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1）
长明庵的夜晚很静，静的让人害怕。那一点一点的火光，忽明忽暗像是伸长的舌头，舔舐着一切。
“信已经交到二小姐手中。”仍旧是蒙面的黑衣人跪着。孙夫人没有说话，只是挥了挥手，规律的木鱼声一敲一敲，直击在人心上。
“母亲。”软糯的声音甜甜的自她身后响起，善雅款步缓缓的走到她前面请了安。
她笑望着她的女儿，那明媚的脸上有着少女的灿烂。她用手抚摸着她道：“这样晚的天，你怎么来了。”
“母亲来长明庵也有些时日了，女儿担心，特地前来看望母亲。”她有礼的俯身对着夫人道，脸上是隐隐的笑意，突然伸手抱住了撒娇着：“女儿想母亲了嘛。”
她抱着善雅，笑了道：“多大的人了还这样，我都替你不好意思了。”善雅靠在孙夫人颈间，微微的顶到了她脑后齐整梳着的发髻，便伸手替她母亲慢慢整理起，碧绿的刻有牡丹花的发簪，斜斜的插在发间，善雅摆正了那根簪子，眼中有着凄楚的恨意。
“明日就回去了，你一个人在府里我也不放心。”她淡淡的说着，起身便准备就寝，背对着善雅道：“你的病可是该好了。”
善雅没有说话，她眼里渐渐透出一点点心慌的神情，孙夫人又道：“你从小跟着你父亲，去那男人们的地方，如今人大心也大，我早已是管不了你了，但你父亲去世时交代给我的事情，你不能不听，生在帝王家，就该有相府大小姐的担当，舍弃你已经得到的，才能拥有更多的，善雅，舍弃你的骄傲，舍弃你眼前的利益，你将来会得到更多、更好的。”
“母亲舍弃过什么，又得到过什么。我不愿意舍弃已经得到的，但却想拥有更多，如果是这样，我该怎么做，母亲教我，该怎么做。”善雅眼中有着和她父亲一样的光芒，骄傲自负，天生的需要被人所跪拜。
“你终究才能知道多少，一个人只有活在这世上足够久，才会知道这世上有多少险恶，并非所有事都会如你心愿。善雅，将来你肯定会失去，那时候所有苦楚也只有你一人。”孙夫人一路说完，眼中以含有隐隐的光，她想起年轻时候，那时真是风光无限好，原以为这无限好，会永远是自己的。她这一生，在外人眼里看来，过得算是极好，然而世事正如人饮水，冷与暖也只有自知而已。
“送孙善醒去三贝，我原是不同意的，她与我们缘分虽淡薄，可到底是你父亲的孩子，如今她去了，事情也就算过了，这一切不是丞相府可以抉择的，其中原委你可以有疑惑，但不能问明细，八神的丞相府，你要有能力去守护，才不愧对你战死沙场的父亲。”孙夫人说到最后，语气已然严厉起来，善雅知道母亲向来端正和软，此番带着三分的决然，便知道事情已经朝向无法挽回的地步走去。
“女儿定会守着丞相府，不辜负父亲的嘱托，但这不辜负，并非愚孝与愚忠，自古为人子女者，当将父母之恩放在首位，可是母亲要让女儿去到异国他乡，遭受分离两地之苦，以后女儿不能承欢母亲膝下，这与不孝有何分别。”善雅顾自将心中所想讲出，她不愿意去三贝，不愿意离开，离开这里每一个人，离开这里留着她幼年欢乐，少女情怀的地方。远方有路，路上有人，她有一个人的对她许下的誓言，无论如何她是不能离开这里的。
“你就是太要强才会变得如此倔强，现在想来，是我和你父亲害了你，从小他宠着你，所有人捧着你，让你活在天上，不知道人世间疾苦，你以为势在必得的，未必会如你心意，这就是人事。你以为属于你的，未必会成为你的，这就是人世，轻易相信不得是人话，最弃信忘义是人心。”孙夫人难得对善雅讲出这番话语，她一直没有忘记的那天，丞相府大雨的那天晚上，她被人搀扶起来，昏沉沉陷入迷蒙时，医官轻声叹道‘夫人此番波折，血崩之势虽已止住，以后恐再难受孕了’。
她所信奉的世界轻易便被摧毁，所有当初做过的誓言与承诺，甜言蜜语，浓情蜜意，终难以敌过人情世事。丞相府没有留下后人，丞相自此后也再没有纳妾，然而正是这被称颂的坚贞情谊，打破了孙夫人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越是深的歉意，越是刺得痛，孙夫人知道丞相在赎犯下的罪，在她身上犯下的罪，而正是这样一种几近折磨自己的姿态，更让她觉得这份罪是不可饶恕的。
