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安魂咒】章十七（1 / 1）
黑云越压越低，不多时候，竟是下起了茫茫大雪。
龙川城郊的龙家别院里，龙少在窗前看得一场雪落，轻声叹口气，回身对屋内的女人说：“眉姐姐，你都看到了罢……他的模样。”
有泪痣的女人——胭脂，又或是温眉——此时一脸惊愕，怔怔看着眼前的男人，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那张她母亲临死前躺过的床榻上，此时正躺着她的父亲……而那个人，理应只有四十多岁的男人，却鸡皮鹤发，容貌枯槁，就如同是一具被抽干了血的尸体，两只眼睛空洞洞地望着天花板，像是摆设般没有焦点。
“你做的？”温眉扭头，盯住龙少。
“我下不去手。”龙少道，“他是练功不慎，又中了陈毒所致。”
“哼，他是怕死在我手上，所以才这样做的么？”温眉双目露出冰冷的光，亮出匕首，一步步逼近床上的男人，“但是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可怜他，忘记他曾经逼死我母亲的事实！”
温眉上前，一把抓住龙堡主的手腕，却被皮肤的温度惊了一惊：那简直是死一般的温度！
“你娘不是他杀的。”龙少被困在椅子上，动不得，只能提高了声音说道，“龙夫人是自尽！”
温眉甩开腕子：“你还在为他说话？”
龙少嘴角一扯，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为他？你怎么不看看我的这双腿，看看他究竟对我做了什么……我如何会为他说话？”
“谁知道呢？”温眉冷笑，“他为你留下了龙家堡，让你一个庶子当上龙家堡少主，你虽然双腿残疾，但是放眼整个龙川城内，谁人不听你龙少的？你再看看他这个样子，死不死，活不活，要杀他，轻而易举！你若真恨他，就不应该让他活到现在！”
“他……”龙少捂住胸口，忽然剧烈地喘起来，“他是我父亲！也是，你的……”
温眉一叹：“真是好一个孝子！可惜龙少爷，我温眉今日偏要杀了他，你能奈我何？”
龙少咳嗽着，死死按住椅子的扶手想要站起来，双腿却始终用不上力气，自己也反而因为用力过多而喘得更急。他抬头盯住温眉，眼中有怨恨，有愤怒，然而更多的却是哀求。但是温眉不理不问，反倒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那冷淡、又有些嘲讽的眼神，就如同在看一只没有翅膀的鸟儿如何飞起。
良久，龙少终于放弃站起，心灰意冷地瘫软在了椅子里。他侧歪着脑袋，看着温眉，无力般说道：“眉姐姐，你只知你的母亲因他死了，却没有想过你的母亲究竟错在哪儿了吗？她弃你不顾，私逃在先，之后又在外头与别的男人有了孩子……这样的过错，按规矩要如何处置，你不会不知道罢。但父亲他不过是将你母亲带回了龙川，甚至还担心堡内有人会说闲话，遣散了大部分家奴，以保全你母亲的名声……你恨父亲逼死你母亲，又为何不恨你母亲与他人有染？你只恨父亲一人，也未免太不公平。”
“我母亲没有错！”温眉吼道，“她不过是为了自由！是这个男人困住了她，她为了自由才逃开的！”
“真爱一个人，也可以算是失去自由吗？”龙少痛苦地闭上眼，“眉姐姐，你只在意你的母亲是如何死的，却不知我是如何失去我的母亲的……是，我母亲的确只是龙家堡内一个卑微的婢女，但她爱我父亲，宁愿知道父亲不会像爱龙夫人爱她，但还是义无返顾地献出了自己全部的感情，甚至是生命……眉姐姐，你说，我要是想为我母亲报仇，我该找谁呢？”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龙少摇头，叹道：“我怨父亲，是因为他眼见龙夫人过世，心中怒火迁怒于我，让我双腿致残，终生不能行走，然而，我却从未因为母亲的死而怨恨过他。母亲一生孤苦，我不知道她在最后一刻是否后悔过，但即便后悔了，那终究也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我不是他们，不能、更不可以评说。”
