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安魂咒】章十二(1 / 1)
日暮西斜。龙少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掌灯时分。
胭脂一直伺候在旁,见龙少忽然醒了,又是找大夫又是通知下人温药,自己屋里屋外地跑,看得龙少竟有些不忍心醒来。
他招招手道:“别忙了,胭脂,坐下歇歇罢。”
胭脂两眼红通通的,不知是累的还是偷偷哭的,她在榻边跪下,握着龙少的手说:“龙少,都是胭脂不好,胭脂不该,让你一个人留下……”
“胭脂……”龙少动动手指,示意胭脂将自己扶起来,“这不关小释他们的事,是我自己提起了那个人,心中太过激动……”
“龙少?”
“罢了,不提他了。”
龙少笑着握了握胭脂的掌心,又见胭脂颊边有泪,抬手为她擦了。胭脂脸一红,小声道:“龙少,您这是……”
龙少的手指正停在胭脂右眼角的泪痣旁,他小心地抚过那枚印记,用极温柔的目光凝视着,却良久一言不发。
“我……我见你近日与小释走得亲近,你觉得,他怎样?”
胭脂怔了一瞬,仿佛是没有料到龙少会说这话,她垂下头,说:“释公子为人和善,人也单纯,胭脂只是容易与他聊得来罢了。”
龙少点点头:“那便好,你若得空,就时常去与他走动走动。他和易少侠那头帮我查失踪案,也需要龙家堡这里出人相助。”
“胭脂明白。”胭脂小心地看了龙少一眼,“只不过比起帮释公子查案,胭脂还是更想留在龙少身边。”
龙少听了,忽然自嘲般笑了:“我已是残躯一副,你不必太费心。”
“胡说。”胭脂激动地说,“胭脂本就是龙少的侍婢,不费心龙少,那胭脂还留在龙家堡做什么呢?”
两人相视一眼,随即而来的却是周遭许久的沉默。龙少轻咳一声,道:“胭脂,我是认真的。我这病也不知能不能治好,若是……若是以后真的治不好了,以后龙家堡……我便留给你了。”
胭脂一惊,连忙站起:“龙少,您这说的又是哪一出?我怎么能……再说了,不是还有您的父亲龙堡主?龙堡主尚在,我又如何……”
“胭脂,此事我白天的时候,其实并未说出实情。”龙少抬起胳膊,让胭脂离自己近些,凑着她的耳朵道,“我的父亲……那个人,他对外宣称是远游未归,实际上却是重病缠身,如今正在龙家别院休养,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怎么会!”胭脂惊道,“是哪个庸医说的?”
“是百草堂的白掌柜,亲口告诉我的。”
“就是……前不久失踪的那个?”
“不错。”龙少说着,叹了口气,“那个人的病一直都是白掌柜在照看,可是自打他莫名失踪后,那个人就……唉,从前还有玉灵寺的了缘师父前去给他讲经解闷,可是现在,他们一个个的全都不见了。那个人,大概也越来越孤单了……”
胭脂隐隐觉得龙少另有所指,可见他的眉头紧紧皱起来,她又忽然不想问了。“龙少。”胭脂靠近了,温柔唤道,“龙少你睡了一天,饿不饿?我去做点米粥给你喝?”
龙少摇了摇头:“我不饿,你也别忙了,早点去歇息罢。”
只是他虽这样说,手却一直拉着胭脂的掌心,迟迟不肯放开。胭脂小心地往后退了退,龙少却忽然按上了她的肩膀,将她拥在怀里。
“龙……龙少?”
胭脂试着推了一下,但龙少却没有任何放开的意思,反而慢慢地垂下头,在胭脂的发心轻轻落下一吻。
胭脂不明白龙少为什么会这样做,只知道在那一个忽如其来的拥抱之后,两人一直持续着这样的动作许久许久,直到房里的烛火明了又灭,直到手边的汤药渐渐变凉,直到头顶有什么东西打湿了她的发心——
“对不起。”
那是……龙少的声音?胭脂想细细去辨,可那三字转瞬即逝,短暂地如同从未说出口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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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伺候龙少躺下,见他没有大碍,就端着汤碗等物退出了屋子。
她脚刚一迈出门,就看到了迎面走来的释真如,胭脂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一旁侍婢,听得他说道:“胭脂姑娘,龙少他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在生我们的气?”
胭脂细细想了一番,觉得白天之事只是他与易小山的无心之失,而自己也的确反应过激了些,便低头道:“龙少已没有什么大碍,此时已经睡下了,至于白天,是胭脂太过激动,还要向释公子和易公子道歉才是。”
“胭脂姑娘……也是担心龙少。”
释真如向里屋看了看,见烛火已灭,想必龙少确实已经歇息,就决定先回房间。胭脂看着他离开,忽然上前一步说道:“释公子且慢,不知释公子现在有没有时间,可以陪胭脂走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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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胭脂主动相邀,释真如木讷地点了点头,然后就随着她穿过一道长廊,来到了龙少屋后的一处小花园。说也奇怪,释真如住进龙家堡那么多天,竟从来不知堡中藏了一个这样的地方:院内假山流水,亭台楼阁,好不雅致,没有北国的庄重豪迈,倒似多了一份南方的秀美玲珑。
胭脂今日不知为何换了一件素色的衣裳,正好与此时皎洁的月光相配。释真如从后看着,不小心竟是又入了迷,再也移不开目光。
“我与龙少……并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胭脂在亭中坐下,看着潺潺流水道,“龙少待我好,只因他把我当做是亲人,而我,也仅仅把他当成是我的至亲。”
释真如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亲人?”
