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离魂歌】章十七（1 / 1）
大牛跪在灰灰旁边，全身湿透，却始终紧紧握着灰灰的手。他抹了一把眼睛，对姚情道：“姚姐姐，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不小心失足落水，灰灰她就不会摘下蒙眼布，也就不会暴露了……”
“姚姐姐！”灰灰睁着灰色的眼睛，扯了扯姚情的衣角说，“姚姐姐，把剑放下吧，别为了我，和大家……”
“灰灰，大牛，你们都别说话！”姚情激动地说，“我们没错，错的是他们！他们是群被仇恨蒙了双眼的瞎子！不，是疯子！”
村民们骚动起来，人群中有一位眉发皆白的老妪走上前，姚情认出了她，乃是那日第一个与她攀谈的老婆婆。只是此刻那副和蔼的面容已经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张苍白并且毫无表情的脸。
她拄着拐杖，颤抖着声音说道：“姚姑娘，你想要保护这女孩的心情，大家都能理解，只是她是西图人，她的族人曾经屠杀了我们太多的亲人，这份恨，我们永远不能忘记！”
“没错！”又有一个妇人站出来，指着灰灰控诉道，“十五年前，西图人杀了我丈夫，又放火烧了我的家……西图人毁了我的一切，我曾发过毒誓，便是做鬼也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姚情将剑一挥，将人群逼退，喝道：“西图人的确是杀过中洲人，可那是灰灰做的吗？是灰灰拿着刀子杀了你们的亲人吗？十五年前，她甚至还没有出生！你们凭什么要把这份仇恨强加在她的身上？”
“她是没错，可我的丈夫和儿子，难道他们就错了吗？”那个妇人继续哭道，“两国交战，谁胜，谁败……这些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他们就要为此付出性命呢？你说啊……为什么！为什么！”
姚情答不上来，只能下意识地挥动手中的长剑，将意图逼近的村人们吓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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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为什么呢？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妇人的问题，同样也是姚情心中的问题——为什么他们要恨灰灰，为什么灰灰不能留在这里……他们究竟是谁错了？又在哪里错了？
姚情尽力地挡在灰灰身前，而在她背后的灰灰一手握着大牛的掌心，一手却按住了随身带着的一柄小刀。
“大牛哥。”灰灰轻声问道，“我与你们中洲人，究竟差在哪儿了呢？是因为我的眼睛吗？”
大牛摇摇头，使劲捏紧了她的手：“灰灰你别瞎想！纵然大家都不接受你，我和阿姐，还有你姚姐姐，我们始终会在你身边的！”
灰灰看着面前的影子，忽然一笑：“我知道……虽然除了姐姐，我从来没见过自己真正的亲人，但是现在，你们就是我的亲人！永远的亲人！所以为了亲人，我也要为你们做些什么才对……”
“灰灰？”
大牛觉得自己的手心忽然空了，向旁边一看，却见灰灰不知何时拿了一柄短匕在手里，刀口锋利，尖刃上闪着的厉光让他不寒而栗。
“灰灰……不！灰灰！”
大牛尖叫着，竟看见灰灰冲自己笑了一笑，然后，举起那柄匕首，刺入了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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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随欢从集市上回来，刚到村口，就觉得村子里的气氛有什么不对。他把包袱扔到一旁，拨开簇拥在一处的人群，却见得姚情半身染血地蹲在地上，怀抱里是已然昏厥过去的灰灰。
鲜血，如同是两道血泪一般，从这个西图女孩的眼眶中流下，覆盖了整张面目。姚情紧紧抱着她，双手都在颤抖，她抬头看见伍随欢来了，嘴唇翕动了好一阵子，才勉强哑声道：“伍大哥……救……救……”
姚情悲伤地连句话也说不出来，伍随欢见状立刻接过灰灰的身子，喝道：“大牛，快去牵马！去镇上！”
大牛也被吓得不轻，但被伍随欢一叫就清醒了过来。他连滚带爬地跑到系马的地方，忙取了马回来，伍随欢一手抱住灰灰，一手接过马缰翻身而上，双腿一夹马腹，忙带着灰灰奔向集镇。
姚情听得一声马鸣，此时也回过神来，顾不得自己半身血迹，也爬上马背，急急跟着伍随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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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随欢到了镇上后径直就朝着一家医馆奔去，一刻也不敢耽搁。他把灰灰放在医馆的大夫面前，便是见多了急患的大夫也不由吓了一跳，大惊道：“这……这样的伤势……恐怕……”
“给我救！”
伍随欢厉喝一声，一掌劈在旁边的椅背上，整个椅子轰然就成了碎屑。
大夫不敢怠慢了，忙叫几个学徒将灰灰送到里屋，心想着如果这个女孩没有活过来，只怕那时碎掉的就不是椅子，而是自己的脑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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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情也在伍随欢身后不久找到了这里，并且和他一起坐在医馆的堂中，焦急地等了大概足足有一个时辰。之后大牛姐弟也过来了，看着姚情哭成泪人的模样，顿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不断地自责，顺道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对伍随欢说了一遍。
