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安魂咒】章十九（1 / 1）
温眉走后，龙川城的大雪整整下了一整夜。
众人推开功德塔大门的时候，看到的是释真如抱着已然死去的温眉，满脸泪痕，目光呆滞，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坐着，像是丢了魂魄一般。
龙川十人失踪案的主谋自裁，释真如因包庇罪犯难逃其咎，被前来的官府中人送入大牢。五日后，易小山与风小满忽然来到县衙，一番说辞后，又将他从牢里带了出来。
易小山说，之前失踪的龙川人都已找到，十人无论老少均毫发无伤，可想温眉真的不想要他们的性命。而除了失踪的那十个人，他们还在房间的另一处找到了第十一人，刚想将他带走细查，却忽然有一男一女现身将那人夺了去。那个人的身份究竟是谁，与温眉又有什么样的关系，这些明显都随着温眉的离开而成了悬案。
对于这些，释真如都是低头不语，偶尔“嗯”了几声，算是回应。
释真如失魂落魄地跟着易小山走，行至一处易小山忽然停住，回头对他道：“我们到了。”
释真如一愣，抬头，发现面前的正是功德塔。
他正想问为何要来这里，易小山没好气看他一眼，说：“你上去罢，龙少在等你。”
释真如点了点头，也不再追问原因，听话地就往前走去。他步上一层层旋梯，眼前浮现的仿佛还是那一日温眉死去时的情景，心中痛苦不可言说，泪水又开始在眼眶中打转。
好在当走上第六层的时候，释真如很好地将眼泪止住了，他深吸一口气，爬上最后一层旋梯，来到了顶层，也就是放着龙夫人灵位的那个地方。
龙少坐在台子前的轮椅里，背影单薄，脊背却依然挺得笔直，像是永远不会屈折的模样。释真如心中自嘲，想龙家堡里那么多人，如果龙少执意要来祭拜母亲，那即便自身双腿不便，想要上这功德塔的顶层，也不是什么难以办到的事情——除非是他自己本身就不想来，所以才假托他人。
为何会不想来呢？因为这里供奉的虽是他父亲最爱的女人，却根本不是他的母亲，他又为什么要来？
可自己怎么不早想到这点呢？如果早些想到，如果早些知道温眉的身世，如果早些……
释真如闭上双眼摇了摇头，决定不再想下去，他缓缓走上前，在龙少的身后立定。
仿佛是感觉到他的前来，龙少的身子一颤，轻声叹道：“小释，你来了……”
“恩。”
释真如小声应着，忽然看见龙少面前的台子上不知何时又多出了两个灵位——一个是龙堡主的，一个是温眉的。
三个灵位，两新一旧。一家三口，无论爱恨，今日终于得以团聚。
“父亲，死了。”龙少望着那三个灵位，“他是自绝经脉而死。”
释真如微微惊异：“不是她……”
龙少摇头：“阿眉没有杀他。她的那柄匕首刺入了父亲颈边的枕头，却没有刺中父亲……我猜阿眉最后也没有下去手，她毕竟还是父亲的女儿。”
“那龙堡主……”
“父亲虽不能言语，但对于身边发生的事情，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之所以苦苦支撑道现在，或许就是想见阿眉最后一面。”龙少叹气，“但是他想说的，想做的，我却始终无从得知。”
释真如动了动唇，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道了句：“请节哀。”
龙少自嘲一笑，指了指面前的三个灵位：“你看，我的亲人，都在这里了。整个龙家堡，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小释，若按了你们佛家的说法，这是不是也算一种因果的报应？曾经，我夺走了属于阿眉的亲人，而现在，阿眉又夺走了我的，并且连同她自己，一个都不剩……”
释真如安慰道：“这并非是龙少的错。”
“那么，这又是谁的错？”
释真如答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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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三个灵位前静默良久，龙少忽然移开轮椅，对释真如道：“小释，你来替阿眉和龙夫人上柱香罢。”
释真如点点头，点了三炷香，虔诚地在灵位前跪下，叩了三次头。
“胭脂……温姑娘，请安息。”
释真如闭上眼，耳畔回响起一段熟悉的曲子，是安魂咒——
安魂安魂，何以安魂？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人生在世，无一不苦。何以安魂？唯幸有爱。
苦海无涯，以爱作舟。往生极乐，愿君自在……
龙少歪着脑袋，仿佛也想起了那段熟悉的乐曲，摇头叹道：“我想，若是阿眉早些听我的来这里看看，就能明白所有的真相，也不会落得现在这个结果……想来，当真是一切冥冥自有定数，我们唯有听天由命。”
释真如不语，龙少又道：“如今龙川一事已经了结，小释今后有何打算？”
释真如起身，想了一会儿：“我大概会继续游历江湖……”
“不再继续寻找你的父亲了？”
“那个已不是最重要的。”释真如望向不远处那尊一头两面的佛像，静静说，“因为比起那个，我更想去帮助许多人，特别是那些……像温姑娘一样的人。”
