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安魂咒】章一（1 / 1）
天刚亮的时候，在龙川龙家堡的大门前，有个奇怪的少年踏雪而来。
说他奇怪并不是没有缘由：在这又深又冷的冬季里，他身上竟只穿了件素色的单衣，脸上却是精神得泛着红光；大雪连下了好几天，及膝深的雪地里连有经验的老马都走得困难，少年却一步一步稳当当地走过来，平心定气，如履平地。
然而这都不是他最奇怪的地方。当少年停在大门口，摘下挡雪的斗笠的时候，他的头发也露了出来——那既没有发髻也不是披肩，而是长不过耳的短发。
是来化缘的出家人？
门口的家侍看了他一眼，想叫门内的人随便拿点东西打发他走，少年却有礼貌地拜了一个礼，说：“请问，这里可是龙少龙公子的住处？”
家侍搓了搓手，懒懒打了个哈欠：“没错，这里就是龙家堡。”说罢，他见少年似乎在包袱里摸着什么东西，瞥了他一眼，又道：“你是来化缘的和尚？你且等着，我叫里头人拿吃食来。”
“不不。”少年忙摆手，递上一份信笺，“我已不是出家人，更不是化缘来的。我是来找龙公子的，这里是我的拜帖，麻烦您通传一下。”
“来找龙少？”
侍卫重新打量少年一眼，觉得他一身单衣太过寒碜，何况再加上他那头奇怪的短发，真是不引人误会才怪。他撇了撇嘴角，想不通这样的人为何会与少堡主有关联，就有些不情愿地接过了拜帖。
“释真如？你名字？”果然连名字都像和尚。
少年温和地浅浅一笑，恭敬拜道：“正是真如。有劳侍卫大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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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江南帝都冬季的湿冷，北方的龙川城到了冬天则是干冷。释真如捏了捏发涩的喉头，觉得相比这里的北方，他还是更喜欢南方的家乡。起码在佛家普及甚广的南方，很少有人会像这样奚落一个化缘的出家人。
不过释真如转念想想，又觉得这事似乎也不能全怪他们，毕竟十数年前当西图人入主帝都的时候，中洲文化虽大受打击，但佛家方面却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反而由于西图人的推崇而变得更加兴盛，帝都的万华寺也因此成为许多百姓寻求精神庇护的场所。但是这仅属于寺庙繁多的南方，到了寺庙稀少的北方，更多人由于找不到可以庇护他们的信仰，索性就抛弃寺庙，转而相信手中的铁器——所以三年过去，第一个起义声讨西图人的正是北方人，之后闯入皇宫内院，在睡梦中刺杀西图王的，同样也是一个来自北方的剑客。
释真如在内心叹了口气，想不过是隔了一条龙江而已，为何江南江北就有如此大的区别？好在眼下这位龙少龙公子虽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但对佛家之事却极为尊崇。释真如与他数月前在玉京的三玄寺相识，两人一拍即合相聊甚欢不说，龙少更是还答应了要帮他寻找亲人，并许诺让他一个月后来龙川的龙家堡，自己一定将他父亲的消息查出来告诉他。
龙家堡名声在外，堡主龙淳更是曾经参加过起义军的江湖义士，释真如想若是有他们相助，无论是找到自己的父亲，还是那个姓伍的江湖人，应该就都不是难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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甩开可气的侍卫，释真如在龙家堡的正厅里坐了一会儿，厅后才渐渐传来声响，少堡主龙少姗姗来迟。释真如并不在意，忙起身抱拳道：“龙少，许久不见。”
“许久不见，小释。”
释真如先听到声音，然后才看得一人推着一张轮椅从堂外进来。一位面带病容的金衣公子正坐在椅子上，瘦弱的身子却将脊背挺得笔直，他见到释真如先是激动地咳嗽了几声，然后微笑着说：“等很久了吧，龙家堡招待不周，还请小释莫要见怪。胭脂，快去沏壶热茶来。”
龙少身后是一个打扮规矩的姑娘，容貌生得漂亮，特别是右眼角一颗泪痔令人记忆深刻。释真如刚要客气地说不用，胭脂姑娘已低头行了一个礼，转身就往堂外那头去了。
“朋友间不必客气，小释，坐。”龙少摆摆手，把自己推到桌椅边，双手撑住扶手就要从轮椅里起来。释真如见状忙去搀扶，龙少摇头，避过了他伸来的手，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挪到桌旁的椅子上。
龙少双腿残疾，这几乎是整个龙川无人不知，也无人不为之感慨的事情。坊间曾传言，说龙少出生时无病无灾，只是一张脸生得女儿气了些，恼得龙堡主觉得自己脸上无光，打小便加倍监督龙少习武，结果不想事与愿违，龙少武功没学成，倒是因为各种严苛的训练而落下了一身的病根。除了外人能看得见的残疾外，还有许多外人看不见的，个中苦痛，唯有龙少自己知道。
释真如来到了龙川才听说了龙少的故事，这才明白为什么在玉京的时候总见他坐着，原来是不方便站起来的缘故。他又想起在三玄寺的时候总听龙少提起“否极泰来”四字，说糟糕的事情再多也总归会有一个头，熬过去了就会看到好日子……原来那并不是用来安慰与父亲失散的自己的话，而是龙少在说他自己。
释真如想着想着，不由深深地长叹了口气，龙少听见咳了一声，问道：“小释何故叹气？莫非还在烦心寻亲一事？”
“不不不，”释真如忙道，“既然已拜托了龙少寻人，那我就应该相信龙少才是……龙少，最近你可查到了什么线索？”