“不是你们的错。”
伍随欢听罢，想说什么，却也只能说出这短短六字：不是他们的错，然而这又是谁的错呢？
只是想有个家。难道这个小小的愿望——也有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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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等待终于结束，医馆的大夫从里屋出来之时，带来的消息好坏参半：好消息是灰灰还有活下来的希望，坏消息是她的一只眼睛，可能从此再也看不见了。
不过既然还有希望，就不能放弃，姚情强忍着悲伤点了点头，总算接受了这样的结果。大夫还在医馆的后院专门收拾出了几个空房，以便给灰灰和她的这几个朋友居住。姚情忙不迭谢过了大夫，然后就整晚整夜地守在灰灰榻边，不吃不喝几日下来，竟清瘦得不成样子。
好在伍随欢给她的吃食她有时候还吃些，因此这几天虽累却也不至于倒下。姚情照顾灰灰，伍随欢就在旁边照顾姚情，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孙牛和孙如也在旁边房里住了下来，一旦听说灰灰这头有什么苏醒的迹象，立刻就能奔过来。
四人尽心尽力，但是灰灰似乎陷入长眠，虽然伤口已在一点点愈合，意识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姚情肿着眼睛，握住灰灰的手低语道：“伍大哥，我现在终于承认：事实，真的是不可以被改变的。”
伍随欢沉沉叹口气，下意识地很想喝酒，但手头无酒，只能喝尽了桌上的一杯茶——实际上，自从灰灰出事以后，他已经滴酒未沾。
“她会好起来的。”伍随欢拍了拍姚情的背，安慰道，“这位大夫是镇上最好的，而且我已经让他用了最好的药……灰灰一定会好起来的。”
姚情却摇了摇头：“好起来……可是然后呢？银杏村……肯定是回不去了……”
伍随欢握住姚情的手，说：“我们可以带着灰灰一起走，只要她在我们身边，就没有人敢欺负她。”
“可是那样的灰灰……会幸福吗？”
姚情忽然反问，问得伍随欢一滞，回答不上来。姚情垂下眼，说：“虽然灰灰没有明说，但我知道她为什么喜欢待在村子里……因为，那里更像是一个家啊！她可以在那里交上朋友，还和同龄的玩伴们一起玩耍……如果不是这件事情，她在那里呆上一天，只怕都会比在我们身边一辈子幸福。”
伍随欢无话，姚情也没有心思说话，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坐了很久。直到太阳沉下去，月亮的光芒透入格子窗，伍随欢斟了杯水递给姚情，说：“歇息一下吧，有没有兴趣听我讲一个故事？”
姚情迷茫地看过来，不懂他怎么还有心思讲故事，伍随欢却笑着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泪，自顾自说起来：“我的这个故事……和你的有点像，都是关于一个中洲人，还有一个西图人的故事。”
“你的故事？”姚情问。
伍随欢点了点头：“十七年前，战争还没开始的时候，我喜欢过一个女人。”
姚情捏着茶杯的手忽然一紧，看见伍随欢露出一种怀念的眼神，那样的表情，她从未见过。
伍随欢继续道：“那……大概是很漂亮的一个女人吧，只可惜现在我记不得她的长相了，只记得她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对，灰色的眼睛。但是后来我们分开了，因为我不巧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其实是西图人派入中洲的细作。”
伍随欢蓦然一叹，说：“她身份败露后就回了西图。我记得分开之后，我还特地去西图找过她，说什么西图中洲都无所谓，只要她能跟我一起走。可惜……她拒绝了我。”
“我穿过大漠，九死一生，后来终于回到中洲。我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直到有一天，西图人的兵马攻入中原，我投身战场，却在帝都外的战场上又看到了她。”
“我……亲手杀了她，作为一个中洲人。”伍随欢自嘲一笑，说，“可惜在那之后，她每晚都会在我的梦中复活，然后被我再一次无情地杀死……就这样，她活，我杀，她再活，我再杀……十五年过去，现在的我，甚至都有些分不清她是不是真的死去了，只知道如果自己喝醉了就不会做梦，如果不会做梦，也就不用见到她，不用再杀她一次了。”
姚情看着伍随欢失神的双眼，说道：“所以你这些年夜夜醉酒，就是为了不想见到她？”
“不是不想，是怕。”伍随欢凝视着自己的双手，说，“我从没有讨厌过西图人，我憎恶的，只是这我无力反抗、因此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伍随欢长叹一声，姚情想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不由也随着他深深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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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虽然无力反抗，但好在总是还有些许希望，值得我们去争取一下。”伍随欢看着沉睡中的灰灰，说，“姚情，别放弃。”
姚情知道这只是他对自己的宽慰之语，点了点头，就没再说什么。然而片刻之后，她觉得手下一动，忙摊开了手掌，看见自己没有血色的掌心里，灰灰的手指分明动了一动。
“伍、伍大哥！”她欣喜叫道，“灰灰醒了！她醒了！”
伍随欢闻声抬头，看见床榻上女孩虚弱地睁开左眼，露出一个灰色的眼瞳。