温眉惊愕地后退一步，握着匕首的手掌在微微发颤：“你说什么？你的腿疾……是因我母亲……”
龙少没有说话，仍是带着那略带哀求的眼神看着她，看着她手中的匕首，希望她能回心转意。
可惜温眉咬紧后牙，一字一顿道：“罢！就算与我母亲有关，大不了等杀了这个人之后，我割了自己的两条腿还给你！”
“眉姐姐！”
龙少一声惊呼，温眉却已经高举起匕首，径直对准了床榻上男人的心口猛然刺下！然而就在她要得手的时候，她无意中瞥见那个男人的眼睛，动作竟不由得僵住——
那人不说话，大概是病重得已经不能开口，更不能动，似乎连转动眼珠都成了件难事，但当匕首将要刺入他的胸膛的时候，温眉清楚地看见，有一颗泪珠，竟从男人浑浊的眼睛中流了出来。
她四岁时母亲出走，六岁时母亲去世，九岁假死逃离龙家堡，经年辗转，苦心计划，十八岁又回到龙川复仇……此一生温眉过得战战兢兢，唯一记得的只有父亲害死母亲的事实，以及那晚当父亲离开那间屋子的时候，他脸上毫无表情的面容。
那人不常喜怒，更是从未在他人面前哭过。而此时此刻，当亲生女儿的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他的眼角却流下了泪滴。
他究竟是在惧怕即将到来的死亡，还是在为他所犯下的罪过而忏悔？温眉猜不透。在她的记忆里，父亲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他从不告诉别人他的想法，也不会让别人轻易猜透他的心。没有人能理解他：她不能，龙少不能，甚至连母亲也不能。
温眉将匕首抵住龙堡主的胸口，冷笑着问：“你……快死了，你是在为这个而哭？还是……”她抬头，看着死寂一片的屋外，以及坐在屋角挣扎着的龙少：“还是你快死了，身边却没有一个愿意救你的人？这里的两个人，无论是我，还是你的儿子，我们竟全都是恨着你的……”
“我不是！”龙少忽然激动地离开椅子，却因双腿无力而扑倒在地上。他匍匐在地，艰难地伸出手央求道：“眉姐姐，住手……我求你……住手！”
温眉悲悯地看了他一眼，回过头来，直视着龙堡主的眼睛：“你看看吧，无论作为父亲还是龙堡主，你做得有多失败！龙家堡内无人爱你，唯一爱过你的却被你一手害死！这世上那么多人都恨着你，而我温眉……龙堡主，不管他们多恨你，我对你的恨，永远、永远，比他们要多上百倍！”
“眉姐姐！”
龙少艰难地向前爬行，还没到床边，就看到温眉的匕首刺了下去。他万念俱灰，直愣愣地盯着面无表情的温眉，脑中一片空白。
果然是到了最后的那一刻，自己才会明白，什么恨什么怨都没有用：那是他的父亲，他不想让他死，仅此而已。
可是现在，他的姐姐……
“龙眉！”龙少抬起头，大叫道，“你杀了我父亲！那是我父亲！”
温眉看见他的双手攥成拳头，想大概他的腿若是还能用，大概会什么也不顾地冲上来给自己一拳罢。她苦笑了声，俯身道：“龙少，我感谢你这些年来对我的照顾，我知道你留我在身边，不是没有认出我的身份，而是想让我打消复仇的念头，可惜，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准备听你的，如今我大仇得报，也是时候该与你告别了。”
龙少气得浑身颤抖，怒道：“龙眉！你站住别走！我、我要……”
他话说到一半，一直寂静的院里忽然发出声响，两男一女破门而入，正要离去的温眉神情大变，登时被他们拦住。
“可恶，院里的那两个守卫还真难对付，费了我不少药丸……咦，这里什么情况？龙少你是怎么了？”
