是最后一次问她,究竟答案如何他并不在乎,只是那个平静活着的女子,眼中死寂一般的神情。
没来由的,他看了恨。
空中盘旋已久的鸽子,划出优美身姿停在了他身边,易墨凉看了手中的纸条,冷冷笑起。
顾家村的夜很安静,没有半点嘈杂,善醒很喜欢。这有些俗世气息的孤寂,挨家挨户,清贫世界的热闹,使人留恋。易墨凉站立在屋外的空地上,天上只有朦胧的一点晕化开的月色,她静静的站在他身后,抬头望向那朦胧光亮,两人都没有做声。走上前去,把搭在手上的外衣盖在他身上,善醒低声道:“夜凉如水,王爷的伤刚好。”
她对着他说话,似乎永远只有一半,易墨凉右手拉了身上的衣服,低声和缓道:“小的时候,可有过愿望。”
善醒被他突然这样的问着,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愣在那里,眼神中有着少女的疑惑。易墨凉漆黑明亮的眼睛看着她,嘴角魅惑笑容,善醒突然想起在长明庵时,在以为要死的时候,祈求过的愿望,那时真是把这一生没有过的勇气,都用在了那个愿望上。可是如今,她还活着,便再也不敢去想求过的那个愿。
“去镇上是五月的心愿,她一直没有去过,自然是想去看看的。”她笑着回答。
“等五月生日,我们去镇上。”他淡淡说着。
“五月节我们可是要启程回三贝。”善醒记得他说过的话。
“到了镇上再去瞧瞧大夫。”他轻声说着,负手抬头似在欣赏那月色,左手在背后一握一握慢慢动着。善醒直觉的揉捏着左膝,慢慢坐在井台边石头上。她望着易墨凉的身影,他背在身后的左手微微张握着。
那日顺着溪水到了鲁阳国,到了顾家村。他说天不好,一切看老天的安排,却原来命中注定。善醒缓缓的柔声问道:“等过了五月生日,我们再走吗?”
易墨凉一直背在身后握合着的左手,似是吃痛般的停住了,他轻声回道:“小时候,家里下人的孩子过生日,吃着母亲做的长寿面,拿着父亲从集市上买的小泥人,我看见了很羡慕,便吵着也要那样子。把我生日时候,国主送的老和田玉满工砚台给摔碎了。事后老王妃知道,发了好大的脾气打了我,让跪在祠堂里不准吃饭。”
低沉的声音很柔缓,像是回荡在耳边那样拂过人心,他继续说:“醒过来的时候,老王妃给我擦药,我分明看见了,她眼中隐忍的苦痛,我说祖母别生气了,孙儿以后再不这样。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吹着我的伤口。”
云层慢慢升到半空,那朦胧的月色,渐渐透明清亮起来,善醒坐在井台边上望着他左手,心中慢慢升腾起月色的朦胧。她慢慢说着:“王爷的伤,原是善醒的错,若不是为了救我,也不会如此。”
他转身笑起来,那笑容像是个孩子般无邪,让人不禁怜惜伤感,易墨凉对着她道:“你的心愿是什么?”
那天的云有些沉,月色忽明忽暗,风吹得两人身上的衣服翩翩翻动,善醒坐在井台边,静静的听着易墨凉小时候的心愿。她是知道悲伤的,一如她知道他也悲伤,这世间最不可轻信的是人心,最不能实现的是心愿。
她有些害怕,有些惊讶,整个世间的悲欢离合,似乎全涌向她的心头,一阵阵的折磨着自己,许久她只是缓声说道:“夜深了,王爷早些休息吧。”
“啪”的一声,风吹着那晾晒萝卜干和辣椒的竹棚掉落在地,易墨凉快步走去,用手扶起那快要倒下的棚架,善醒也是一惊,跟着走上前,蹲在地下捡散落的萝卜干和辣椒,借着一点月色看不清楚,只好在地上胡乱的摸着。
“我去点个灯来,这样看不清。”善醒想要起身,左膝却不听使唤,忽的跪在了地上,她轻轻咳了一下,用手揉捏着想要站起。
暗里一只手拦住了她,他的手微微有些寒凉,握久了却透着奇异的温暖,善醒停住了想要站起的身子,没有再动一下,心头隐隐有着痛意,这双手曾今在她的脖颈间,留下过骇人的颜色,现在这手又救了自己,她的手被他握着,慢慢的也热起来,善醒想要推却时,他的手已覆上她左手的伤疤,慢慢轻触着。
“还真是难看。”易墨凉轻声笑起,春天的桃花落到河里,幽幽的随着河水流淌,此刻善醒分明闻到,桃花的气息,水样的柔软与寒意,轻轻流过她左手上的伤痕。
她跪坐在地,口中有些腥甜的血味。月色中她清楚的看见,易墨凉左手虎口处,那道长及手掌、深至手骨的伤痕,从前那手用端正的字体写过她的名字。
从前他告诉她,左手是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