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06章 赏雪(1 / 1)
往日听戏,知道曾有一出名叫‘赏雪’的,讲的是方小姐被上京赶考一跃如龙门的未婚夫抛弃,从此独守雪园,孤身而死的故事。看着青衣抖着袖子唱‘鸳盟终散,白首难成,徒余一地相思。经年繁华,长安久乐,可还记当年小路,青苔边生幽静?寒梅傲立幽幽,只剩了杜鹃泣血,且看那银装素裹满地寒,冰骨佳人倚栏望,待春暖花开,只愿君来。’台下的夫人们总是悲悲戚戚,流下不少眼泪。
然而寒冬不敌春暖,就如同梅花敌不过牡丹,不关旁人外物何事,只不过是宿命而已。就像人的一生,总有人能看清自己的路,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六清收回目光,静静站了一会儿后,伸手轻轻推开了门。
入目可见的内室无比阔达,并无分隔,也无其他装饰。地上铺满了厚厚的兔绒毯,质地优良,柔软舒适,踏足其上享受无比。她除去鞋子踏上绒毯,目光落到远处静坐着小小孩儿身上,并无一丝波动。小孩子身边团绕着一只雪白肥胖的小兽,本来靠在小娃娃身边睡觉,这时候却猛然立起耳朵惊跳起来,朝着来人方向弓起腰背,嘴里发出阵阵低吼。
“小白?”小小娃娃被惊到了,下意识的转头看了看身后,墨玉一般的眸子里映进一张清绝的面容,小娃娃眼眸中惊喜绽放,童稚的声音充满了喜悦:“是姑姑?”说着便要动身过来,却只觉的眼前微风一动,一双微热的手已经将她抱了起来。盈盈如水的眼眸映着她白玉般的脸孔。
“阿暖。”
果真是个好名字,唤出来的时候舌尖都是温暖的感觉。
脚下的小兽见小主人被陌生人抱起,低吼一声朝着六清身上扑过去,还未触及到她翩翩衣袂,身子似乎陷在水中,一动也动不了。阿暖本来想要呵斥小白退开,可见它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不由得呵呵笑了出来。六清看了她一眼,衣袂拂动,将脚下小兽推送出五步远,低垂着头溜走了。阿暖拍着手笑的极是开心,小小手臂揽着她的脖子,奶声道:“只有爹爹吓得跑小白,姑姑好厉害!”
她说的自然是真话。
小白与幽幽,一个是西域百年难见的云生兽,一个是齿间蕴含剧毒的小紫貂。是极为罕见的益寿。楚渐行送与尉南雪的宠物。幽幽危险暴戾,且只听一双主人的话,楚渐行不敢冒险将她放到女儿身边,就将云生兽带过来陪女儿玩耍。这只云生兽最得南雪的宠爱,平日里都是趴在袁真等人肩上睡觉的尊贵命格,又怎么会在惧怕别人。
现下阿暖终于看见小魔王吃了苦头,落荒而逃的样子,自然是要拍手称快。
六清小心的抱着她软软的身子,鼻尖往前凑了凑。
小小的孩子身上都有一股奶香,那是温暖和生命的象征,柔柔的,甜甜的,就像是以前吃过的松子糖,不,是比松子糖更美好的滋味。
一瞬之后,六清不着痕迹的撇开阿暖伸过来的手,将她放在绒毯之上,柔声道:“小郡主怎么一个人,婆婆呢?”
“婆婆出去了。”脱离了温暖的怀抱,阿暖显然不甘心,她往前凑了凑,双手扯住六清道袍,开始撒娇:“婆婆很晚才回来,姑姑抱抱。”
三岁的孩子不良于行,最喜欢让人抱着走来走去,眼前的人待她呵护不下爹爹,阿暖自然是要赖在她怀里不动。
可是孩子温暖柔软的身体,不仅仅能褪去寒冷,让人的心活过来。它也可以化作利剑,一层一层的剥开人心的伪装,让那些人虚弱,崩溃。
六清不着痕迹的退了退,撑着她的双臂柔道:“郡主想不想站起来,想太子殿下一样走出长乐殿,去看看莲花?”
