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五月拿到三贝使节送来的加急信笺时,正在院中看月亮。很多年了,近中秋没有这样好的月色,圆润清洁如银盘挂在墨兰空中,浮云隐隐,夜色沉沉。那信笺很简单,寥寥几笔。她看完后转身,扶靠在玉石栏杆上,繁琐刻出的八仙贺寿图,冷冷触感。身后浓眉俊颜的男子走近,接过她手中的信,良久也只是不说话。
深幽的空中,朦胧的月色,暗暗浮动的流年光华,曾今遇过的人慢慢消逝,那些发生过或悲或喜的事也是曲终人散。她常常记起一句话,在很小的时候有人和她说过:“忘记悲伤的事情,记住欢喜的事情。”很多日子过去了,五月现在仍是这样告诉自己。
然而,那悲伤的事情忘记它,等于忘记他与她。
“明日,我想去个地方。”她平静开口道。
淡薄云层慢慢自暗夜流过,月色很好的照在她身上,有着沉静的光与影,五月想起第一次见到醒姨的时候,那时她还只有四、五岁,记忆模糊的影子,似乎是个生病的女人被高大男人搀扶在怀中,空中湿漉漉的雨气,风“哄哄”的吹着带来青草腥香味。
悲伤的事情她大多不再想起,琳琳碎碎的总是拼凑不齐。坟墓两旁长出了好些杂草,下人们利落的收拾着,五月静静站着,那墓碑上刻着极为端正的字样——孙善醒。
似乎还能看见她淡淡的笑意,带着温柔目光,轻轻抚摸着她的头缓缓念道:“五月,五月,快快长大,长大做新娘。”
很多年过去了,她长大做了新娘。如今看着这石刻的墓碑也只剩下无尽荒凉,时间过得越久悲伤便越沉,五月紧紧抿住嘴角,一字一顿道:“醒姨,小爹爹过世了。”
她笑了笑,眼中浮起蒙蒙的湿意闪烁不定,才想起今天是十五,是团圆节,不能哭。
恍惚间她还是那年顾家村的小女孩,梳着羊角辫扎着红头绳,跟在醒姨身后去河边洗衣服,和她的小爹爹去山上采桃花。不知道有多久,从她口中再没有喊出这两个称呼,今日再叫时也是像唤着陌生人般生疏。
正午的光明晃晃照下来,她眼睛有些睁不开。茂盛树影下泥土夯成的路,远远通往别处,马车轮碾过的痕迹清晰可见,空中有着清淡香气,阵阵扑进车中。五月倦意极盛,靠着车窗颠簸慢慢低下头来。
这条路以前有人带她走过,两边连绵起伏的山丘,迦叶河凶猛向前奔腾,带起黄土石呼啸而过。成排种着的粗壮树木,绿草茵茵望不到边际。五月仍旧是熟睡的样子,靠在一旁。泪水无声低落在手背上,她轻轻抽泣。
‘伤心的时候总是会流眼泪’,从前小爹爹哄着她,替她擦满脸的眼泪,抱在怀里轻轻的摇晃,告诉她哭了也不用害臊。
她其实很倔强,难得有哭泣的时候,总是觉得不好意思。活在世上会有很多的伤心事情,她遇见很多,也看见别人遇见很多。
马车走的很快,路边景色倒退着像模糊的影子。五月想起小时候的风车,被风吹一吹,走一走,也像是模糊的影子,断断续续连成线。线上牵着过往的凡尘琐事,爱恨情殇。
路边景色连成一片,五月分明看到清晰的影子,悲伤是巨大的漩涡,拉住她挣扎不停,遥远记忆中五月看见了她与他,那些曾今忘记的悲伤的故事。
已经走了很远的路,马车还在通往三贝国的路上,有人前来传话:等过了欢喜山就是三贝,最晚日落前可到达。那侍卫说完话,并没有多做停留,径自走到人群中去闲聊,嬉闹的声音响起。