风小满站在最前面，左右边分别站着易小山与释真如，龙少看到他们犹如看到了救星，忙叫道：“是龙眉！她杀了我父亲！快抓住她！”
易小山神色一凛，立即上去抓住要逃跑的温眉。温眉并不会武，眼看着就要被他擒住，一只手掌忽然从一旁伸出将她拽到一边，同时另一掌向前击出，带着七分力道，瞬间就将易小山逼退。
易小山躲过掌风，大惊道：“释兄弟！怎么是你！”
释真如将温眉护在身后，看了她一眼说道：“对不起，易兄，我不能让你抓走她。”
“小和尚，你怎么忽然变了心性？”风小满跳出来，指着温眉道，“你知不知道，掳走龙川十人的幕后主使就是她！现在她又多了一份杀害龙堡主的罪名，你怎么能袒护杀人凶手？”
“释兄弟，她不是胭脂。”易小山跟着道，“她是温眉，她一来就是要找龙堡主复仇的！”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释真如不视易小山惊异的目光，走前一步说道，“但我还是不能让你们带走她，起码，是现在。”
“哎，你这人怎么……”
易小山拉住风小满，右手按住剑柄，缓缓拔剑出鞘，说道：“既然释兄弟执意如此，就别怪我易小山出手了！”
说罢他举剑迎上，处处冲着释真如的要害而去，竟是半点情面也不顾。释真如不用兵器，仅以掌力化去剑风，步步后退看似吃紧，实际越故意有所保留，掌力将剑气化了就戛然而止，再不伤易小山半分。
风小满看他们俩斗得正紧，眼珠子一转，直直朝着释真如一边的温眉袭去，释真如见状忙并指弹在易小山的剑上，抽身挡在温眉的面前。易小山只觉一股力道从剑锋传到虎口，震得手腕剧痛，方才明白释真如的内力深厚，竟远在自己之上。
不过他刚才一直深藏不露，莫非是不愿伤人？易小山灵机一动，与风小满做了一个眼色，再次提剑而上，只不过这一次他对准的目标不是释真如，而是他身后的温眉。
释真如自然不会让他抓走温眉，正要出手阻止，风小满忽然出现将他缠住，虽然风小满的功夫与他差距甚远，但由于释真如迟迟不下重手，风小满屡败屡战，一时竟让释真如奈何不了她，而释真如一面要提防温眉被易小山抓住，一面又要逼退风小满，一心二用，着实辛苦。
“哼，麻烦！小和尚，给你尝尝这个！”
风小满说着，忽然化掌为爪，猛地朝释真如面上抓去，释真如正要出手，却不防风小满的袖中忽然喷出一股红色的烟雾，他用掌风击偏了大半粉末，但还是有一小部分扑面袭来，辣味十足，直呛得他睁不开眼。释真如不用想就知道，这粉末乃是风小满的独家秘方——花椒粉是也。
易小山见这头释真如无法还击，连忙向温眉斜刺过去，温眉仓皇中只得向释真如这头靠去，风小满却已拦住退路，她退无可退，竟生生吃了易小山的一剑。
那一剑刺在肋下，看似重伤，实际上易小山出剑的角度刚好，堪堪避开了温眉的要害，只是让她吃痛无法逃走而已。温眉惨叫一声半跪于地，释真如一个激灵，连忙将拦住的风小满推开，上前将温眉扶起。
易小山见释真如仍在护着温眉，不由大怒道：“释真如！我原以为你是一直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却不想你也会做这种助纣为虐的事情！你若再执迷不悟，释真如，我易小山就当没你这个朋友！”
温眉的血流在释真如的手心，释真如攥起拳头，双唇紧闭，面对易小山的质问半句也不说，抱起温眉就向外走去。易小山上前阻拦，还未出剑，释真如居然先他出手，主动一掌击在了易小山的胸口。
易小山大惊，忙向后急退了几步，刚要喊释真如停下，忽觉得喉头甜腥，低头竟闷出了一大口鲜血。
“混……蛋！”易小山看着释真如离去的背影，狠狠吐了血沫，“我易小山，从今日开始，再没你释真如这个朋友！”
风小满赶上来，正要查看易小山的伤势，不想易小山的身子忽然一晃，就倒在她的身上，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