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低了头笑着,很多年以后,他也还记得当时她说话的神情,八月十五的月光那样照着,眼前的女子,眼前澄清的湖水。没有受伤的左手拿起了笔,他一笔一划的在纸上写着什么,随后道:“此番二小姐前来,必是深思熟虑过后的决定,身为臣子自是有许多身不由己之处。”
外面的李德才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出来,一天的劳累软了身子,他有些疲乏的坐在回廊的长木椅上,不停的捶打着双腿,却见石拱门外有人影不住的外里探头张望着,便小声的喝到:“哪个奴才?”
来人听到喝声楞住了头,一溜烟跪在石砌的方砖上,“咚咚”响的磕着头,连声道:“李爷爷,小的王仁。才外门有人通传,说是罗大人来了。”
“李爷爷。”王仁见他依旧靠着廊柱没有回话,急切的又喊了一声。李德才伸手扶正了头上了帽子,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怒声道:“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快滚。”茉莉偎着夜间的露水,香味更胜远远的传了一屋子,李德才站起小声的念叨着:“我的命呦。”
“你的命想是不用再留着了。”他转身出了后院的门,笑笑的径自说着。李德才双腿跪在了地上,连声求饶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你是想死便可自己死的吗。”他嘴角微微轻轻抿住,边说着一脚出了后院门,走过花园往前院赶去。忽的他停下了脚步,李德才也赶紧的停下了脚,躬身等着。
“丞相府的二小姐,是国主的贵客,住在王府不可怠慢。”
“是,是,奴才记住了。”
他待还要说什么,只听得前面一片人声,不由皱了眉快步走去。还未掀开帘子,便听得里面极富磁性的男声传出:“易兄真是好福气啊,未来王妃还未过门,未来小姨子却已前来相聚,怎不叫我羡慕。”
易墨凉看着来人,他手上正执着一支刚摘的茉莉,远远的嗅着香,这前院的偏厅最是府中凉爽之处,头上的月色,地上的灯火,风一阵阵吹过,竟映照得满室璀璨生花。
他也不说话,只是自己坐下,拿起桌上的酒壶倒了酒慢慢品饮起来。罗修治见他这样子,放下手中的花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拿起了酒杯在手中轻轻的转着,半响道:“孙二小姐不可留。”夜色越发的浓重起来,周围慢慢有着薄薄的雾气。易墨凉放下酒杯,道:“我从不做糊涂的事情。”
“如今三贝与大虞国战事一触即发,这时候八神派人推迟婚期,只怕是做好了万全的退路,这二小姐自愿前来,怕是事有蹊跷。”罗修治神色井然的道。
“你相信那个传言吗?”易墨凉问道,放下手中的酒杯,随后又道:“既得离尘珠,乃定天下事。”
“那颗珠子历来为孙家所有,只是十八年前八神的祭祀大殿上便再没出现过,那颗珠子怕是早已不在孙家,不在八神国了。”罗修治站起了身背对着桌子,从窗口远远的望了出去,忽的回过了头,眯了眼对着易墨凉道:“你不会是想从孙二小姐。”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易墨凉眼神一紧,背着的右手缓缓道:“你的话不对,不是孙二小姐。”顿了顿,易墨凉笑了,那笑是他决定大事前,不达目的绝不罢手的前凑。罗修治看着,不由得道:“你可是做好了打算。”
“送到嘴的猎物,吃了也没味道。”他用没受伤的左手拿起了桌上的茉莉花,接着道:“这样好的花,折断了终是可惜。”十五的月光,很好的照到了屋子的每个角落,茉莉幽幽的香味散入他的鼻尖。罗修治静静的看着他,直觉的感到一阵寒意。
三贝国靠海,都城就是三贝城,当今国主已是第五代,自接管三贝以来,短短十几年便从当年各个小国中崛起,一跃而成为当今三霸国之一。
每个三贝国的人,都会向你说出他们国家的过往,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告诉你,当初的那一场争夺。现在问起,人们只会说,当初的血味整整在三贝城围了五天,久久散不去的腥味,经历过的每个三贝人都不能忘记。那个秋天,三贝的国民,用血在落叶上刻下了骇人的记忆。
一年一年的过,春去秋来。中秋恼人的热气呼呼蒸腾上来。她醒得早,以前在庵堂里也是最早起。打好了所有的水,等天亮透了便去劈柴,等所有人礼完了佛,便可以开出早饭,照例是早课,照例是打扫,所有的事情日复一日,从小到大都不曾改变,曾今她也以为不会改变。
伺候的下人进来时,见她已经洗漱完毕,在那安静的坐着,“哐”的一声,摔了手上端着的黄铜脸盆,跪在了地上。
“奴婢该死,原不知道二小姐这样早起,奴婢该死。”
她没遇过这样的情况,当下也着了慌。急忙从椅子上站起,伸出手拉了地上的人起来,道:“不怪你,是我起的太早,快起来吧。”
“二小姐,奴婢该死,以后再不会了,求小姐不要告诉总管大人,不然他一定会赶奴婢出去的,奴婢不可以没了这份差事。”被她拉起的人,瑟瑟的发抖。
“你叫什么名字?”她轻声问着,眼前的女孩看上去太小,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恐慌。
“奴婢在家排行老三,家中人就叫我三妹,总管大人说名字不好,就改了叫芳儿。”边说着边擦着眼泪,慌忙的捡起摔落的脸盆。她一手扶了芳儿,还想着问什么,此时屋外传来清亮的喊声:“姑娘,醒姑娘。”
多喜忙忙的跑了进来,一把抱住了她道:“姑娘一晚没有回来,我急得什么似的,你却在这同别人说笑。”她跺着脚,恨恨道。忽又拉着善醒左看右看,脸上笑了起来,道:“姑娘,以后我们真的要住在这王府吗,我刚才进来,跑了好长的路呢,这样大的王府,我们要住在这里吗?”