马车仍旧不停歇的走,车里坐的人连日奔波已是疲累不堪,十四五岁的少女,想从车中探出一只手掀开帘子,停了一下终是没有掀起,她回身对另一位看似睡着的少女道:“姑娘,咱们就要到三贝了,这山叫欢喜山,和我的名字真像。”多喜说完又从马车窗挂着的布帘子后面望去,外面朦胧的一片光亮透过来,秋天的风带着夏季还未褪去的余温吹进来,她又道:“官道两边定是种了许多花,连空气中都是花香的味道。”多喜微微笑着杏眼弯弯,露出脸颊两边的酒窝,是个喜气可人的小姑娘。
一阵颠簸路上越来越热闹,小孩哭闹声、挑担脚夫之间行李碰撞声、往来行人的交谈,整个世间因为人的繁忙而活起来。城门两处各站着守卫的士兵,笔直的站立着,初秋的风吹着嘶嘶流过,留下一路尘土,天色已近傍晚,阳光透过车窗帘斜照在车内,久了便觉得哄暖。外面一阵响声,只听得马蹄的声响由远及近。
“千岁爷请贵客往府上相聚。”来人高声说道。马车顺势停了下来,被风吹起的车帘外,是繁华市井的歌舞昇平。突如其来的惯性,使得多喜跌坐在了马车内。于是便打起了帘子微弱轻声问道:“请问大人,是否已到达三贝国。”
周围的人纷纷弯下了身体,铁蹄在青石地面上踩出“哒哒”的声响,来人停住了马匹,顾自对着车内道:“贵客远道而来,千岁爷本欲相迎,因琐事困了时辰,恐贵客久等,特命属下恭迎再此。”
“姑娘。”多喜看向半靠着,被颠簸撞倒的女子,似是在等回答。
“千岁爷如此礼遇,小女实不敢受,多谢大人前来相迎,叨扰再三,万分感激。”车内的女子有着轻柔舒缓的声调,慢慢对着来人道。
“走。”马儿不耐开始前后的摆动起来,参久紧拉住缰绳牵制着,冷冷的吩咐道。马车又缓缓的在街市向前走起。
千岁府在三贝城最靠南边的祈福大街上,除了应有的规格外,朱漆的大门,门口高挂的灯笼,挺直站立的侍卫,和一般王府上似是并无区别。
有人拿了搁脚小凳前来,帘子被掀开,落日的光照进眼里,徒自升起一片悲凉之色,下车的人眼中隐隐似含有这落日的光,微微晃动又归于黑暗。秋天特有带着慵懒的风吹了又散,人世间的清贫与热闹,有人一边迎了上来对着道参久到:“大人,千岁爷吩咐请贵客在厢房稍等片刻。”
雕花长廊,种着许多茉莉的园子,近处有一片人工开凿的湖,透着澄净的幽绿色,靠边的湖水一处往外,突突冒着门柱粗的泉水,湖心一座八角亭子,岸边的石桩子上栓着一只小船。
一路转着,进身到了一处角落的院门,不大的院落,也是密密的种满了茉莉,带路的妇人福身后转出了门,便留下她独自一人。花香气充满了整个厢房,外处便是刚才那一片湖水,正对着亭子的后方,这里是靠近王府最边上的园子。入秋天暗得有些早,稍作整理后,外间房中点上了灯,桌上放着四色的饭菜,并着酸笋汤。
那湖中的月色很好,干净明亮使人欢喜。善醒饭后走出隔间去到湖边,抬头看了许久,背后忽的有了声响,低缓沉稳道:“因有事未能亲迎孙二小姐,易某特来此赔罪,望二小姐见谅。”听见说话,她转过身望向了来人。月色下看得并不真切,只是见那高挺的身影背着右手,慢慢靠近过来。
“在下易墨凉。”那人开门见山的介绍自己,微微笑起,眼中有着山水一般的神情,一半带着夏日的开阔,一半却是冬日的清冷,他看向她的眼里,有属于一个人的影子,站立在那里独自哀伤,遥远时空中传来的光芒盖住易墨凉,他始终看着她微笑而立。