他走近那尊像，凝视着那凶恶的一张脸：“这像……万华寺内也有一尊。小时候我因为惧怕这张脸孔，所以一直不敢看，长大后我才发现，原来在这凶恶的脸孔背后，也有着一张慈善的面目。”
“我从前从不懂这其中的玄妙，直到遇见温姑娘，我才渐渐明白，为什么这尊像会有两张面孔。”释真如双手合十，拜道，“他把自己凶恶的一面对人，是因为当他用那张慈善的面目之时，别人却没有用同样的面目对待他，于是，他为了保护自己，只能将善良的脸藏起，换上凶恶的那张脸。他虽然青面獠牙，但背后何尝不藏了一张善良的面目？胭脂就是这样。假如我能早些遇见她，了解她就好了，也不至于……”
释真如又想起温眉死去前的笑容，悲伤得说不下去，龙少一叹道：“你想成为救济世人的圣人？你的善心，终究救不了所有人。”
释真如摇头道：“我不是圣人，自然救不了所有的人。但我还是希望能尽我可能地去救人，救很多温姑娘这样的人。教会他们如何去爱，如何用那张善良的面目对人。”
“这条路，会很难。”
“我知道。”释真如道，“但我已经失去过一个胭脂，一想到有可能再失去第二个，心里就会难过……所以，无论这条路有多难走，我都会走下去。”
龙少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点头：“我欣赏你的勇气，但愿你当真如你所说，一直坚定地走到底……不过在你离开龙川之后，还是先回一趟万华寺罢，有人在那里等你。”
释真如诧异地回头，看见龙少将轮椅转过一个弯，凝视着台子前的灵位说道：“你托我找的那个人，我已经找到了……但是他此时似乎不愿见你，说待你什么时候想回去了，他会在帝都万华寺等你。”
“伍随欢？”释真如激动地上前，“他在龙川？龙少你与他……谈过？”
“恩。”龙少道，“就在你被关押的那几天里。不过他不愿将你父亲的信息透露与我，大概只想告诉你一人。”
释真如又惊又喜，忙不迭谢过龙少，大概迫切地希望即刻就要动身。龙少微微皱起眉头，试探般问道：“只是小释，你当真决定去找他？即便你的父亲他……有可能……”
“有可能已不在人世？这个我已经有所准备。”释真如垂下眼睫，“他这么多年都了无音讯，这样的可能性很大，我一早就已猜到……但我还是想知道他是谁。”
龙少却道：“不，我是说，他有可能是个好人，也有能是个坏事做尽的恶人……即便这样，你也要知道么？”
释真如微怔，随后释然一笑，道：“是啊，即便这样，他不仍然是我的父亲么？就比如温姑娘最后也承认了龙堡主，我为何就不愿承认我的父亲呢？就算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也好，只要这份血缘存在，我依然是他的儿子，他依然是我的父亲。”
龙少看着他，渐渐露出笑意，欣慰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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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真如与龙少道别，离开玉灵寺，易小山与风小满已经不在外头。释真如不知他们去了哪里，便一个人慢慢地往龙家堡走去。
他走到一半，正好路过曾经的红香坊，看到有个穿着蓝衣的姑娘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一方琴，正在专注地望着门前的牌匾，不知想些什么。他走近，那姑娘忽然回过头来，对他一福道：“请问，您是释公子吗？”
释真如木讷地点了点头，姑娘低眉道：“宛宛见过释公子。”
“宛宛姑娘？”释真如看她装束，又见到她肩头的包袱，“姑娘这是……”
“宛宛谢过公子和龙少救命之恩，不能亲自上龙家堡登门道谢，还请见谅。”宛宛紧了紧怀里的琴，说道，“宛宛这就要离开龙川了。”
“为何？”
宛宛抬头，眼里盈盈有泪：“公子……应该还不知道，素琴姐她前几天已经……自尽了。宛宛在龙川只有胭脂和素琴这两个朋友，既然她们都不在了，宛宛又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
释真如沉默不语，宛宛又说道：“胭脂和素琴做的那些事，宛宛不想再提。我们姐妹三人既已结拜，便是一生一世的姐妹，不管怎样，宛宛都不会怪她们。这些年宛宛也有些积蓄，足够替自己赎身，龙川城外天大地大，总会有宛宛的容身之处。”
释真如道：“姑娘今后有什么打算？”
宛宛看着怀里的琴：“宛宛除了弹琴，别无所长，今后只希望能把听到的那些故事编成曲子，再弹给大家听。”
释真如勉强一笑：“是像茶馆里的说书人那样？”
“这世上，值得记住的故事太多，能够记住他们的人却太少。”宛宛说着，眼里多了一份决绝，“所以为了让更多人记住，宛宛会一直弹下去、唱下去，直到死为止。”
释真如一怔，看到那蓝衣姑娘眼角分明垂下一滴泪，然后她一个转身，在无人的长街上越走越远，最后如同蜃楼般的，消失在了清晨的迷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