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安魂咒】章十八（1 / 1）
温眉失血过多，意识不清下竟混混沉沉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俨然身在一个从未到过、却熟悉无比的地方。
她看见头顶是黄色的帷幔，上面写满了她看不懂的各种经文，无风自动，看得让人不由眼晕。侧过头去，她又看到一旁的台子上放着一列蜡烛，烛光的背后似乎供奉着什么佛像：那像很是奇怪，同一个脑袋上竟生了两张截然相反的脸，一个青面獠牙，另一个却是慈眉善目，温眉眨了眨眼，只觉背后发凉，始终想不透这其中的含义。
鼻端嗅到一股浓郁的檀香，这个温眉倒是熟悉：从前龙少的房中总放着这香，温眉这些年做他的婢女，知道龙少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味道，不单是书房还是卧室的香，就连熏衣服的香里都要掺上一定分量的檀香，若是有丝毫偏差，龙少是绝对不会满意的。
想到此处，温眉自嘲般笑了一声，捂着伤口爬起身来。她看到释真如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面朝着那尊奇怪的佛像，双手合十不知道在念些什么，温眉叹了口气，略微调侃道：“释公子，我原以为，你会带着我走，离开龙川，去一个谁也不认识、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可我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就不像是你释真如了……想必打伤同伴，救我逃走已是你的底线，这里……大概就是我最后的地方了。”
释真如睁开眼，双唇动了动，说：“胭脂姑娘……”
“温眉。”温眉纠正道，“叫我温眉，那才是我真正的名字。”
释真如摇了摇头：“可我认识的只有胭脂，答应与她做亲人的也只有胭脂。”
“但我从来只当自己是温眉。”
温眉按住受伤的地方，也没有气力再与他争辩下去，环视了周遭一圈，问道：“释公子，你带我来的是什么地方？”
“玉灵寺，功德塔。”
温眉微微一惊：“寺院？他们会让你我进来？”
释真如不语，温眉心里一沉，道：“他们就在外头，对不对？易小山，风小满，还有……龙少的人。”
“还有官府的人。”释真如补充道。
“哈！”温眉仰天一笑，动作牵扯得伤口又痛起来，“果然！果然！你啊，只不过比他们略微慈悲了一点而已！释公子，你说吧，你想知道什么，我温眉全都会告诉你。”
释真如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温柔而严肃。温眉对于这张脸有特别的好感，她想反正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踏出了这座塔大概便是她的死期，既然如此，这个人就是她最后可以倾吐的对象，这一辈子的所有悲与苦，不用他问，她也想全部都说与他听。
然而释真如看着她迟迟不发一言，似乎根本就什么也不想知道，他起身，走到一边盖了红绸的台子旁，捏住红布一角，轻轻一扯就掀开了那块绸布。
“这是！”
温眉震惊着，走到台子前，看着上面的灵位，一字一顿念道：“吾妻……龙温氏……之灵位……”
她犹如是突然被人拆去了脊骨，瘫坐在地，喃喃说道：“这是……我的母亲……这里的灵位，一直都是我母亲的？他……为什么要为我母亲立灵位？”
释真如道：“龙少曾经告诉我，这灵位的主人，是他父亲心中最重要的人。我曾经以为，那是龙少的生母，现在才知道，其实，是你的母亲。”
温眉看着灵位，全身颤抖着说：“不，这不可能！他不爱我的母亲，他从来没有爱过她！他还亲手杀死了她！”
“两个人，互相怨憎，却在生死抉择的那一刻明白了心中所爱，于是各自饮下为对方准备好的毒酒，一同死去……”
温眉一个激灵：“你说什么？”
“故事的结局。”释真如从怀中拿出素琴曾交给他的话本，“宛宛姑娘知道了你的身世，写了这个故事，所以才被你设计掳走。而素琴姑娘同我一样，只是被你利用的棋子，她善调香，你用来迷晕我与其他人的香，就是出自她的手。”
温眉摇头：“你不懂，什么都不懂……”
释真如道：“我是不懂，但我相信宛宛姑娘。她从谢生和董老板那里了解到的事实，绝对不会有假。”
“何以如此确定？”
“没有人会抛弃一个圆满的故事，甘愿浪费眼泪，去写一个别人不喜欢的悲剧——除非那本身就是事实。”释真如将话本翻到最后一页，塞到温眉的手里，“那夜并不是龙堡主杀了龙夫人，而是他们都为对方准备了毒酒，却被自己饮下。那夜之后，龙夫人过世，龙堡主也因为中毒功力大损，导致如今瘫痪在床……”
“不可能！我母亲不会杀人！更不会自杀！她……她那时还有我……”