她的眼眸温柔,微笑恬淡,像是春日的阳光一样和煦,阿暖没有如意的扑到她怀里,有些失望的撇撇嘴。可一听到能出去,立刻拍手笑雀跃道:“想。”
六清双膝跪地,把阿暖的身子揽进怀里,头轻轻放在她的肩膀上,柔声道:“乖,闭上眼。”阿暖借着她的力量站在她怀抱之中听话的点点头,小手揽着她的脖子,笑着合上了眼睛。六清双手自她身后,十指交错,按上她身后穴道,也缓缓合上了眼睛。温热的真气如同涓涓溪流自指尖流出,融进怀中阿暖的四肢百骸,源源不尽。与生俱来的寒气被逼出体外,阿暖宛如全泡在温泉之中,全身都舒展开来,细白的腿有了灼热的感觉。
就好像是什么温热的东西进入了身体里,补全了原来缺少的那一部分。阿暖头上蒸腾而出细密的雾气,一张小脸明玉微霞,染上一抹异色。她胖胖的下巴搁置在六清肩膀之下,两只胖胖的小手扣着六清的肩膀,睡了过去。
反观六清就不是那么轻松了。
她的脸色青白,印堂之上奇异的黑色不退,汗水浸湿了里衣,胸腔内熟悉的刺痛枕着袭来,正是旧伤濒发的先兆。可她的眼神却无痛苦疲累,一派清淡如水一般。
下巴微微磨砂额下的小脑袋,心中一派清净安宁。
就这样过了大半个时辰,阿暖脸上的异色褪去,头顶雾气渐散。六清十指之间真气缓缓酌减,功成而退。
就在这时候,异变突生。
身后寒意袭来,极快无比的手指按上她后颈两处穴道,令一只手快如闪电,连点她身后大穴。凛冽的劲气如同寒冰利刃,破开她的护体真气长驱直入,直直攻入血脉之中。六清闷哼一声,放开了怀中阿暖的身子。
又是玄影一闪,阿暖的身子落入一只有力的手臂,被来人牢牢抱在怀里。
六清身后血脉被封,气血不畅使得胸口旧伤剧痛,她缓缓站起身来,抚住胸口低咳了一声,沉静的看着眼前之人,柔声道:“太子殿下,即便你出其不意封住贫道身后重穴,是贫道十成功力仅留六分,你也未必能留得住贫道。”
这话才一落下,楚渐行单掌如同白菊绽开,一连封住身前各处穴道,彻底封了她一身的功力。
身后一人错身而过,接过出楚渐行手中抱着的阿暖,站在楚渐行后面看着六清,眼眸中的漠然冷肃并不减少。
六清仿似不见,勾唇一笑。她并不在乎一身功力是被楚渐行所封,低下眼睫淡淡道:“太子殿下要报杀父之仇么?”
楚渐行深邃的眼眸颤了下,冷冷吩咐道:“带阿暖下去沐浴净身。”
戚静茹本就不想多待,听他这么一说,立即转开身子,从后面出了殿门。楚渐行等着他们彻底失了踪影,身上的冰冷气势散了些。他眸光落在她脸上,笃定不移。六清一直低垂着眼,胸口不适的感觉愈来愈是浓烈,她伸手覆上胸膛,突然低咳起来,一声一声,愈来愈急。楚渐行脸色一白,往前走了一步。见六清反射性的退后靠着门柱,顿时僵住不动。
六清身上功力被封,行动倒是自如,她抬起手掩住口,低咳的声音压抑沉重。
他看着她挣扎痛苦的样子,薄唇动了一下,吐出一个几年来从不敢轻易吐露的字。带着沉重的悲哀和绝望。
“雪……”
铜炉里设升起袅袅木兰香,与茜红色的纱帐形成无比典雅温柔的感觉。楚渐行的声音清冽寒澈,像是一柄寒厉厉的剑,一下子便斩开了现实。六清向着他脸上看去,探寻良久之后缓缓撇开眼,低声道:“你的事都处理完了?”
他忍力极佳。按照往日惯例,若非已将从前之事一一处理好,纵然心中有着千般的难受难过,他也不会认她。就如前些日子,她被元兴帝拘捕刑讯……
楚渐行的理智总大于感情,所以他只能失去……
六清真气流逝巨大几至虚空,身子渐渐失去力量。旧伤没了绝世内力压制,带着积年被强制压抑而下的力量,汹涌而来。她单手掩住唇低低咳嗽,一手后负身后红柱,支撑着不让身子倒下去。楚渐行脸色逐渐青白下去,却不能挪动一下步子。
对峙良久,六清烟色长袖以被殷红血液沾染浸红,已经失了本来的颜色。楚渐行身子一闪到身边,刚探出手去,却被一只瘦削的手掌捏住了手腕。六清脊梁撑住后面红柱,抬眼看进面前之人眼里。他的眼眸一如往日深邃,却把当年的点滴柔情尽换为寒厉的痛。浓烈的似乎能将人淹没,让她如同当年一样感受到切肤的痛楚。
寝殿里两人各自开口一言,又变的安静死寂,两人各有各的改变,却实在是比不出谁更落寞。
六清的黑发垂地,靠在柱子上盯着他,眼睛平和如水。手上捏住的他手腕的力也放松了。楚渐行的手腕虽然失了她的阻拦,却没有再向前探去,而是微微垂落下去,隐在广袖之中。“帝刃完全听令与皇上,他是伯父,更是师傅。我是太子,能力有限,无法探知皇室秘卫的行踪。总管被我赶回皇帝身边,他与安慕齐名,与父亲相交极厚。”
所以有很多事,猜到会发生,却无法制止,只能将伤害减到最少……
“我杀了你的父亲是事实。”六清看着她的眼睛,“我杀了他,你在这世间最亲近的人之一,你不恨么。”
楚渐行抿着唇漠然不应。
六清转开眼,一笑道:“你会在乎,当年你的母亲被你的父亲亲手逼死,你不是也恨了他半生么,十几年不曾尽过人子之责么?现在你的父亲死在我手里,你要怎么办?怎么放过我?”
楚渐行唇瓣动了动,开口冷冷道:“决战之下,生死由命。”
六清一动不动,听见他勉强的解释,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变换一下,依旧浩渺如烟云一般,不见丝毫变动。楚渐行眸光定在她脸上,微微颤动。
“你在解释什么。”六清后仰头,轻轻磕在红木柱上,瞧着屋顶雕刻的莲花浮雕,低声沉吟道,“很多事我都清楚,或许比你还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