善雅强压着心口徒自升起的委屈起身道：“女儿听过母亲的教诲，以后自当照着母亲的话去做，今日晚了，女儿想在厢房睡下，陪陪母亲，念念经。”笑着笑着，寒冷摄入心魄的美丽，便显现在善雅精致娇俏的脸上。
庵堂里小尼姑端来准备的夜食，预备下的素斋，核桃磨的杏仁茶发出阵阵生鲜香气，善醒自幼不喜吃甜食，见到了便说：“拿下去吧，我不爱喝这些，一股子难闻的药味。”桑榆上来替她卸去身上钗环，褪去外衣裙，她道：“刚才二王子府邸送来了人参茯苓茶与蜂蜜蒸的百合，天气虽是和暖起来，到底早晚凉，大小姐夜里咳嗽有些喘，奴婢正想替小姐煮茶，不想二王子府邸已差人送来了。”她从托盘上端来热气腾腾的茶放在桌上，善雅从小春秋两季容易犯喘鸣之症，对于一切生冷肥咸之物都需忌口，海羶发物更是碰不得，如此这般每到开春之际，也还是不免病发，二王子贺仲鹏总是会差人送来各色药膳、药茶，她又是个有些娇气的人，从小被娇宠惯了，不愿意吃那有味道的东西，贺仲鹏便想着法子哄她，又要做到好看，又要做的好吃，还要合她眼缘。长年累月，二王子府邸的厨房，出了名的辛苦，但极高的酬劳又使人趋之若鹜。
桑榆取下善雅手上镯子，今天进宫里王后赏赐的，白银缠丝镶翡翠双扣鹦鹉衔珠的手镯，做得很细巧，她又生的怯弱，纯银的带着更显出那份娇媚的俏丽，躺在床上的她睁眼瞪住床头框，青色布幔帐子，燃着庵堂里观音的香，应是心生平静的地方，她却直愣愣盯着出神，今天在宫里王后夸她，人越大生的越发好看了，与当年的自己有些相像，底下人奉承了一番，王后一高兴便将当年国主赏的镯子给了她。
出宫门时她遇见了贺仲鹏，有好几日未见到，听说边境一直有人闹事，他领了国主的令前去镇压，荒蛮之地将磨砺得锋芒毕露，善雅春天犯病，正用手捂着嘴咳喘，远远看见他走来，急忙俯身行礼，但贺仲鹏眼里却似并没瞧见，和边上副将说话，一面疾走一面用手比划，底下人跪着请安，只留下长廊里他急匆匆身影。
要失去的是什么，善雅从未仔细想过。她的世界从来只有得到，满满当当富贵锦绣，只有满得放不下，哪有丢掉的道理，孙夫人今天说得话看似在劝她，实则再说服她自己，善雅从来不曾认为，母亲能够知晓她心中所想。然而今天听了这样一番话，她不自觉的要想到，是否母亲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事情。但话中话里，却又能感觉到孙夫人那份对于无奈作出的让步与牺牲，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才能让自己的母亲说出这样的话。
孙善醒，当初去到长明庵的时候，她见过一面，是自己的妹妹，那样一个卑微低贱的人，连头都不能抬起来，一直垂到尘埃里面，灰扑扑叫人看着厌恶，淡薄缘分下生成的母女与姐妹，而她却是连淡薄两字都不能相信的，谁又能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前去送死而不加以阻止，善雅突然生出一些恨意，对孙善醒。她恨孙善醒没有完成交代的事情，才让她成了下一颗棋子，模糊的想不起来的一个人，此时让善雅恨到不能。
她慢慢又笑起来，孙善醒还留在三贝，事情还不算太晚，如果善醒自己做不到，那她便不得不用力推一把，让事情就此顺利，了结这一段纠纷。睡前喝了人参茯苓茶，此时嘴里有人参淡雅的香味，善雅翻转了身子，贴身衣物放在枕边，上面有一对小铃铛，金银两色，银色一只面上刻的凹纹点金蔓草，金色一只上祥云凸银纹蝶恋花，做得格外精致繁琐，她伸出手去拿，冰凉的触感，握久了隐隐温暖起来，手心处到凉下去，捧在掌中合拢轻轻晃，“嘀铃嘀铃”的细腻声响，善雅摇得忽轻忽重，忽急忽慢，那铃铛响声也跟着变动，是人世间的心，容易变动，而又归拢在她掌中，善雅慢慢陷入沉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