温眉心中一沉，想到的却是母亲曾经抛弃过自己的事实：或许母亲与那个人心中是如何想的，自己永远也不可能知道。
释真如点了香递给温眉，好让她能在自己母亲的灵位前正式地点上一炷香，温眉看着自己双手的鲜血，却迟迟不肯接过那炷香，只在离台子一臂远的地方，默默地磕了三个响头。
释真如替她将香插上，颇为自责地说：“之前，龙少提醒我来功德塔，素琴姑娘把话本交给我，他们都在提醒我事情的真相，让我能在你动手之前拉住你，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胭脂姑娘……”
他转身，向她伸出一只手：“胭脂姑娘，我说过要做你的亲人，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说到做到。我虽无法带你走，但接下来的路，牢狱也好，刑场也罢，我会一直陪着你的……胭脂姑娘……胭脂？”
温眉一直垂着脑袋，任凭释真如几番叫唤都毫无动静。释真如内心咯噔一响，慌忙去摇温眉的肩膀，却不想手指刚碰到她的身子，她整个人就如同脱了线的偶人一般向后倒去。释真如撑住温眉的背，看到一柄匕首直直插在她的腹中，鲜血不断涌出，很快就将地上的蒲团染透。
“你……真傻。”温眉无力地咳嗽着，责备他道，“你又何必为我做到这个地步，就为了我骗你的一个约定？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傻的人。”
“不，我还有……别的原因。”释真如将温眉抱起，边跑下旋梯边道，“但是这些回头再说！我现在带你去找大夫，你要坚持住！”
“我，一心想死，找大夫，又有什么用？”温眉皱着眉头，忽的揪紧了释真如的衣襟，“你可知，我本就该死在九岁的那一年，如今的温眉，为复仇而生，为复仇而活！可你带我来了这里，我才明白，原来我所做的一切根本没有意义，我又何必……再活下去！”
“胭脂！”
“真如……”温眉将头靠在释真如的胸口，头一次这般叫他的名字，“我，并不怪你，你已做得够好，是我……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释真如一口气跑下七层旋梯，外面火光刺眼，功德塔的大门近在眼前。释真如紧紧怀抱着温眉渐渐发冷的身子，不知为何，双脚竟然不听使唤地停下了。
鲜血滴在地板上，滴答滴答作响，释真如听着那夺人性命的声音，无力般靠着柱子坐下，忽然抱着温眉哭了起来。
他终究救不了她！一切都太迟了！
“我……我救不了……你……”
释真如哽咽着，心中从未如此生过一个奢望：他只是想让她活下来，抛弃作为温眉所有的仇恨，真真正正地活下来！
他说不清这样的感觉源自何处，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会对她有异样的感情，他只是觉得这个姑娘不该死，仅此而已。
然而姑娘闭上双眼，呼吸一点点地微弱了下去。
温眉觉得释真如的眼泪流在自己的眼角，又顺着脸颊滑入嘴角，冰凉且苦涩。她神思飘渺，隐隐约约竟又回到了许多年前，许久不见的母亲抱着她流泪，嘱咐她长大了，一定要照顾自己的外头的弟弟。
弟弟，弟弟……母亲心中，为何总惦念着那个孩子？温眉想，如果自己心中有怨，那一定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她恨夺了母亲自由的父亲，恨不顾自己远走的母亲，更恨当初带走母亲的那个男人……但是，她却不想去恨那个素未谋面的弟弟，因为她知道，那同样是个身不由己的孩子。
她用了好多方法想去找到他，甚至还找到了当初的那个男人，可惜那个孩子在哪里，她始终不知道。
如果……如果……
温眉小心地验证着脑中的猜想，到了关键的地方，却已经没有力气再想下去。她闻着身边这人衣襟上的香味，蓦然想起初次见面时他窘迫的模样，笨拙的言辞，还有那次他怕她手冷而去买了烤红薯……如此种种，温眉忽然觉得，若真就这样死去，她也算有了……可以带走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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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如。”温眉抬起手，最后一次睁开眼睛，替释真如擦去了眼泪，“我一生复仇作恶，对不起很多人，尤其，对不起龙少。请你在我死后，替我去向龙少说句抱歉，说我温眉，对不起他，对不起……弟弟……”
释真如哽咽道：“我一定，一定办到！”
温眉点点头，像是早已压抑许久，此刻终于舒了一口气。
“弟弟……”
她微笑着合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