“思亲之心人之常情，你忧心也是应该的，这并不是什么相不相信我的问题。”龙少说着取出一张信封，递给释真如，“这里是我最近一个月里查到的东西，你打开来看看。”
释真如道了谢，小心地将信封拆开，龙少继续道：“关于你父亲的线索实在太少，所以我只能先从那位叫‘伍随欢’的人下手调查。不过有意思的是，这一位似乎也是个神秘人物……你知道，我龙家堡在江湖上不说人人皆知，但必要的人脉还是有些的，只可惜无论是黑道还是白道上的朋友，他们都说不曾认识这位叫做伍随欢的人。”
释真如的心顿时灰下来，龙少却一个转折，紧接着道：“然而，既然他是江湖中人，那就总有找到他的法子。你可听过江湖万世书？”
释真如点点头：“听过，那是一位专门撰写江湖大事的老先生，现在说书人口中的许多故事都是改编自他之手。难道，他认识那个人？”
龙少道：“万老先生一直想将十五年前的那场大事记录下来，于是他花了十余年前的时间，走访中洲各地，专门搜集参与过战事的江湖人士的名字。不久前他来龙家堡做客，给我看了一份他迄今为止整理出来的名单，说来也巧，那伍随欢的名字就在上面。”
“他上过战场？”释真如心中一喜：既然伍随欢认识父亲，也许十五年前，他的父亲也在那片战场之上！“龙少！”释真如兴奋地说，“万老先生现在身在何处？我能否向他借看一下名单？”
龙少推给释真如一杯茶，示意他冷静下来：“你也别太激动，那名单上少说也有百十号人物，你连你父亲的姓氏都不知道，看了名单又有何意义？更何况，关于伍随欢这个人，我还没有说完……”
释真如立刻安静下来，龙少道：“我向万老先生了解了一下这个人的情况，知道他十五年前曾在玉京停留过好长时间，大概原本便是玉京人士，于是便派人前往玉京调查，结果……让人失望，他并没有收集到什么有用的情报，反倒是回来的路上听说血门正在追杀一位江湖人士，那个人的名字令人吃惊——不错，正是伍随欢。”
“他被追杀？”释真如猛的站起来，“这……怎么会！”
龙少摇头，喝了口茶：“血门要杀一个人从来没有理由，有理由的，是花了钱的人。”
“这不可以！”
释真如握紧拳头，急匆匆就要往外头走去，龙少忙让之前进来的胭脂拦住他：“小释，你这是做什么去？”
“我要去救他！”
“救谁？从谁的手中救？血门？”龙少反问，“你敌得过？”
释真如不说话了。关于血门这个组织，他不是不知道：血门就是江湖上的阎王老爷，他们想让一个人死，那个人就必须死。
龙少见他又坐回座位，叫胭脂替他沏了杯热茶，说：“何况这都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血门要杀一个人，不可能拖这么久，只怕你现在去，也只能见到伍随欢的尸首了。”
释真如死死捏住杯盏：“那，这怎么办？师父只肯告诉我这个人的名字，要是他死了，岂不是世上就没人知道我父亲的下落了？”
“也不尽然。”龙少思索片刻，说道，“只是这需要时间，一个月是远远不够的，不知小释你能否耐心稍等几月，我尽量帮你查出来。”
释真如立刻抱拳道：“那是自然的，我……我也知道这事情不好办，若是查不出来，龙少你也不必勉强。”
龙少点了点头，但脸上仍有难色，释真如不知他又有什么烦心事，正要开口询问，便听得龙少道：“既然我帮你寻找亲人，那我这里有一个小忙，不知小释你愿意愿意帮。”
“什么忙，龙少你尽管开口便是。”
龙少抬了一下手指，他身旁的胭脂姑娘立刻送上一样东西，释真如细细看去，发现那是一本小札。龙少摊开手札，说道：“这件事想必你来龙家堡的路上也听过了，龙川城最近不大太平，总是有人无故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百姓对此恐慌得紧。”
“我听过。”释真如道，“龙少是想让我调查这件事？”
龙少点头：“这事居然在我龙家堡的地盘上发生，要是不查清楚，我龙家堡又有什么脸面立足江湖？”他说着递上手札：“从事件发生之日算起，已有十人无故失踪，最先失踪的一个已经消失了近两个月，是生是死，毫无线索。”
“失踪的都是些什么人？”释真如问，“是孩童还是妇女？”
“孩童，妇女，老人，青年……从江湖中人到普通百姓，什么样的人都有。”龙少叹道，“而且据他们的亲友讲，这些人失踪的时候身边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带走，似乎失踪的仅仅是他这个人而已。”
释真如想了想，又问：“那这十人之间可有联系？若是他们互相都有联系，找出与他们联系最紧密的那个人，说不定就会有什么发现。”
“我也曾这样想过。”龙少指向那份手札，“我调查了这些人的姓名，家世，背景，甚至是籍贯，出生年月……可惜什么也没有发现。他们之间有的互相熟识，有的却素昧平生，根本扯不上任何关系。”
释真如望着小札里的名字陷入苦想，龙少道：“所以这事就拜托你了，我为你寻找父亲，你为我查找失踪案的元凶，这样，也算是互帮互的忙。”
“哪里哪里。”释真如道，“这凶手祸害百姓，我若找出他了也是为民除害，莫说龙少是帮了我在先，便是龙少不帮我这忙，我也一定要找出他来！”
“如此甚好。”
龙少点头，挥手招来一旁侍候的胭脂，说道：“胭脂，麻烦送释公子出去吧。”
“是，龙少。”
胭脂眨了眨眼，脸上微微的笑意衬着她右眼角的一颗泪痣格外诱人，释真如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慌忙低头看向手里的名单。
“玉灵寺，了缘大师……”
失踪人员的头一个，似乎是一名寺庙的出家人，释真如小心地收起手札，决定第一个调查的对象，便从这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