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 / 1)
天亮的时候,她沉沉发起烧来,整个晚间浸在雨水里,又经历了一场生死,原本身体便不好的她,生病也在易墨凉预料之中,一整晚他抱着她取暖,还是驱散不了寒气,护住善醒时左手微微用力,伤口又有些扯动,他用力将她伏在背上,朝背离三贝的方向前行。
山上的刺客,当晚并没有再追来,究竟是何人,他一时也没有想透,善醒病得不轻,毒性才刚压制,现在并非回三贝的好时机,权宜之计只有找个落脚之地,等善醒恢复,事情查清了,才能走下一步。顺着溪水走,他知道那里是一个叫鲁阳的小国。当初与八神开战,他派人来打探过此处的地形,善醒迷糊间虚弱问道:“王爷,此去是何处,王爷的伤要及早诊治才好。”
雨停下后,山路湿滑,到处青苔遍生,他背着善醒又前行下山,一直往前倾倒,少不得要使力气,左手伤口已经撕裂开来,血沿着包扎的布巾透出,他也顾不得许多,仍用双手托住善醒,她伏在他肩头,烧的迷迷糊糊,意识已然有些不清楚。下山的路易墨凉走得异常艰难,又不敢加快步伐,害怕将善醒摔倒,因此走了半日,两人才出了弥日山。
他从树上摘下野果,自己试过后放在善醒嘴边,奈何她连呼吸都困难,自然是咬不动那些果实,昨日到现在善醒都未有进食,病中体力一直消耗,易墨凉道:“小姐即使感到无力,也要将这果子咽下,否则难以活命。”
再一次将野果送到她嘴边,善醒微微睁眼,张开嘴努力要把那坚硬果实吞下,怎奈连咬住都不行,她手心滚烫,脸色潮红,无论如何都使不出气力,然而却还是支撑了自己,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她一只手紧握住,另一只手肘靠在地上用力,怎奈刚起来身子便开始晃动,一头栽在易墨凉怀里,口中呼出的热气传到他身上,善醒额头上溢出汗水,意识模糊中微微在喊道:“多喜,莫怕,莫怕。”
是否以前在长明庵,她受伤生病也这样,他不得而知,在千岁府里她病怏怏躺在床上,易墨凉每日里去看她,时间久了便成为一种习惯,待她病好也还是改不了每日里想去看她的习惯,反复习惯里易墨凉害怕了,他停在那里并没有再走下去,然而现在回过头去想,他当初停留不敢再走下去的地方,正是他习惯每日里去看她的不思量,自难忘。
现在善醒病了,在荒郊野外,没有医官与下人,千岁府中一大堆围绕的人,离开长明庵多时的她,意识里却还是长明庵的岁月,她叫住多喜让她别害怕,又或是让自己别害怕,易墨凉拥住善醒道:“不怕,有我在这,你不用害怕。”他轻声哄着,用手托起善醒后背,将头抬起强迫她开口,自己咬下一小口果肉,放进善醒嘴里,她含住他嘴里递过来的食物,小块冰凉的酸甜之物,嘴角微微蠕动起将之吞咽,一只果子在两人唇齿互递中,终于被她全数吞下腹中。
他稍稍安心,看着躺在怀里的善醒,替她将濡湿的发拨到耳后,擦去脸上因发烧渗出的汗水,他用手掌去感受善醒额上温度,烫的骇人,可她始终没有叫喊任何一句话,蜷缩在怀中的孙善醒软弱无依,他手上想要把她推开,心里却拥得更紧。
易墨凉沿乡野小路走着,虽是狼狈不堪的境况,但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觉得安心,他与她若只是这寻常世间的男女,在这寻常路上走着,是否会相遇,相遇了是否会发生故事,这以后的故事,是否会倾入人心。路两边开满野花,农人种满了庄稼,天光亮的格外叫人欢心。
路上,易墨凉背孙善醒。在路上,易墨凉背孙善醒。在路上走着,易墨凉背孙善醒。在路上越走越远,易墨凉背孙善醒。
鲁阳国边陲小地,夹杂在三贝边境,因着前边有玉阳山阻挡,后有黑幕海承接,多年来都不曾被收降。当初易国主派易墨凉前来此地查看时说,既然地形险恶,留着日后再做打算。如今,他受了伤,善醒又昏迷不醒,确是一个再作打算的好地方,但他却不知两人来到的地方,带出以后另一段叫人悲伤的故事,岁月总是匆匆向前,一些人离开,一些人留下,他搀扶着善醒在岁月如河中走过,不知该离开还是留下。