身边的芳儿朝着门外跪去,李德才躬身跟着易墨凉进了门,看见脚下洒了满地的水,横了眉对着芳儿道:“没用的丫头,还不快给我下去。”
易墨凉看了一眼芳儿道:“你这老奴才,越活越回去了,老了不中用留着作甚。”
李德才一听吓得双腿跪下便道:“奴才该死。”
穿着便服的他坐在了椅子上,看着善醒道:“二小姐如有不便之处尽管告诉我,下人们总有不周到的地方,要打要撵,都随你的意思。”
“二小姐,二小姐,奴才以后再不敢了。奴才定会再挑好的,给二小姐送来。”李德才的头磕得咚咚的响,身边的芳儿早已是吓得低头闭眼。
她想起了以前在庵堂的时候,也是这样跪着磕头苦苦哀求,求饶的生活她远比任何人都了解的深刻。
“芳儿很好,是我自己不小心没看见翻了盆。李总管也很好,自昨日我来尽心照料,原是极好了。”她淡然的说着,径自低着头。
昨天月光中的女子,今天出现在了秋日柔媚的晨光中,易墨凉看着她。土藕色的布衣素裙,没有任何装饰,与平常市井女子并无差别,脑后的长发仔细齐整的编了挽在胸前。
相府的二小姐。
他笑了,明亮的眼睛定定望着她道:“既然二小姐说了,以后你们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了,还不给本王滚。”
李德才听到易墨凉这样说,跪着拖了芳儿一路爬出了厢房,此时才敢有人上来用布擦了地上的水,只听得外边有搬东西的声响。
“王爷,准备的器具用品已安置在西厢房。”来人恭敬的低声回答着。善醒记得那日正是他领的路,便望了一眼。那人约三十左右,生得甚是魁梧,两根横眉却是一脸凶相。
“这是府中的侍卫总管叫参久,以后若有事外出让他跟随,好保你周全。”他说完挥了衣袖,参久快速的退下了。
多喜上前低声问着她道:“姑娘,以后我也可以住在这里吗?”
易墨凉听见了说话,便回身开口:“既是二小姐带来的人,自是可以住下。”他摸了受伤的右手道:“二小姐,我有一事相求。”
她抬了头随即又低下,多喜自是明白意思,笑笑到:“我去外面看看,要该先整理一下。”说完也不等她抬头,便往外走去。她站立着始终没有在他面前坐下,易墨凉看着她,随意的坐在了椅子上道:“二小姐不必拘礼,照理说我们也不是外人。”
善醒听了低头只是不说话,未来的姐夫确实不是外人,然而对于她,整个世界都是外面的,不过是苟且活着,她低了头笑道:“千岁爷的事情,小女自当尽力。”
这次他的笑声高了一些,对着她又道:“二小姐话总是说一半,本王到有些不明白。”
她也不明白,自从八神国主的圣意传入丞相府,又传入长明庵的时候,对于她这样一个不重要的人,一切仿佛都混乱了起来。
看着她最终也没有说话,易墨凉的眼里闪了明亮的光芒,起身悄然走到了开有茉莉花的窗框前,伸手摘了一朵盆中盛开的花,递给了她。这样的举动无疑惊吓了她,看着眼前一脸惶恐的不知所措的她,易墨凉道:“我有个妹妹和你年龄相仿,算来也该是及笄之年了,她喜欢把茉莉花摘了簪在发上,这王府上许久没有女客,府里的人到有些怠慢了。”
他干净的眼神看着她,并没有再说话,却是往身旁书桌的砚台上倒了些茶水磨起了墨,右手拿起蘸满墨水的笔。很小的时候,老王妃在世时教他用左手写字,一笔一划的写着,他觉得难常常是写了一个字,便嚷嚷着说不学了,用右手写字也就可以了,为什么一定要学左手,他大声的问。
很多年以后,在经过了那样刻骨铭心的伤痛之后,他终于明白了,活在这世上,真心是最不可取的。
“知道左手写字和右手的区别吗?”他淡淡的问着,却在下一刻有继续说着:“右手是习惯,左手是掩饰。”
她抬起了头,静静的看着湖面。原来同一个湖,晚上和早上是不同的,月色中与晨光中也是不同的。
“这屋中我看见了许多的经书,不知小女可否借来抄写。”她平静的说道
“老王妃喜欢礼佛,自她去世后,这屋里的经书虽是有人整理,却再没有人抄读过,二小姐只是让它们有了自己的用处,本王要感谢二小姐。”日光渐渐照入屋子里面,透过光整个房间有些晕化开来,像是淡淡的泼墨映着水渍,一点一点沁入心间。
外间有人谨慎的通报,似是有重要的人找来。他放下了笔,走到善醒身边道:“明日送二小姐的使臣便要回去八神国,这信请小姐代为转回。”没有过多的言语,他放下手中的信封,便开了门朝外走去。
那封用字潇洒磊落,行字间变幻莫测无署名的信,最终交到了八神国相府大小姐的手上,此后的一月间整个八神和三贝,乃至其他国家都在传颂这件事,她不知道坊间都说了什么。只是在与他初识的,那个有着十五月光的湖边,有个叫易墨凉的人,一笔一画的在纸上写着她的名字。
孙善醒,这世间第一次有人用极为端正的笔调写着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