善醒看着眼前少年,从透过的月光中,那人有柔和坚毅的神色,轻轻笑起的眼中干净明亮,她从他眼中看见一个人的影子,他清静透明的眼神中,满是尊贵的不可亵渎的神情,缓缓俯下身回了大礼,道:“千岁爷万福金安。”
“二小姐不必如此。”易墨凉淡淡的说,仍旧是轻轻笑起,那笑中带着三分孩童的真诚,只是幽幽深不见底。
善醒顿了顿,又道:“母亲特命小女向千岁爷赔罪,因家姐自小体弱,这向一直病着,才不得延误了婚期,实是孙家的不是,望千岁爷切莫怪罪。”
“这事不由得人,二小姐也不必多虑。我都知其中原委,到是委屈了二小姐,此番前来也不用拘礼,就当是自己家一样,下人们有不周到的地方就和管家说,他是府里的老人自会替你仔细张罗。”易墨凉仍旧背着右手,慢慢走到湖边的白玉雕花栏杆旁道。
她听了没有说话,愣愣的站在远处低了头,似是在道谢,却又是在想着事情。易墨凉又道:“前日国主便接到三贝国主的亲笔手信,今日知小姐不远千里来到敝国,还特地找了本王前去嘱咐,二小姐只管放心的住下便是。”善醒一转身,月光便换了方向映在身上,湖水在夜间的月色中更加澄净,淡淡的雨天的湿漉漉的水的气息,在月色中慢慢流淌开来。明亮的颜色在脸上掠过,易墨凉直觉的往前看去,眼前人温润如水,十五沉静的月光照着她眼睛,有安稳现世的妥帖与苍凉,她似是含着满眶的泪水笑意盈盈,眼神哀伤孤寂。善醒福了福身,轻声道:“千岁爷好意,小女自是感激,多有叨扰,赔礼再先。”
石桌上摆着印有福字的月饼和茶点并着笔墨,他看了看笑道:“今天本是团圆节,小姐路途奔波也一月有余自是想家。”说着款下身子坐在了石椅上,往那砚台中倒了些茶水。
这园子原是过世的老王妃住处,王妃在世时长期烧香吃斋,这地方总是缭绕着雾气,佛院的使人释然沉沦的香味,他小时候最喜欢的便是老王妃的住处。晨光中,乳娘拖着他起床,向先祖辈们敬了香,就一溜烟的到这后院来,彼时老远便可以闻到这种香味,后院的下人们一字排开的跪着请安,大声的叫着“小王爷金安”。
他总是很高兴的喊赏,王妃的陪嫁徐嬷嬷笑笑的迎上来,桌上是早已摆好了他喜欢的糕点和茶。礼完佛的老王妃从早晨的光雾中走出,身后有着奇异光亮。
身边的她站在这十五的月光下,也有着奇异的光亮,周身透着淡淡的佛院的香味。他是第一次见到,却似乎又不是第一次见到。他放下那石墨,站起身对着她道:“天色已晚,二小姐早些休息,本王便不打扰了。”
善醒照例俯身送礼,因离得有些远待他走后,便又回身朝着湖中的月色看去。只听得后头衣摆的“悉索”声响,他云淡风轻的问道:“虽是失礼,望孙二小姐告知芳名。”
“孙善醒。”她回身静静看他,并没有一般女子的娇羞与明媚,只是恭谨应答着。
他右手一直背在身后,露出袖子的一截手腕,缠着厚厚绷带,看样子伤势不轻且有段时日了。猛的她记起还在八神国时听说的那场战争,也是这样她才会千里来到三贝,想来今生是再无缘回去了。
也好,回不去的事情有很多。
如果是回不到八神,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