胭脂点头道:“释公子是不是以为,龙少替我赎身,是因为他在龙堡主的寿宴上遇见了我,从此便想把我留在他身边?其实,事实并不是这样。”
胭脂凝视着月光,缓缓道:“那晚,我从龙家堡出来,本想回红香坊,却在路上遇见了一个小女孩,那个女孩自己衣不蔽体,身后却背着她死去的母亲,一路走得跌跌撞撞,十分艰苦。她一边走,一边挨家挨户地敲着门,希望有人能借她些银两,能让她将自己的母亲好生安葬,我心中不忍,就将龙家堡所给的赏钱全都给了她。后来这事不知怎的让龙少知道了,他就找人将我赎身,带回了龙家堡。”
“想必龙少是被姑娘的善心感动了。”释真如道,“我曾听人说,龙少的母亲早亡,将心比心,若换做是他,他也必定会对那小女孩倾囊相助。”
“大概是吧。”胭脂闻言浅浅一笑,脸上露出温柔的表情,“我入了龙家堡之后,才第一次近距离地见到龙少,说实在的,我从未见过如此俊秀的人,也从未见过如此孤单的人……那时候的龙少和现在可不一样,那时任何人都不许进他的房间,都不能碰他的东西,而他,也从不随便跟任何人说话。”
胭脂回身,忽然看着释真如:“释公子,你能想象吗?一个双腿有疾的人,明明身边伺候的人那么多,却坚持事事躬行,从不让人看自己的笑话。即便是不小心摔倒了,他也宁愿自己在地上一点点爬回去,也决不喊人帮忙。”
“他性格孤僻,下人也大都不与他亲近,纵然是我刚到的那几个月里,也只是匆匆见过他几面而已,直到转年开春……”胭脂说着,抬手折了亭外一支蜡梅,“那日天冷,我去给龙少送几件刚做好的衣服,到了才发现他不在房中。龙堡主有事外出,下人们将龙家堡翻了个遍,可还是寻不到龙少的踪影。堡内上下乱作一团,几乎派出了所有人出去寻找龙少。我那时也被派了出去,找了整整一天,才在傍晚时分,在龙川城郊的一棵柏树下找到了他。”
胭脂长叹一声,看着自己的双手说:“我找到龙少的时候,他的轮椅倒在很远的地方,而他的双手已经磨破,流出的血都在掌心里结成了血痂。我不知他是如何离开龙家堡,也不知他是如何一路来到这里的,但我知道,他那时的表情很悲伤,像是刚刚哭过一场。”
“龙少……为何哭泣?”释真如问。
胭脂垂下了眼睛:“他靠在一个土堆旁,我细细看去,才知道,那是一个人的墓……”
“墓里葬的,莫非就是……”
“是龙少的生母。”胭脂说道,“那一天,是龙少母亲的祭日,所以龙少才会不声不响地离开龙家堡,一个人靠在墓前静静地哭。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龙少落泪,只因我一直以为龙少他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在那之后我才知道,龙少不是坚强,只是不愿把自己脆弱的一面展现给旁人看。”
释真如点点头:“龙少确是这样的人。”
“我以为我看到了龙少落泪,龙少大概会生气,一怒之下把我赶出龙家堡。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胭脂收起手指,嘴角又漫上笑意,“那个时候,龙少握住我的手,问我,愿不愿意,做他唯一的亲人。”
释真如听了,大为疑惑地问道:“唯一的亲人?不是还有龙堡主?”
胭脂摇了摇头:“我也是这样想,但毕竟没有问出口,又觉得龙少可怜,就点头答应了他。直到又过了些许日子,我才从龙家堡下人那里打听到,龙少与龙堡主之间其实并不和睦,原因……想必释公子也能猜到。”
“是……龙少的腿疾?”释真如道,“龙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一直怨着自己的父亲?”
胭脂将蜡梅抛下水,看着那朵蜡黄的小花随水流走,怔怔没有答话。
过了许久许久,她抬头迎向月光,喃喃道:“有什么怨不怨的,那毕竟是他的父亲,如何……能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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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完龙少的事情后,释真如又陪着胭脂在小亭里坐了很久,忽然听得胭脂说道:“释公子,听完了龙少的故事,再来听听我的如何?”
“胭脂的?”
释真如一个激灵:胭脂为何忽然要同他讲过去的事?还是他们之间的关系,真的密切到这种地步了?
“释公子可知道,我今日何以会突然换了素衣?”胭脂勉强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衣袖说,“因为再过一天,便是我娘亲的祭日。”
“啊?”释真如怔住。
胭脂早知他会如此吃惊,此时也不诧异,反而舒了一口气,说:“不过……她已经过世好久了,这世上,也只怕仅有我一人记得。释公子,胭脂在玉京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就觉得自己与你投缘,现在胭脂有个小小的请求,不知公子能不能答应。”
“请、请说。”
胭脂忽的靠近一步:“不知公子,愿不愿意做我的亲人?”
释真如又呆住。他猛地后退,直到背脊撞到石柱,终于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