善醒起的很早,出了门拿起井台边衣服便往河边走去,路上开得密密的野花,颜色很是鲜艳,仲春如约而至,走在她生命里,可她却丝毫未有感到蓬勃的气息。河水清浅,晨间浣洗的妇人陆续前来,三三两两搭话,大家都知道她与易墨凉是半月前,回乡途中遭遇强盗,被顾三爹救助的小夫妻,村里民风淳朴,不疑有他,也格外喜欢。
水中倒映她的容颜,没有被打后红肿青紫的痕迹,似乎与周围的人一般,慢慢没入流淌河水中,高高挽起的袖口,露出的手臂上旧日伤痕,河水淌过去流过来。
善醒用捣衣棒使力敲打衣服上污迹,额上溢出汗水,散落的一些发尾黏在上面,她用手背一掠,动作熟练轻快,衣服一件件被拧干放入木盆里,她蹲跪的时间长,左膝盖隐约泛起酸楚,易墨凉告诉她不好好诊治,便会留有旧疾,其实她身上哪一处都是旧患,哪里都留有旧疾。
“醒姨,醒姨。”向她奔跑着的女孩奶声奶气,脸上红扑扑,两只羊角松松垮垮落在耳边,手上拿着鲜艳的桃花。
她手里洗着衣服,笑着回身对着那女孩道:“跑的慢些,眼睛里面看路,不然要摔跤了。”
女孩蹦跳着,把手边桃花斜插在她的发髻上,用手抚摸善醒那乌黑头发,甜甜说道:“醒姨的头发真漂亮,我长大以后也要这样。”小女孩长得平和秀丽,一双眼睛扑闪扑闪黑白分明,额头饱满鼻尖微翘,细看之下露出英挺之气。
阳光很好的照到了顾家村每一个角落,身边的女孩,见一个叫一个,礼貌乖巧。妇人们喜爱的叫她五月,正是五月初五所生,父母早亡,跟着老祖父过活,村里算命的告诉顾三爹,这孩子命中富贵,将来必定荣华喜乐,因此村里人都喜欢她,命里没有母亲的孩子,必然心里苦恼,但五月却从来不哭不闹,她便是这顾家村的桃花,春天到来开出桃红色的花,夏天结出硕大甜蜜的果实,带有桃花香气的小女孩。
两人一起回家,善醒抱着木盆,五月拉住她裙裾,河道两岸船只往来,艄公掌舵摇浆唱响歌谣,‘哥哥住在江水东,妹妹住在江水西,日出日落不相见,惟饮江水寄相思’。
船上有人去远方,也有从远方回来,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江南小村,几枝桃花,几亩耕田,五月头上羊角被用红头绳扎得很好看,迎风跳跃欢蹦乱跳,她牢牢拉住善醒的裙裾道:“我出门时,看见小爹爹在砍柴,老爹不让他砍柴,小爹爹说他病已经好了呢,善醒,你的病好了吗?”
易墨凉那日受伤后一直背着她,牵动了伤口血流不止,村里郎中说是伤口过深,又延误了诊治时间,累及骨髓受感化疡,需要切除拇指方可保住左手。善醒听后呆楞在原地,他是位尊贵的王爷,少年得意翩翩君子,那左手写出的字她是见过的,老王妃教他,右手是习惯,左后是掩饰,如何能在他身上动刀。她拉住郎中问,切除的意思是把拇指从手上用刀割下。众人都停住了话语,易墨凉倒先笑了说:“无妨,一切依照先生的诊治。”
及后又从镇上请来大夫,说可以保住手指,但拖延时间过久,又伤了经络,以后恐用不出力,好在是左手,种地挑水倒也没有大妨碍。
她闻见烧开白酒的味道,易墨凉皱眉喝了一口,嘴角便沾了点痕迹,他不在意的用手抹去,大夫穿好了针与线,放在火上烧烤,顾三爹带着五月躲了出去,易墨凉回过看她道:“二小姐如何不走开。”
针穿过皮肉时,她知道易墨凉是疼痛的,正如很多次庵堂里老师太用针刺她一样,窄小木屋里有皮肉被烧焦的味道,酒气冲天,善醒闻久了心头窒得难受,易墨凉反手想要推她出门,大约是正好针刺入,到使劲握住了她,善醒被他反手握住,另一手也便搭上来,用两手包住易墨凉紧握成拳的右手。
两人互相在手心中汲取一点点,想要被彼此遗忘的往事,此时此地煎熬也变作一种奢侈,多少往事都付诸流水,辜负了时光,哀伤了岁月,无端闯入她心中最悲凉地方的易墨凉,像是天光微亮的时候,空中透出的凉意,只是人未醒天已亮,一再错过的最好的年华,是她想要亲手埋葬的心动,也是他亲手想要丢弃的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